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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怡红夜宴位次书写不误及其他*

2022-02-04樊志斌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右旋香菱探春

樊志斌

(曹雪芹纪念馆,100093,北京)

1 学界对怡红夜宴研究的争论点

在《红楼梦》的诸多魅力中,细节书写的准确是重要的一点,但由于行文的简练,某些内容的具体情况如何,容易引起学界的讨论。《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写贾宝玉生日,晚上,邀请群芳来怡红院夜宴,掷骰子、行酒令,热闹至极。酒令上的“题词”对诸芳的地位、性格、命运都有写及,是全书中极为精彩的一章: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1]

惟与宴会者众多,掣签次序作者写来一丝不乱,故而,读者愿意就作者写诸芳的座次排列、游戏规则进行探讨,并予以情景再现。

早在1936年,俞平伯先生就曾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在近代“红学史”上开启了“怡红夜宴次序”的学术探讨。俞文引六十三回“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认为,贾宝玉坐在怡红院(室南向)下首,“宝玉所谓的‘这边’……黛玉应靠西板壁而坐”;并以此为基础,指出当是行令顺手右行,“李纨将骰递给黛玉后,‘黛玉一掷,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总人数十六,湘云在黛玉下首,黛玉十八点至湘云,可证行令数点子不离位算”。[2]所谓不离位,即数数包括自己在内。可以说,俞论已经开启了“怡红夜宴”研究的所有方面(人数、顺手右旋、计数不离位),但问题是,林黛玉靠西板壁而坐这一假设前提、如何算作“顺手右旋”这两个假设并不牢靠。

而周绍良先生认为,与会者应该包括探春的丫鬟翠墨(探春派其去请李纨),故与宴者为十七人,以此为基础讨论掷骰的顺序,认为书中写麝月掷得十点“该香菱”,推算下去不通,倒推回去,当是脱落了一个“八”字,也即麝月掷得“十八点”才“该香菱”;并认为俞文“把翠墨给漏了,因之考定为十六人,并且他用掷出点数去数人的位置时,不知道是应该除了本人而望前数,却是连本人一并也算一点,但就《红楼梦》书中所列点数核之,却有两处必须改动”。[3]

二说之所以有别,在于对与会人数差异的认知,而这种差异来源于书中的一段文字书写“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4]“会齐”二字如何理解,翠墨与会没有、到了怡红院没有、到了怡红院与宴没有?

其后,复有邓云乡、赵昆仑、吕莹文、王庆华对相关问题进行探讨,对以上原则各有取舍,对文本书写也或有修正。李小龙《“怡红夜宴”座次综考及叙事智慧探析》是近年发表的关于怡红夜宴的专文,对前人研究有所归纳,相关问题考量也比较系统细致,但也要涉及文本修正问题。[5]

可见,由于《红楼梦》不同版本对相关人物投掷骰子数目的记录有所差异,与会诸钗并丫鬟的人数多少、位置到底如何安置、酒令掷骰的规矩(是否离位,即计算人数时是否包括自己、以哪里为基点看待计数的顺序、计数顺序是顺行还是逆行等)、本节书写的文本意义等,探讨者不能解析清楚妥帖,往往通过改变小说文字数目,以协调自己研究的思路与结果;甚至轻率地认为,曹雪芹写作时就未必有清晰的设想与写作。

图1 《红楼梦》爱好者制作的“怡红夜宴”各本骰子数量[6]

这样的作法、理解虽然有其合理性,但需要极为慎重,因为很有可能会忽略《红楼梦》文本书写的妙处,埋没作者的苦心与写作技法。[7]

通过对前文的仔细考察,笔者认为,根据早期文本(己卯、庚辰、亲戚序三本为底本)的书写,考察各说的合理之处,可以实现在不调整文本书写的情况下解释的圆融;并分析怡红夜宴书写的意义、文本书写的艺术创作问题。

2 夜宴主席的人数探讨

2.1 夜宴主席共十六人

正如前辈学人俞平伯、周绍良先生所言,要探讨夜宴的位次,首先要确定“夜宴主席”的人数。书中明确写道:

