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的价值旨归
2022-02-04杨殿锋
杨殿锋
(西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这个世界是技术的世界。这个时代是技术的时代。”[1]6科学技术已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标识,其对社会发展和人类生存境况的改善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然而科学技术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造成对人的控制、压抑甚至对人的本质的吞噬,这又使其备受关注和指责。虽然海德格尔以哲学家的深邃思维预见到现代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的深层风险,但其给出的解救之道依然带有先验论的特征,充满浓浓的乡愁情绪和悲观的决定论色彩。探讨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所具有的合理内核和救渡之思的局限性,对思考和探寻现代科学技术负面效应的抑制措施无疑具有现实意义。
一、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的深层内涵
科学技术伴随着人类改造自然的历程而产生和发展,使人类越来越多地认知和把握自然发展的客观规律,从而提升对客观世界的控制和驾驭能力,极大地改善人类的生存境况、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尤其是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带给人类极大的福祉,人类社会以几千年来未有的速度向前推进,这种欲望的膨胀使人类愈来愈期望成为自然的主人,以至人类生存的环境遭到破坏,自然界受到极大的威胁,进而危及人类自身的命运。在这个历史过程当中,科学技术扮演了人类征服和控制自然的极有力的工具角色,并愈益由人类的工具变成控制和压抑人类的异己力量。对此,许多学者出于对人类发展趋向和终极命运的忧虑深刻反思,生发出对科学技术的深度哲学思考,并试图提出各种解决办法,以期向人类自身提出警告和提醒,进而导引科学技术发展的正确方向。在这些学术探讨当中,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思想成为佼佼者,孑然傲立于整个20世纪。
海德格尔对技术本质的追问主要基于本体论和存在论的视角,这是其与从方法论和认识论角度追问科学之客观性来源的胡塞尔的主要区别之处。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是一种“促逼”“订造”“摆置”的解蔽方式,“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逼迫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订造”使自然物以一种非自然的方式进入技术所要求的状态,即以技术所要求的方式定位、取用和占有某物;“摆置”使自然物、田地的耕作和人等无一幸免地被置于技术的需用之中,让人们看到现代技术不可遏制的统治状态和强大的渗透性,比如水力发电、风力发电、光伏发电等工业技术[2]402,甚至最终连人也成为其持存之物。“座架”则集中体现“促逼”“订造”“摆置”的综合性特征,使其成为一种在现代技术之本质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方式,在其统治下自然被物质化、齐一化、功能化、主客两极化,在生产、加工、耗尽和替代中循环,并最终把世界变成一个无人的技术世界[2]403。“座架”体现着海德格尔技术决定论思想的核心,集中表现在座架具有“基础性”、座架构建着“技术的需求”、座架威胁着“人的自由”[3]。正是这种“座架”之本质,使居于其中的现代技术给人类带来“三重危险”,使人、自然、上帝均成为持存物[2]404。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科学技术所蕴含的“座架”作用给人类带来的厄运,唯有依靠沉思的方式即诗与思的方式才能完成“救渡”,才能获得真理之无蔽状态,从而使人聆听到真理本质的声音,把人从危险之境中解救出来,重获对一切在场者和不在场者敞开之镜的“澄明”。正是基于这些深沉的思索,海德格尔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发思想之先声,睿智地洞察到技术给人类社会造成的严重后果,期望以一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方式将人类重新带回自然和谐的生存之境,这对其后西方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也表达了与中国传统哲学经典《道德经》之“道法自然”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技术哲学世界观蕴意。
