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物相契:李昀璐诗歌的抒情美学
2022-02-04杨荣昌
李昀璐是当下活跃的青年诗人,时代的洪流在这代人身上没留下太多冲刷的痕迹,写作更多体现为面向内心的深掘与呈现。意象的营造、语词的组接、意念的涌动大都在属于纯粹审美意义的层面上进行。对习惯了时代共鸣背景下口语化诗歌的读者而言,读他们的诗无疑是一种挑战,有另一类“朦胧”的错觉。写作与阅读之间的疏离,是不同年代的从文者美学趣味差异造成的,艺术革新之路往往就在矛盾与对抗中走向螺旋式前进。
年轻一代诗人的美学追求体现为对汉语精粹特质愈发娴熟的掌握,在近乎孤绝的审美创造中,他们挥动词语的舞棒,点燃奇炫的语言之光,赋予世间万物别样的意义效果。读李昀璐的近作,会发现灵思妙想在年轻诗者身上并非凌空蹈虚,诗歌的魅力与特点,依然还是以此物喻彼物,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万物之间的内在规律通过词语的变幻,实现触类旁通。只不过,诗歌词语的意义指涉,有着更为宽阔的空间,指向的不确定性,造成多种可能性的解释,甚至似是而非,繁复多义,常人难以为其寻找清晰的注脚。这也蕴藏着诗歌美学的强大张力。诗由心生,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决定了发言方式,他们的独具只眼,使诗歌更多是内心与世界的一种对唔,一种体认,一种无须他人理解或共鸣的话语倾诉。如《从月亮回来》:“不可再返回/在引力中,成为另一个人的卫星/拥抱自己的圆缺與盈亏/这不是谁的月亮/她每天都不一样,直面过无数/守夜者内心的矿难和平静/她是一口深情的枯井/一只孤独的眼睛”。这样的诗歌不避宏大对象,渺小的诗人个体与庞然大物的月亮之间,有着潜在的对应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诗人对月亮清幽冷寂的感知与体恤,在赋予书写对象拟人化特征的同时,更深入地触摸到那一份难以言表的孤独。在诗人心中,月亮是幽深的,溢满灵动之气,自然也饱含着生命的热量与体温,可触可感,可亲可敬。这样的诗歌超出了表层意义的肤浅赞美,有着更动人心弦的力量。《老虎风筝》中,她这样写道:“每个放风筝的人/都想飞,靠一根线/拉住蓝天另一端……空旷的原野上/有人牵着老虎风筝/虎爪一遍遍掠过头颅/在胸腔,发出低沉地共振”。肉身无法高飞,只有风筝能够远眺,灵魂经由不同样式的风筝承载,飞向另一个陌生的领域。说到底,这是人类对超越自身有限性的一种想象,老虎风筝在大风中飘舞,放筝人的情思、意识早已超脱肉身束缚,走向更为宏远而虚幻的境界。强烈的缺失性体验,在眼睛随着风筝的飞舞中得到某种程度的补偿,因此才会与风筝之间实现“低沉地共振”。诗人观察世界的细致与精深,对人类潜在意念有着深刻把握,在对这种意念的共情体验与精确书写中,实现了身体与情感的共同楔入,诗歌自然产生感染力。
李昀璐的诗歌追求词与物的深相契合,即语词的含义有着扎实的落脚之地,让每一个语词在奇妙的组合中变化出丰富的意义空间,从而超出原有的所指,走向更大的意义增殖。同时又追求语言的及物性,语词的表意功能须有明确的物体作依托,在有迹可循的抒情路径中显现想象力,两者之间形成稳固容谐的对应关系,避免牵强附会,为文造情。这考验诗人对于汉语叙事和抒情功能的修炼,也逼迫其在观察客观世界中尽力达到较深的维度,透过现象把握内在本质,特别是万物运行的规律。在语词表现客观现象中,诗人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如这首堪称经典的《雨季》:“云贵高原牧羊的众神/整个夏季都在洗白云朵/然后在秋末的雷声中/亮出了细长的刀”。短短四句诗,涵盖了云贵高原丰富的美学特质,其核心可视为自然与神性的交融。崇山峻岭、江河溪流中隐匿的“神”从事着象征日常生命情态的“牧羊”,这是神性与人性的共通或角色互换,神灵不再遥不可及。“洗白云朵”则弥散出这片辽阔高原风烟俱净的气息。随着画风一转,雷电如一把利刃划破长空,其急切、锐利、寒光闪闪的意象与前面形成强烈反差,烘托出高原立体多样的生态。季节变化象征时序更移,动静相衬更显生命活力,人神共居则喻示了这片土地之上精神世界的驳杂与多元。这些多维意象均在一个较高视点上来呈现,立意的高度体现出诗人在构建艺术空间时的格局与视野。
对李昀璐诗歌象征性极强的抒情意象的褒扬,并非指她的写作只追求精神的高蹈扬厉。事实上,她也有世俗的体验,也有来自亲情、来自民间打动人心的细节的描摹,诗歌的抒情落脚在生活的质感之中。如《外婆》,对外婆“我要走了”的反复书写,强化了一位老人临终前对人世的眷恋与深情,这是仁者与智者的表现。滴水可折射太阳的光辉,从事无巨细的交代后事中,反观出老人一辈子对周围世界、对亲人毫无保留的善意。诗歌的意旨并未停留在客观描写的层次,它持续深入:“我在远方,忽然一阵惊慌/济南凛冽的寒风,摧枯拉朽/跋涉千里,到云南的时候/就轻轻地穿过/洋铁线上/空荡荡的衣袖”。“我”与“外婆”的情感相容无间,牵挂传递千里,情绪彼此激荡,让诗人有了痛彻心扉的感觉。这种痛感不是靠声嘶力竭来表现,而是以内心的“惊慌”、衣袖的“空荡荡”和“凛冽的寒风”,从内到外加以呈现。诗歌从客观叙事转向主观抒情,脉络更加清晰,意义更加丰富,情感的力量不断加大。她的另一首《ID》则是透视世态人情的形象之作:“在取号机前,她蹲在地上/笨拙的寻找身份证/塑料袋中,一个个本子被取出来/离婚证,失业证,机动车驾驶证/过期的社会保障卡,从空药壳中掉出来/使得拼图更加凌乱/那个低头在地上/平铺自己过去的人,动作缓慢”。诗中的“她”无疑是这个世界“沉默的大多数”,卑微如尘埃,一本本证件是一段段生命历程的反映,可以想象其背后不堪的人生经历。诗人的悲悯与同情不言自明。这两首诗都写得明白晓畅,但又蕴藉深沉。
从词与物高度契合的对应中,李昀璐试图建构起诗歌表达的抒情话语,努力追求艺术呈现过程中的较高辨识度。这种对客观世界的精细观察,对内心维度的深入掘进,对汉语表情达意功能的不懈探索,形成多维的诗歌阐释空间。从她的身上,可见出年轻一代写作者向着纯文学境界奋力迈进的执着。在当下文学语境中,这样的努力值得赞许,因为艺术的革故鼎新正是需要从中正之道走向开阔之境。
作者简介:杨荣昌,1982年生,武定县人,青年学者,文学批评家。现供职于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