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既然八人组局单为宝玉过生日,则八人自然都要参与夜宴。因为宝玉要行令占花名,人少不好操作,小燕提议请大观园中其他主子与会,于是分别去请:

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8]

彼时,宝琴与李纨同住,自然随着李纨前来;而史湘云与宝钗同住,又好热闹,自然与宝钗同来。这段文字虽然未明写此,却非作者疏漏,固因写宝钗、黛玉之不肯前来,不写湘云之推让;香菱亦与宝钗同住,但其身份却不是主子,故又特别写袭人拉了香菱来。总之,夜宴中宝钗、湘云、黛玉、探春、李纨、宝琴、香菱一共七人,合前面所言怡红院丫鬟八人、寿星宝玉,共十六人。

2.2 关于翠墨的角色和与宴问题辨析

不过,周绍良先生发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探春的丫鬟翠墨在活动组织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

探春之所以命翠墨同小燕前往,是令翠墨代表自己来请李纨。周先生认为,翠墨既然参与组织,则自然应该与会,故他认为主席上应该有翠墨的位置;俞平伯先生则根本没有考虑这一层;邓云乡先生引“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认为探春在秋爽斋命翠墨请李纨、宝琴,到秋爽斋三人会齐,一起到怡红院,翠墨即留在秋爽斋了。[9]

实际上,周绍良先生的关注是对的,翠墨确实在文本中明确写及,但邓云乡先生关于翠墨没来的解释却显得轻率,因为原文写的是:

探春……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

如果李纨、宝琴先到秋爽斋,与探春会齐,再一同到怡红院,“会齐”之后,当写“一起都到了怡红院”,又怎么会写“先后都到了怡红院”呢?另外,以探春的年龄、身份,她为什么不去稻香村,而请李纨到她的秋爽斋呢?这不仅不礼貌,而且也违背大观园的地形和各馆舍的位置:稻香村位于怡红院北,秋爽斋位于潇湘馆隔溪水的西部,李纨若来秋爽斋,再去怡红院要绕很大的弯路。[10]

图2 大观园地理

实际上,“会齐”的是李纨和宝琴。虽然宝琴住在稻香村,稻香村是李纨的居所,但宝琴与李纨恐怕不是住在一处屋子里(园林中,各景区皆由诸多正房、偏房组成,且稻香村为大观园中建筑最多景区之一),这才有翠墨、小燕同去稻香村,分别请(专门请某人,显得尊重)二人,李纨、宝琴二人会齐,一起前往怡红院,而探春则从秋爽斋出发,这才有探春与李、薛二人“先后到了”怡红院的文字。如此,也就没有邓云乡先生所谓的,翠墨回到秋爽斋、留在秋爽斋的问题。

或谓,翠墨请了李纨、宝琴后,即自己返回了秋爽斋、向探春汇报,故而,没有前往怡红院。此论无据,无法讨论,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影响怡红院夜宴的主席的人数。

彼时,大家小姐夜行,都有丫鬟陪同(打灯、搀扶)。且大观园规模宏大,处处假山、林木,又无夜间照明,自然需要不少丫鬟随视——宝玉一个男孩子夜探黛玉,还要两个婆子、两个丫鬟陪同。

本次宴会,不仅翠墨被派去邀请、陪同李纨前往怡红院,探春前往怡红院也有丫鬟陪同。翠墨等人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怡红院夜宴的主席上,是因为身份和活动性质的双重原因(既非组局出钱者,也非小姐身份,况且还有其他小姐丫鬟亦来怡红院),至于到底是另席吃喝,还是暂时离去、届时来接,不得而知。

3 在北炕上安席与席面的格局

3.1 在宝玉北炕上安席

怡红院夜宴在怡红院宝玉房间举办,这自然是无疑的,但是,具体安排在怡红院宝玉房间哪个位置的哪个炕上,却似乎是从来没有讨论过的问题。第六十三回写道: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

怡红院房屋宽大,炕有东西南北,这里并没有说明方位;但是,在宝玉对黛玉的话中却透露了一些信息: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11]