海德格尔基于对人的生活、主体活动和此在的分析,表现出对科学独到的观察和与其他人不同的态度。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基本结构是忧虑;人是一个在世界中生存的,时时忧虑着的生物;人操心地与他的周围世界打交道,烦心地与他的同人打交道,只有死亡才能呼唤起人对自己的真正存有的可能性的注意[4]330。在海德格尔看来,科学只是关心物的性能和实用价值的工艺学,它使人只能看到存在中的物,而看不到存在本身[4]330-331。不仅如此,科学只关心“有”的存在,并不关心“无”的存在,“从根本上说,‘无’是所有科学都无法通过的。谁要想真正地谈论‘无’,就必须成为非科学的”[5]26。科学与哲学的运思或思维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科学更加固态而哲学更具灵思,“一切科学的运思都只是哲学衍生出来的和凝固化的形态”,哲学处于与精神性的此在完全不同的领域和地位,只有诗享有与哲学和哲学运思同等的地位,“在诗人的赋诗和思想家的运思中,总是留有广大的世界空间,在这里,每一事物:一棵树,一所房屋,一座山,一声鸟鸣都显现出千姿百态,不同凡响。”[5]26-27海德格尔的这些思想连同一整套让人倍感生涩的术语,集中体现了其对科学的冷静思考和对技术的深层追问,也充分展现了其技术哲学思想的系统性、完整性、连贯性和深刻性。
二、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始源价值分离困境
科学的始源价值源自对真理的追求,寄托着人类对自然奥秘的探索精神。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的科学研究活动经被学院、研究所等有计划地组织起来,从而呈现出企业活动的特征[2]400,其目的性特征被深深地烙上追求效能、实用的烙印。按照这一理解,科学技术被赋予浓厚的生产效益、经济效用的价值旨归,从而逐渐远离其始源价值,进而更多地表现为实用价值。海德格尔指出,现代科学的本质就是技术,科学活动更多地表现为可控化操作和数学因素的深度参与,在这个过程中技术的本质便显示出来了,而这个本质归根结底就是为着人类眼前的既得的实际利益。这种科学技术化的趋向使科学日益面临着与本真价值分离的困境,使其“既不服务于最初托付于它的目的,也不在自身内寻求真理”[2]401,而是转变为“通过周密计算而将存在对象化的一种方法”[2]401,从而把科学的本质显示为人的技术支配意志,至此科学便被技术支配了。“技术统治之对象事物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愈来愈完满地推行于全球,取代了昔日可见的世事所约定的一切。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1]281。技术之强大已日见其盛,其触角已延伸至人的思维所能想象到的太多领域,似乎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人们能发现问题的地方,技术就能攻城略地、显其威力。然而人类并不能就此庆幸自己的智慧,陶醉于既得之“胜利”。
那么,技术支配下的世界又将如何呢?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展现及其与存在者、自然和世界的交往是对事物的损坏、损形和毁灭[6]106,而这并非人类社会所需要的,甚至是人类始料不及的——人们利用科学和技术的原初目的造成了自身所不愿看到的另类结果。海德格尔技术思想所具有的对人类命运的独到忧思,愈益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得到印证。以信息技术为例,海德格尔在人类社会尚未进入信息时代时,就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并深深地忧虑于计算机这一信息时代的技术工具对人类生活方式可能带来的广泛而深刻影响。素有“网络空间哲学家”之称的迈克尔·海姆基于海德格尔对计算机的关注,认为“没有哪位哲学家像海德格尔一样如此看重技术与人类价值观的矛盾冲突问题。海德格尔不仅把技术看作是形而上学的核心,并且认为它是20世纪罪恶的根源”[7]。海德格尔预测到,计算机将深刻改变人类几千年来已经形成的传统行为方式。随着社会的发展,技术将进入人类存在的最深处,最典型者如“阅读”电脑屏幕逐渐代替读书、读报等传统习惯,电视、手机屏幕大量占有人们的时间和眼球,数字化的计算方式似乎已成为人们决策和判断的主要依赖,人们越来越习惯于这种新兴的读写、交流和“用脑”方式,诸如此类的新变化正在深入“改变我们认知、思考和追求的方式”[7],使技术从本质上逐渐成为人类存在的一种主流模式,继而作为一种主要的文化现象向人类精神领域渗透。在这种技术革命裹挟下,人的主体地位正在经受巨大的挑战和危机。
