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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理解马克思“生产一般”概念的两个关键范畴

2022-02-05刘文彬

延边党校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生产力资本主义逻辑

刘文彬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重大发现之一,两者之间的矛盾运动既是我们分析人类历史发展的逻辑架构,也是人类历史发展本身的内部真实结构。“生产一般”作为一个“合理抽象”,我们在理解其历史性展开的丰富性与开放性内容时,尤其在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暂时性本质特征时,必须结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两个关键范畴进行分析。

一、合理抽象:社会生产一般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开篇就强调了“生产一般”的重要性:“如果没有生产一般,也就没有一般的生产。”[1]他认为“生产一般”是一个合理的抽象概念,包含了不同历史阶段生产形式的共同规定,是理解不同历史阶段社会生产形式的逻辑起点:“生产的一切时代有某些共同标志,共同规定。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定下来,免得我们重复,它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没有它们,任何生产都无从设想。”[2]对于“生产一般”包含了哪些具体的共同规定,马克思在《导言》中并没有明确地论述说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则探讨了“生产一般”的具体规定,在他看来,当我们把物质生产过程的各种具体社会形式剥离掉后,剩下的就是物质生产所需的基本要素。因此,马克思认为,要理解一般的物质生产,就必须理解其基本的构成要素。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具体劳动出发,分析了生产过程的三个基本要素的有机结合,即劳动力、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三个基本要素的有机结合。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出于生存与发展的目的,必然要通过劳动活动占有自然物,因而物质生产是人与自然之间最根本的物质交换关系,它的一般规定适用于所有社会阶段。

我们把握抽象的“生产一般”所包含的共同规定,更深层的意义在于理解不同社会历史阶段中各生产形式之间的本质区别。马克思在《导言》中明确认为,如果仅仅从“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的共同规定出发,我们不可能理解任何特定社会历史时期的生产方式。在马克思看来,“生产一般”是我们理解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生产方式变化发展的逻辑起点,但是,仅仅停留于“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规定是与现实历史过程相脱离的,正如他在《导言》中所强调,之所以要抽象出“生产一般”所包含的共同规定,是为了不至于因为有了统一的共同规定而忽视了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生产方式之间的本质区别。事实上,在理解“生产一般”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生产形态之间的关系时,我们应当确立一种辩证的、历史性的视角。一方面,如果仅仅将“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规定简单地应用于对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生产状况的分析,那么不同历史时期社会生产的丰富性内容将遮蔽于抽象的共同规定之中。另一方面,如果脱离“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规定来孤立地探讨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生产形态,则会导致理论视野中的历史总体性缺失。正如卢卡奇所言:“随着总体的被取消,各个孤立的部分的反思联系似乎就是适合一切人类社会的没有时间性的规律”[3]。在这种情况下,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生产方式与历史总体过程中的地位将被模糊化,例如,古典政治经济学便忽视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暂时性特征。因此,作为一个“合理抽象”,“生产一般”概念只是我们理解具体社会生产形态的逻辑起点,而绝不是社会生产本身的历史起点。我们不应赋予“生产一般”绝对的本源性地位,也不能孤立地考察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生产形式,而应当辩证地、历史地把握社会生产发展的真正根源,即生产方式内部的矛盾。因此,作为生产方式内部结构中的两个关键范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组范畴对于理解马克思“生产一般”这一合理的抽象概念具有重要意义。

二、具体展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态

有学者在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中提出“双重逻辑”说,即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资本逻辑[4]。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体现了生产逻辑与资本逻辑的结合,事实上,这种结合也就是社会生产一般与具体社会生产形态之间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是使用价值的生产过程,另一方面则是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的实质是劳动过程与价值增殖过程的内在统一。不仅如此,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中,商品生产只是资本自我增殖的手段,即劳动活动只是价值增殖的手段,而价值增殖才是劳动活动的最终目的。换句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逻辑和生产逻辑之间并不是平行并列的关系,而是统摄和被统摄、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不是生产逻辑统摄、支配资本逻辑,恰恰相反,是资本逻辑统摄、支配生产逻辑。可见,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社会生产一般与具体社会生产形态之间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现实表现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的核心驱动便是资本逻辑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方方面面的统治力量与支配原则,这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区别于以往其他历史时期社会生产形态的本质特征。