林黛玉体弱,虽然是农历四月天热,却禁不得冷,所以宝玉请她“靠板壁坐”(当靠着北墙,否则不能说“怕冷”)。饮酒完毕:

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12]

可见夜宴是在宝玉夜晚睡的炕上,当是北炕(袭人本夜睡的榻当在南窗下)——“同榻”作同床讲,非指宝玉、芳官儿睡的是“榻”,则林黛玉当是靠北墙(墙面装有板壁)而坐。

3.2 炕上安放一圆桌、一方桌

怡红夜宴安席,不仅关系着实际情形的再现,也关系着各人的位置与关系:

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13]

可见,怡红夜宴是在北炕上安放一圆桌、一方桌。“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说明主子们(含香菱)炕上坐,而袭人以下丫鬟皆炕下椅子上坐。

4 夜宴主席十六人的座次考察原则与逻辑

弄清楚了夜宴的人数、位置、形制,就可以此前提为基础,结合原文书写,探讨怡红夜宴的次序。

4.1 原文明确写及各人的关系与位次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

可知,史湘云上首是黛玉,下首是贾宝玉。

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14]

则贾宝玉当沿炕沿而坐,唯有如此,才好将酒递给在炕沿下椅子上就坐、靠近自己的芳官儿。

又,考虑袭人的身份,她自然是靠近宝玉好就近照顾的,则宝玉的下首是袭人,袭人的下首是芳官儿。

又,“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则林黛玉在李纨的下首。[15]

如此,李纨、林黛玉、史湘云、宝玉(靠炕沿)位置关系可以确定。考虑宝钗、探春、宝琴、香菱的身份,则李纨上首当分别是宝钗(靠北壁坐,与李纨、黛玉齐身)、探春(在宝玉斜对面)、宝琴、香菱。

4.2 五行相生、掷骰顺序:顺时针传递

游戏掷骰子的顺序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关系到游戏中具体的规则与点数的查对。清晚期俞敦培(江苏无锡人,官乐平知县,工诗、画,尤喜填词)《酒令丛钞》卷三“击鼓传花令”云:“令官左手执花,由脑后递于右手,交与下家左手,如式传递。”并称:“本应右旋,忽而左旋亦可”,可知右旋是常态。

又,《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写贾府于凸碧山庄夜宴:

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16]

图3 中秋凸碧堂赏月贾母桌次序

贾母自然面南背北而坐,先传于贾赦,依次转到贾政,可见是右转。

之所以右转,大概与我国的五行八卦说有关。《周易·说卦传》云:“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正是自东方、东南、南方、西南、西方……如此而行。而五行又有相生之说,东方甲乙木生南方丙丁火,南方丙丁火生中间戊己土,中间戊己土生西方庚辛金,西方庚心金生北方壬癸水,北方壬癸水生东方甲乙木,如此循环。

图4 八卦相生(顺序)

游戏中贯彻哲学上的认知,是国人的习惯,酒宴上的传花、掷骰规矩也是五行相生而来。酒席上各人的上、下首关系也是按照五行相生的右旋来确定的。

4.3 计数要将自己计算在内

如上所言,炕上坐次(右转:顺时针)分别为香菱、宝琴、探春、宝钗、李纨、黛玉、湘云、宝玉;宝玉以下为袭人、芳官儿。其他丫鬟的位置如何确定呢?

先是晴雯。“晴雯……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17]也即,由宝钗逆转五是晴雯,则诸人位次分别是宝钗、探春、宝琴、香菱、晴雯,则晴雯紧邻香菱,坐在炕下椅子上,与袭人分别位于炕下丫鬟的两头上。

图5 “怡红夜宴”诸人位置

四儿、碧痕、秋纹、春燕、麝月五人中,唯一参与到游戏中的是麝月:“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18]自湘云起,顺时针,九点次序分别为湘云、宝玉、袭人、芳官儿、(四儿、碧痕、秋纹、春燕)、麝月。也即,麝月紧邻晴雯,在晴雯的上首(右边)。可见,由上面各人关系妥协的分析来看,“怡红夜宴”上掷骰子计数,是要将自己计算在内的(也即所谓传统所言的“不离位”)。

至于四儿、碧痕、秋纹、春燕的位置,文中并未提及,考察她们在怡红院中的身份、年龄,似乎应当四儿、春燕在末座,较为合适(芳官儿紧靠袭人,完全是因为长相颇类宝玉,又得袭人等喜欢),而碧痕、秋纹大概都在麝月的右边。

4.4 探春掷骰子掷了个九,还是十九?