从海德格尔对现代科学技术的深深忧虑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悟到,现代科学技术背后的哲学问题涉及人类的认识方式、表达方式、信息传递方式和生活方式,甚至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社会交往方式,从底层由下而上、从内核由里向外推动整体社会发生时代变迁般的改变。“在整体意义上,我们的精神变得更加贫乏。我们养成了依赖知识的习惯,而失去了知识背后的智慧。这其中存在着一个报酬递减法则:获得的信息越多,意义越少”[7]。正如海德格尔所推测的,“一个全框架的‘座架’是不祥的和具有威胁性的,这一抽象概念像形而上学的斯芬克斯一样森然逼近,使我们的思维感到茫然与迷惑”[7]。这种体现为技术系统特征的“座架”使科学技术在现代社会所表现出的工具理性特征与科学技术所本应具有的始源价值——科学理性发生越来越明显的分离,人们应当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并予以更多关注和忧虑。
三、海德格尔科技哲学思想对人的关照
海德格尔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反思,归根结底反映了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其深为忧虑的乃在于人最终成了持存物,被科学技术所控制、驱使、压制和吞噬,这是人类命运所遭遇的不应有的不幸。因为现代科学技术使“人表面上看起来是订造者、摆置者”[2]402,实质上却成为被订造者、被摆置者,在不由自主地裹挟中失去本真和自由。“此在失去了自己独特的个性,不再独立自主地存在,而受到其他存在者(自然环境)和他人(社会环境)的约束,甚至被后者所吞没”[4]346,终而成了非本真的存在,这并非作为此在的人所期望获得的。杰出的哲学家睿智之处,在于其能知人所未知、见人所未见、思人所未思,在新事物的趋势尚在端倪之时,便能见“梧桐落叶而知秋”,“瓶水结冰而知冬”,于世人皆不知、不见、不思时洞见新事物未来发展的情形阐发出规避风险的端绪。海德格尔于现代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之初,就及早预见到其必将由“人之所需”而发展到“凌驾于人”,科学技术与人的关系发生位置上的互易与紊乱,曾经高高在上者现在受制于物,曾经服务于人者现在傲然于世。要言之,无论海德格尔对现代科学技术的着墨有多少,“人”始终都是他所关注的问题的核心。
现代科学技术世界中,人的本质受不止一种存在样态的威胁,这些威胁来自人们对能源、制造和技术所普遍存有的意见和观念,海德格尔对此给出三个方面的判断、解剖和警告。其一,“依靠对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储藏和控制,就能使人人都觉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1]283;其二,“贯彻制造的工作可以没有危险地大胆进行,只要此外还有别的兴趣,也许是一种信仰的兴趣仍然起作用的话”[1]283;其三,“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1]283。海德格尔所指出的这些普遍存于当世人们头脑中的自以为是的意见和观念,其实不过是世人的一种自我欣赏、自我满足、自欺欺人和精神胜利而已,这些恰恰预示着人类将面临一种比极具杀伤力的原子弹更为致命的危险,面临一种不是肉体之死而是人的本质之死的莫大危险。人们应该从表面的繁荣中保留清醒的认知:仅仅把自然当成现代技术和工业唯一巨大的加油站和能源库终将难以为继,人类若不保护地球资源则无异于自毁家园;人类若一味地沉湎于受技术的任意摆布当中,就会越来越远离自己的本质,而这种状态所带来的某种危险降临时,自以为会拥有的“那种特别的居留之所[1]283”其实并不存在;眼前所见者的这种井然有序的世界已把本该具有的秩序和等级“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1]283,使其失去了应有的层次感、秩序性、丰富性和发展渊源而趋向于单一的向度。
海德格尔出于对科学技术的沉思而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无疑具有时代的深刻性和极强的穿透力,这种沉思同时还包含着独到的忧虑和乐观豁达的哲人姿态。海德格尔以其存在主义哲学的立场认为,面对“座架”之最高危险,人并不是无可作为的,命运绝不是一种强制的厄运,因为人恰恰是就他所归属于命运从而成为一个倾听者而言又不是一个奴隶而言,才成为自由的。这一思想似乎昭示人们,在面对当下的命运时,是可以有一定空间发挥其能动作用,摆脱那种正在逼近的厄运的。海德格尔认为,人在切近危险的极端时,就会开始追问技术的本质,从而意识到现代科学技术的危险。人既能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当然会采纳可能的办法去克服危险、战胜危险、避开危险、摆脱危险。这种追问的思考状态就是追问作为此在的人的最始源的意义,也因此走向人之原初的本质。我们从海德格尔的技术思想中所深深体会到的,更多是牵涉到人的命运的忧思,这充分反映海德格尔将人置于其技术哲学思想的核心位置所给予的关注和关照。研究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思想,必须深刻体悟和认识到这个基点,并以此为基底深入到对命运的救渡当中。
四、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的价值彰显