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序言中提到:“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5]当我们考察作为“生产一般”历史性展开的具体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态时,首先必须确立的观点是:如果仅仅根据“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规定,我们无法真正剖析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研究认识到,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无法彻底剖析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更缺乏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维度。因此,与“生产一般”具体展开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态相对应的,便是我们在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态时必须实现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向资本逻辑的思维转换。之所以要进行资本逻辑的思维转换,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仅仅考察物质生产过程的基本要素,即“生产一般”所涵盖的抽象共同规定,这就脱离了具体时代环境与社会关系。在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时,如果我们只停留于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的一般性构成要素,那么在这种思维模式下,资本将被简单地理解成一种普通的生产要素,被看作是一种生产工具,仅仅具有“物”的性质。事实上,资本的本质属性并不是物质工具属性,而是社会关系的属性,是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积累并增殖的社会性、历史性存在。因此,如果按照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将资本归结为生产过程中的物质工具,在这种思维逻辑下,资本就被理解成物质生产过程中一个无法消除的自然对象,资本也就被赋予了自然永恒性的虚幻特征。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可以说是用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运行规律的先驱,但他们仅仅停留于这一缺乏现实解释力与理论批判力的思维逻辑,将资本视作现代社会经济运行的永恒性构成要素,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也被他们辩解为合乎自然法则的生产方式。第二,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自身内在地缺乏批判性的维度。如果按照一般性的物质生产逻辑的思维方式,资本家与工人仅仅被理解为生产过程中两个自由的、平等的、孤立的市场个体,工人向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商品,资本家购买工人的劳动力商品,这种劳动力买卖被理解成公平的市场交易。然而事实上,按照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逻辑,工人并不是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也不是与资本家处于平等的市场地位,工人出卖劳动力也不是个体的偶然选择,恰恰相反,工人是出于肉体生存的目的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工人在劳动过程中也处于被资本家剥削、压迫的地位,工人出卖自身劳动力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因此,只有从资本逻辑的批判性维度出发,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生产领域中的矛盾关系才能被彻底揭示。

在马克思所处的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比以往一切时代的生产组织更发达、更具多样性,资本主义社会所生产的物质财富也是以往其他历史社会生产形态所不可比拟的。不管是劳动力的知识、技能水平,还是劳动资料的先进程度,或者是劳动对象的开发范围,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都展现了生产过程三个基本要素的丰富性。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可以说是“生产一般”历史性展开的内容中最具丰富规定性的社会生产形态。虽然传统社会是在商品交换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逐渐瓦解的,但只有到了商品交换普遍化时,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据支配地位时,所有旧的生产方式才真正被纳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之中。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生产都是资本增殖运动的附属要素,对一切生产的分析都要在资本逻辑的框架中才能得到最合乎现实的解释,旧的生产方式也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程中才能确证自身在现代社会得以继续存在的位置。在马克思看来,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的形式与结构为我们透视历史上存在过的各种社会生产形态提供了基础。因此,面对资本主义社会时,我们可以以一种回溯性的视角从资本逻辑出发反观生产逻辑,因为只有对资本逻辑的深刻剖析才能真正促进我们对生产逻辑和“生产一般”所包含的抽象规定的理解。对此,马克思在《导言》中提到:“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6]。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结构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为我们理解“生产一般”概念提供了更加丰富多元的现实材料。

三、两个关键范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我们理解社会生产一般向具体社会生产形态的历史性展开,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暂时性本质,必须把握生产力、生产关系两个关键范畴。生产力状况是区分不同社会生产形态的根本因素,而生产关系则是人们在物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特定社会历史时期的生产关系标志着该历史阶段的社会发展程度。

(一)生产力的进步:“生产一般”历史性展开的根本动力

马克思认为,生产力水平由多种因素决定,包括劳动者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技术的发展水平及其应用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自然环境条件等。可见,生产力水平的进步深刻地体现在人们与生产资料相结合进而改造劳动对象的过程中。马克思认为,生产力进步在不断改变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在不断改变人们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社会。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生产关系以及与生产关系相适应的观念范畴、意识形态都不断发生变革,这些都成了“历史的、暂时的产物”。“生产力的增长、社会关系的破坏、观念的形成都是不断运动的,只有运动的抽象即‘不死的死’才是停滞不动的。”[7]“运动的抽象”“不死的死”便是指一切历史时代的社会生产方式所共有的抽象规定,即“生产一般”。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方式的变革是“生产一般”这一“合理抽象”在实际历史发展过程中具体展开的根本动力,从根本上推动一种社会生产结构向另一种更高级的社会生产结构转变。

马克思终其一生都致力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剖析与批判,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必然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而最终走向毁灭。事实上,马克思并没有否认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在推动生产力进步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他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家出于无限制地掠夺剩余价值的目的,从而不断发展社会生产力,积极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这些条件某种程度上也为一个更高级的社会生产形态提供了现实基础。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同传统的奴隶制、农奴制等生产形式相比,极大地促进了社会化大生产,有助于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发展,也有助于创造出更高级的生产形态所必需的各种经济要素。显然,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所创造的财富超过了以往的一切社会形态,并为未来社会更高级的生产形态提供了物质条件。在马克思看来,物质生产力的进步推动了具体的社会生产形态的变革,也只有在生产力不断发展的基础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才能被最终扬弃,共产主义的实现以及人的全面发展的“自由个性”才得以成为现实可能。