文中湘云拿着探春的手强掷了个骰子数出来,多数本子写作“九点”,甲辰本写作“十九点”,而己卯本、庚辰本原写“九点”,后在“九”字上斜侧加一“十”字,九变成了“十九”。

探春掷出点数后,“便该李氏掣”。怡红夜宴主席一共十六人,若是九点,则自探春右旋转九,为芳官儿下一位(某小丫鬟),则不能是李氏;以十九点计算,为探春下两位,则正是李氏。可见甲辰本之“十九点”不错,己卯、庚辰加一“十字”准确无误,又可知各本抄录时皆漏抄一“十”字(或抄录母本已经漏抄了“十”字)。

图6 “己卯本”探春掷骰数量书写与修改

文中,黛玉也参与了游戏:“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19]则湘云在黛玉下首,可证上述之共十六人在主席、炕上诸人次序一丝不乱。

5 夜宴座次右旋问题

李小龙《“怡红夜宴”座次综考及叙事智慧探析》一文首先考察夜宴占花名顺序的“右旋”问题,认为“右旋”为从主座右手而转(逆时针),并结合《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传花顺序书写(“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手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手贾政、宝玉、贾环、贾兰”,传花“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文字,认为传花先贾赦为左旋,认为此处文字有错讹,并在此基础上,怀疑各本文字的差异,进行相关解读。

实际上,按照笔者理解的传令、传花“右旋”(以主座位置为中心顺时针旋转),李小龙文章中所谓“列藏本”七十五回贾府夜宴书写文字错讹的结论并不成立。

5.1 何谓右旋:言者的面向问题

左、右二字看似简单明晰,实则不然,因为这涉及到言说者(讨论者)的面向:面对场景说时,以言说者的右手为右;而言说者若以场景中方向(与前正面对),则说左右又是另一种方式,此时场景中的右边恰恰是前面所说(面对场景)的左边。

笔者认为,《红楼梦》中相关游戏当然为一般游戏右旋规则,但这种“右旋”是按照五行相生顺序(顺时针)运转的,这种“右旋”是以言说者面对场景时的“右旋”。

图7 李小龙论文对“怡红夜宴”位置的呈现

我们看李小龙先生文章中的图示,可知他所谓的“右旋”是按照“逆时针”运转的,也即他所谓的“右旋”是以图中宝钗的面向为基点的,而这恰与传统以五行相生产生的“右旋”(面对整个场景而言,右旋指顺时针顺序)相反。

5.2 贾府凸碧山庄夜宴的次序与击鼓传花问题

“右旋”的基点问题,各人理解有异,自然正常。问题是,李小龙的“右旋”法,在碰到《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贾府凸碧山庄夜宴次序与击鼓传花时出现了问题。贾母居中,左垂首贾赦,右垂首贾政,击鼓传花,自贾母起,次贾赦,后传到贾政手中。李小龙先生认为这种顺序是“左旋”,又称:

再回到《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会发现这里很可能有文字错讹。据列藏本正文作“贾母起,次贾赦贾政”,但据原文,赦、政二人分列贾母的左、右,不可能一左一右传递;列藏本的抄录者或许也觉得这不妥当,所以在前文述及座次时,便改为“左垂首贾赦、贾政、贾琏、贾蓉,右垂首贾珍、宝玉、贾环、贾兰”,这个排列非常凌乱……笔者怀疑列藏本之祖本起令时为“贾母起,次贾政”,因为后边又说“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大部分版本的抄录者或以其重言“贾政”颇为复沓,便将前边的“政”改为“赦”;列藏本抄录者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解决方式与他本不同,不是直接将“贾政”改为“贾赦”,而是在“贾政”前增“贾赦”二字,以消解“贾政”出现两次的影响,但这又让行令左右摇摆,又不得不把前边座次也依行令顺序再为改换。[20]