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思想处处体现着对人类命运之“救渡”的深层追思,这种以强烈的现代性批判色彩追问现代科学技术之本质,对科学、技术、真理等进行现象学和存在论的解读,对科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进行详细的分析,反映出的是一条与正统科学哲学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追问之路。这条追问之路给出的思考、指明的出路既蕴含着对传统形而上学、技术工具理性的独到超越,又对借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之光启迪当下科学技术发展进路裨益甚多,需要对其当代价值做进一步分析和阐发。
海德格尔对现代科学技术的思索和追问透辟而深刻,在他看来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意志,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物质、变成了材料,不仅包括自然界的存在物,也包括人自身。这就是说,整个世界都以技术的方式展现出来,世界完全变成了技术化的对象物。基于物质化、齐一化、功能化、主客两极化、谋算、贯彻和统治、生产和加工、耗尽和替代等技术展现方式,技术在本质上整体性地呈现为“座架”,“座架”又更多地表现为限定和强求。在这种“座架”之上或之中,在场的事物统统变成技术攻击和针对的对象,被现代技术强求而存在,终而变成“可估计的可统治的”“变成单纯的格式,成为供毫无顾忌地贯彻的权力意志充分利用的贫血的东西”[6]76。但人类对自身所遭受的意识到的或尚未意识到的“不公正待遇”——虽然许多甚至是由人类自身所造成的——都会依靠自身的智慧和力量寻索到救赎的坦途,这乃是人类的本质和天性使然。由此,海德格尔将大量的思索用于寻求合理的解救之路,探寻使人类能够重回本质和重被真理之光照射的妙用“良方”。
海德格尔给出的“救渡”之道,概而言之就是“诗与思”。海德格尔认为,人类寻求“救渡”的方法首先是沉思,因为沉思可以使人产生寻求人之本质的自觉、获得对真理的无蔽状态,进而获得“对一切在场者和不在场者的敞开之境——澄明”[4]404,而这种自觉之于现代科学技术的最大收获便是意识到其所带来的高度危险,离开这种沉思的自觉,人只能在浑然不觉中沉醉于技术所带来的享乐而忘却背后隐匿和积累着的危机。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沉思又必先在艺术的领域里进行,因为与技术同源的艺术“是唯一一种可以多样化的解蔽方式”[4]404-405。解蔽即为寻求真理、获得澄明之境,而“艺术在其本质中就是一个本源:是真理进入存在的突出方式,亦即真理历史性地生成的突出方式”。由此可以认为,艺术乃是最丰富的解蔽方式,追求艺术之途便是追求真理之径。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艺术就是诗”“艺术的本质就是诗”“诗的本质是真理之创建”[1]58,“创建”具有对真理的赠予、建基、开端三重意义。由此便得出“沉思—解蔽—真理”“艺术或诗—解蔽—真理”的内在演进关系,找到“沉思”和“艺术或诗”对真理的内在生成机制,而诗人之思也更切中于对真理的追索与获得,从这里也可识得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和里尔克及其诗歌倾注极大关注情结的难解之缘。“在贫困时代诗人何为”[1]257;“有一件事坚定不移:无论是在正午还是夜到夜半,永远有一个尺度适用众生。而每个人也被个个指定,我们每个人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之所”[1]261;“暴民们把它捣成钱币,趋时的世界主人把它锻造成了机器,隆隆机器效力于人欲,却未见带来福祉”[1]280。海德格尔认为,诗人借助于“思”的方式进入由存在之澄明所决定的处所,这个处所就是存在的敞开状态,这个敞开状态本身又属于存在的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这条思想进路可以清晰地显示出,海德格尔所提供给人的座架之“救渡”之道乃是思与诗,借此作为此在的人可以进入无蔽的澄明之境而聆听到真理的声音。
思与诗的“救渡”之道固然好,但究竟如何克服现代技术所造成的窘境呢?海德格尔并不完全同意流行的那种“认为技术是一种手段和一种人类行为”[8]4的工具性和人类学的解释。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真正的、最高的危险并不来自诸如原子弹、氢弹爆炸这样的事件,这只是一种最为严重的证据,证明了现代技术时代存在着的包括科学的方式在内的思维和行动方式,正是这些东西在“原子弹爆炸之前,长久以来就已经毁灭了事物”[6]215,使“一切东西被共同洗刷成千篇一律的无差距的东西”[6]214,“如果命运以座架的方式而支配着,那么它是最大的危险”[6]217,“更可怕得多的是人对这世界变化没有准备”[6]230,等等,而这些才是技术的最高危险和真正要克服的东西。