(二)生产关系的结构性矛盾:“生产一般”历史性展开的直接动力

人类劳动活动不仅涉及人与外部自然之间的物质联系,也涉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生产关系是人们在物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认为生产关系的内部矛盾状况对于社会生产形态的变革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生产力的进步是推动社会生产形态变革的根本动力,生产关系的结构性矛盾则是推动社会生产形态变革的直接动力,其作用直接表现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论述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对于社会生产形态变革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贫困的现象将趋于普遍化,只有生产力的巨大进步与高度发展才是彻底消灭分工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根本动力,也是消除资本主义社会中剥削压迫的生产关系以及人的异化生存状况的根本前提。不过,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认识到生产关系的结构性矛盾对于社会形态变革的重要意义,以下两点可视以为依据。第一,马克思在谈到无产阶级革命所必需的物质因素时,既强调了生产力因素,同时也强调了“革命群众”的重要意义,“革命群众”指的是不得不依靠出卖自身劳动力来养活自己的无产阶级,事实上,彻底革命的无产阶级的形成必定是生产关系内部矛盾激烈斗争的产物。第二,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世界性普遍交往关系将最终导致阶级压迫在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因而是不堪忍受的力量”[8],与此相对应的,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将在全世界范围内成为普遍的、广泛的运动。因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到共产主义运动是由“现有的前提”推动的,“现有的前提”不仅包括了作为社会生产形态变革之根本动力的生产力进步,也包括了作为直接动力的生产关系内部矛盾。

马克思从生产关系的角度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可避免的内在结构性矛盾,即社会化大生产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矛盾的尖锐化必然导致无产阶级革命。事实上,在马克思所处的19世纪中叶,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已经是有向全方位演化的趋势,阶级矛盾并不仅仅局限于生产关系中的矛盾,只不过生产关系的内部结构性矛盾是决定阶级矛盾发展状况的根本因素。19世纪西欧资本主义社会处于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阶段,社会生产关系内部结构趋于两极化,具体表现为财富集中与普遍贫困的两极分化趋势,在社会化大生产的模式下,资本原始积累过程让位于资本自我增殖过程,与之伴随的是资本家阶级在社会政治文化等意识形态方面对广大无产阶级的权力性支配。显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管是在物质生产的经济过程中,还是在社会政治文化生活中,资本都是一个兼具经济本体性意义与政治支配性意义的核心,是资本主义社会“普照的光”。马克思正是透过资本的物化表象,揭示出资本的社会关系性与历史暂时性的本质特征。从而在他看来,资本的本质不在于其作为“物”的自然属性,而在于它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资本理解为静态的劳动产物,而应当进一步将其理解成具有剥削性、统治性权力性质的不断自我驱动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结构的核心,资本本身也是一个历史的范畴,而不是永恒不变的存在,马克思在多个文本中都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的历史性本质,以及其自身内部蕴含的自我扬弃、自我毁灭的内在趋势。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只是人类社会生产的一种特定历史形态,而非亘古不变的自然形态,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最大理论错误便在于没有认识到资本的社会关系性本质和历史暂时性本质,他们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社会生产的绝对最终形式,赋予其终结历史的永恒性意义,而不是将其看作社会历史发展中过渡性的、暂时性的特定阶段。马克思通过扬弃劳动价值论进而创立剩余价值论,避免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最根本的理论局限,从而也揭穿了古典政治经济学中资本永恒性的迷雾。

马克思在揭穿资本的“物”的虚幻表象的同时,也揭示了资本作为一种生产关系必将走向自我毁灭的真实命运。马克思透过资本自我增殖的表象看到了资本自我扬弃的真实本性,在他看来,资本的自我增殖与自我扩张的过程,同时也是资本走向自我限制、自我灭亡的过程。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野中,资本的增殖不仅仅是“物”的累积,而是生产关系的变化,是压迫程度与剥削关系的恶化。资本这个“吸血鬼”在攫取剩余价值的同时也在为自己设置界限,它的无限扩张本性与自我限制的冲突,就表现为现实社会中财富的积累与贫困的积累并存,这种生产关系的结构性矛盾也是推动资本及其生产方式走向自我毁灭的直接推动力。在资本主义制度之内,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劳资矛盾、资本家与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是内在的结构性矛盾,这些结构性矛盾永远无法得到彻底解决,资本自身必然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并最终被扬弃。因此,资本越发展就越成为生产和消费的界限,以致最终成为自己发展的界限。不过,马克思认为,在通往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并不是要独断地彻底抛弃资本,而是要辩证地利用与限制资本,通过联合体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方式重建个人所有制,未来社会的生产关系将呈现为自由人联合体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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