图8 “列藏本”中秋赏月诸人次序

实际上,按照五行相生顺序(顺时针)的“右旋”方式击鼓传花,“贾母起,次贾赦”,最后传到“贾政”手中,并无任何不妥,也就没有李所谓的“列藏本之祖本起令时为‘贾母起,次贾政’,因为后边又说‘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大部分版本的抄录者或以其重言‘贾政’颇为复沓,便将前边的‘政’改为‘赦’”的问题;因此,列藏本“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政”问题,也与击鼓传花传递次序无甚关系了。

之所以出现书写错乱,是因为在《红楼梦》印本之前,《红楼梦》靠手抄传播。手抄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抄手边看边抄,某些行草字、形近字往往被看成他字,导致抄写文字出现错误,甚至抄错字、抄错行、抄漏行、抄漏页都是正常情况;再一种是,一人读、一人或多人抄写,如此便导致了同字音异字写法。以这些情况下抄写的文字阅读,往往有不能通顺、不知所以的地方。

探春掷骰子数目,或写作“十九”,或写作“九”,而列宁格勒藏《石头记》写作“几”。之所以如此,或者是“九”看成几,或者写“九”时仓促写作“几”都很正常。

至于“列藏本”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政”,“右下首贾珍、宝玉”问题,很可能是“列藏本”的抄手或列藏本原本的抄手在抄录时,出现了串行或误认导致的,与作者游戏顺序书写“有误”无关。

6 怡红夜宴与《红楼梦》情节书写

6.1 对故事架构的回应

《红楼梦》第一回通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对话,讲述了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前世因缘和二人要下世历幻之事,并且谈到:“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神瑛侍者尚未下凡之时,渺渺真人称:“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也即是说,《红楼梦》中出现的相当数量的角色都属于陪宝、黛下世“了结此案”的“风流冤家”。

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道人又云:“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21]可知,曹雪芹对《红楼梦》整个故事的架构,就是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与诸多相关人等下世历劫、回到太虚幻境销号的故事。

第五回通过贾宝玉对《金陵十二钗》册子的翻看,知道有正、副、又副三册各十二人——警幻仙姑称余者皆无足入册,副册中展现了香菱,又副册中展现了晴雯、袭人。因此,《红楼梦》的故事就是不断展现正、副、又副三册人物与贾宝玉活动的过程。

《红楼梦》的书写中,各主要人物都要在故事演进过程中不时展现他们的身份、与相关人等的关系。怡红夜宴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在本回怡红夜宴中,主席参与者共十六人,除贾宝玉外,皆是“金陵十二钗”册中人物(按照身份等级排定的):“正册”(主要人物:夫人、小姐)有宝钗、黛玉、湘云、探春、李纨五人;“副册”(稍次要人物:小姐、妻、妾)有宝琴、香菱二人,“又副册”(丫鬟)有晴雯、袭人、麝月等八人。

按照书中相关人物的书写和身份对等、角色展现,“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名单应当如下:宝琴、邢岫烟、李玟、李琦、香菱、平儿、尤二姐、尤三姐、秋桐、夏金桂、喜鸾、四姐儿。晴雯、袭人、麝月、碧痕、鸳鸯、紫鹃、金钏、玉钏、四儿、秋纹、春燕、芳官儿。

6.2 倒卷帘法:薛宝钗的前世暗示与今生书写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写林黛玉命运的图画与判词:

宝玉……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叹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22]