海德格尔认为人们头脑中存有的试图“控制”技术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也是极其错误的,因为“我们必须首先符合技术的本质”“技术的本质来自在场者的在场,即来自人决不能控制而至多能够侍奉的存在者的存在”[6]220,谁如果试图克服技术和由它带来的危险,这正好说明“那种看法还停留在外围地带,并没有进入本质性的和真正的东西”[6]221。海德格尔认为,道德对于控制现代技术或者解决现代技术带来的问题是乏力的,人们既不能为技术世界制定一部通行的法典,也不能保证制定之后科学家便会严格遵守以约束自己的研究行为,在这个领域道德和伦理常常表现得既空洞又苍白无力,当技术的危险爆发出来时“主体的道德总是姗姗来迟”[6]223。无疑,海德格尔对技术的工具性和人类学解释的批判是极其犀利和尖锐的,也极具讽刺性和说服力。海德格尔认为,克服现代技术必须把“技术收回到它得以可能的基础上”,这就需要把技术的本质作为“存在并活动着”,把技术仅仅看作工具,从而使人们停留于控制技术的意志中;需要唤起沉思的思想,思考在技术展现中所发生的东西,从而做好借以对付技术展现的准备;需要为天然的知识恢复权利,把那种更本源的更恰当的并让事物具有自己的自身性和特性的知识显示出来;需要冷静地对待事物,深入地思考技术世界并不是最终的和绝对的东西,而是始终依赖于更基本的东西,由此而与技术器具获得新的交往,对技术世界获得新的态度,也即对获悉世界的意义保持敞开的态度;需要把技术作为“转折”,从发现技术的危险中寻求通向拯救者的道路[6]223。海德格尔对克服技术迷思所给予的这些考察与规谏,归根结底在于提醒人们保持对技术的思考状态和清醒意识,以技术的前置者的身份对待技术问题、解决技术问题、拯救人类自身,使人类于对技术的敞开状况中识得和寻找到明亮的前进之途,“把限定和强求收回和接纳到使之得以可能的事物和世界的真理的基础上”[6]224。
海德格尔追问技术而构筑的道路,“乃是一条思想的道路”[8]3。纵观海德格尔技术哲学思想的整条脉络,在面对“座架”这一最高危险上,其给出的思与诗的“救渡”之道犹如夜空中划过的一道明亮的闪电,提醒和警醒人们高度关注这个生活于其中的技术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并期望指引出消融或走出“座架”的解救之途,其思想虽然深刻而睿智、隽永而超脱、冷静而幽远、激进而启思,但依然充满浓郁的乡愁情绪和悲观的决定论色彩,因此也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流于空想而缺少可操作性,使其思想在整体上表现出先验论的倾向和特征[4]405,而这最终是不能挽救人类于科学技术所带来的危险的。但海德格尔作为20世纪杰出的哲学家,其深邃哲学思想的积极性一面完全可以启发和指导人们进行深刻的反思。
这种反思的结果应当更多地包含从技术生成和技术展现中寻求人的拯救的现实路径。“生存问题总是只有通过生存活动本身才能弄清楚”[9]15,作为此在的人所面临的技术困境也只有深入到现代科学技术的状况、趋向、问题、出路等内容当中才能寻找到现实的解答。“科学发源于本真的存在”[9]412,“各种科学都是此在的存在方式”,“始源地关涉到对诸如‘世界’这样的东西的领会以及对在世界之内可通达的存在者的存在的领会”,因此科学从其产生始就蕴含着求真的原初价值,就是在服务于人的主体价值中得到发展的,并与世界中表现为诸事物的存在者发生领会的关系。然而现代科技发展却在逐渐远离这种原初的价值,进而使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世界都被技术化和被控制,人类因自身的伟大发明而身陷其中,逐渐听不到真理的声音,进而走向人的本质的另一面,“技术的本质体现了对现代社会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命令和统治,但在技术的本质当中也隐藏了规避技术走向人类恶魔的力量”[10]。科学技术在日益走向至上地位的当下,人类开始渐趋警醒与觉悟,在蓦然回首中发现与呼唤一度迷失了的科学理性和人文精神,并冀望通过发扬人文精神、发展科学精神,促进科学理性与人文理性和谐共生,从而竭尽所能地保留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类创造福祉的裨益之处,抑制和消除其所带来的威胁人类生存的负面效应,最终深入到科学技术的日常实践和具体运作当中寻找解决具体问题的可行路径,从而达成和实现人类命运之“救渡”。“科学的发展不但需要人文,而且也离不开人文”[11]129,“没有人文文化,科学就会沦为一种脱离人性之根和生活之源的科学”[11]116。促进现代科技的发展,必须重视挖掘科学和技术自古希腊以来就深蕴其中的人文精神价值,培厚科学技术发展的文化土壤,增强追问科学技术的自觉自主意识,在技术展现的过程中不断反观这一技术化过程,正确抑制和导引人们对存在物的控制欲望,保护世界诸事物的存在本质和丰富表象,防止人类社会的单一化、片面化发展以及这种趋向对于人化自然的渗透。应当经常性地保持对迷失于技术化世界的清醒意识,通过加深对现代科学技术的理解而增强对人类自身的认知,进而以平和、平静、平等之心态对待自然对象,搁浅弥漫于欲望之境的控制性、进攻性、掠夺性思维,促进人与存在物和谐相处,让深陷于“向世之存在本质”的“操心”“操劳”[9]67的此在能够诗意地栖居于地球这个世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