需要注意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他人物皆是每人一图一判,唯有宝钗、黛玉图、判合一。之所以有这样的现象,正是因为薛宝钗的前世与神瑛侍者也有一段因缘,只是曹雪芹使用了虚实对照的艺术手法,只讲述了林黛玉前世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因缘故事,而将薛宝钗前世和神瑛侍者的因缘放到图、判中予以点题。同时,在图、判中,薛宝钗还较林黛玉位置靠前。因此,社会认知中,薛宝钗母女蓄意制造、传播金玉良缘的说法,都是对文本书写的“误读”。

怡红夜宴中,宝钗、黛玉的这种定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宝钗……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6.3 非悲剧:表现主要人物性格、暗示命运

由于“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命运多不佳,故王国维称《红楼梦》为悲剧,后世多延续此说给《红楼梦》定性,并以此为基调解析、阐释小说的故事和人物。实际上,《红楼梦》并不如此简单,在这些基本面貌下还隐藏着种种希望。

探春是贾府后代中特别突出的人物,才分突出、性格鲜明。诗社由她而起、理家她也是主要人物,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顺序仅次于宝黛、元妃:

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可知,探春的未来命运是比较光明的。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23]

此正对应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的书写;而李纨图、判中“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正是未来李纨的儿子贾兰金榜题名、诰封李纨、世人艳羡的证明。[24]也就是说,《红楼梦》中的贾府命运先是“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后是“希望”再现。

基于此,《红楼梦》不是所谓悲剧,它不过写的是正常的人生,也就是祸淫善福、一元复始而已。

6.4 麝月、香菱与袭人的命运

麝月在《红楼梦》中表现并不甚多,也不出彩,但正如袭是钗副,麝月即是袭人之影。故而,袭人不得已出贾府,嘱咐宝玉“好歹留着麝月”: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25]

也就是说,麝月是贾宝玉“女儿痴情执着”过程中怡红园中女孩儿的殿军,她就是贾宝玉今生故事中最后的“韶华胜极”。自来讨论香菱命运,只以第五回中“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为据,[26]认为香菱被薛蟠的太太夏金桂(两地、孤木隐“桂”字)折磨而死,并以此否定后四十回中香菱先嫁薛蟠、后生子而亡的命运。

第五回中,香菱的图画、判词暗示夏金桂对香菱的折磨严重损害了香菱的身体,但并不是说香菱直接死于夏金桂之手。实际上,怡红夜宴中香菱的花签正隐含了香菱的命运(先得“连理”),而此与第五回的图、判可以互相印证。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又,袭人在又副册中位于第二,是因为其与宝玉关系、为人处世的适当,而位于晴雯之后,则是因为其“不得已”而改嫁的命运。此处也有暗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又是一年春”,即袭人有宝玉之后又有蒋玉菡。但是,作者并未对此给与批评。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

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27]

袭人之一生没有任何污点,也只不过是少有“微玷”罢了,这正是大多数正当人的人生罢了。而在贾府中,袭人的人性、为人诸多方面都受到大众的喜欢,且生辰与众相关,故大众皆贺。

6.5 对主要人物性格的书写

此夜宴写探春、湘云性格最好,写湘云、李纨、香菱等行为都极为贴切。写探春掣签的反应: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

写大家洒脱知礼小姐如此,写探春害臊时,且看众人反应:

探春哪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28]

写亲情下众人中活泼者热心如此。不仅如此,“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在灌探春酒时,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位置(身姿)移动到探春处,此又是曹雪芹常用的“不写之写”技法。

7 结语

曹雪芹才大意精,《红楼梦》描写高明在细微处。在笔者看来,曹雪芹在撰写《红楼梦》时,各主要细节,不管是《红楼梦》的世间、诸人的年龄,还是贾府、大观园的位置、方向和怡红夜宴的席次等,都应该是有精心的考量。合理推测,曹雪芹手中存在场景草图。唯有如此,才能写作精细如斯、一丝不乱;而文本中这种图示并未呈现,而读者读书不够细致,忽略作者书写的诸多细节,加之对当时诸多文化生疏,导致种种误读,甚至以为作者写作、文本传抄有误。

因此,在《红楼梦》的研究与阅读中,除了要细读文本、比较异同外,注意细节描写,增强相关知识的素养,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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