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话语转向中的法国现象学基础——以福柯为研究视角
2022-02-04陈勇红
陈勇红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20世纪60-7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发生了多个层次的转向,在历史认识论结构的变迁中便存在着“历时性-共时性”“内容(本质)-形式(现象)”的转向。因此,兴起了由空间替代时间作为分析视角的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而这股思潮与法国现象学的逻辑之间也存在着形而上学的联系。从思想史的立场来看,集中体现在梅洛庞蒂、福柯、列斐伏尔的思想理论中。虽然梅洛庞蒂的“情境性”(体验)预示着这一思想史轨迹的萌芽,而列斐伏尔的“差异空间”宣告着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相联系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但正是福柯在“权力”语境下指认的“他者空间”及其古典知识型考古为分析视角由时间转向空间提供了理论上的论证。
一、观念性主体对物质性主体的替代
可以说,梅洛庞蒂以“身体”作为基础的空间意向性,在思想史中确立了实存论现象学的地位。作为其学生的福柯自然也受到了梅洛庞蒂的影响。作为梅洛庞蒂的学生,福柯支持他“先验主体必须通过身体而处于世界之中”的观点,“他对梅洛 - 庞蒂所谓‘肉身化意识在实存论现象学中具有优先性’的观点持接纳态度,并赞成实存论现象学对实际经验的分析”[1]。福柯在认可梅洛庞蒂思想的同时并未盲目地崇拜进而放弃独立的思考。经过福柯对梅洛庞蒂思想进行考察后,在梅洛庞蒂思想的基础上指出“身体-空间”这一辩证关系,事实上可以归结为以“权力”为基础的经验世界的结果。同时,在对西方哲学观念论传统所进行的考古中,借助“权力”作为形而上的前提尝试使经验性主体摆脱观念性秩序的掌控,即否定先验反思。这种观点无疑符合于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诉求。
关于观念性主体替代物质性主体的问题,在福柯那里也同样体现为前者与现代权力在理论上构成之间的关联。“他指出,19 世纪以来,随着话语表象功能的式微,及其向形式化方向的发展,因文学本身或纯粹写作的出现而导致的语词的完全自主性,无疑促使词的观念性与物质性并存,进而导致词的物质性极度膨胀”[2]。由此便带来了“言说”同主体的分离,亦即其自身成为具有外在物质性的存在。一方面,福柯对于“话语”所发生的现代性转向,意在通过以语言学为基础对其中的内在机制进行分析,从而达到为被观念性权力规训的主体发声的目的。这在他的著作中有所体现,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将其表述为:“当主体使用某一种话语时,这些各不相同的形态则归结为不同的身份、位置,主体能占据或接受的立场,归结为主体言及领域的不连续性。并且,如果这些领域是由一个关系序列连接起来,那么建立这个关系序列不是由与自身同一、对任何言语都是保持沉默和在先的意识的综合活动所确定,而是由话语实践的特殊性所确定”[3]。另一方面,话语自身的物质性保障究其根源,可以追溯至笛卡尔“我思”式的先验主体及其在思想史中所处的重要地位。借助海德格尔的表达便是:正因为“我思”是通过将反思作为一种手段,“塑造”出应被称为存在者的主体以及它的存在呈现为何种情境。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观念性才成为确保其“物质性”之基础的力量,并通过话语的形式使此种力量得以呈现。
随之,更深入的问题便抛到了福柯面前:当在现代性层面上的“观念性反思”内部,有着同时作用于面向自我和指向“非思”之中的思维,来确保二者既能相离又能——在非传统意义上——“结合”,但是当其中“观念性反思”与“经验性存在”之间的直接对应不再存在时,何以区分、界定皆为内在性的“进行思考的我”和“我所思想的东西”。针对这个问题,胡塞尔在其《纯粹现象学通论》中认为最终达到了观念的全面统一,而使观念的全面统一得以实现的前提,便是先验主体在绝对地反思之下确保外在对自身的绝对服从。正是以此才保障了这种统一的实现。与胡塞尔所持的观点不同,在福柯看来“这恰恰是现象学在之后,不断地解体为对体验性‘非思’进行存在论描述的源头。正是这样一种‘非思’性的存在, 间歇性地游离于反思性的‘我思’之外,进而激起‘我思’对之进行把握的意向,观念性的知识体系才能历史性地被完善。也就是说,真正赋予观念或知识型以物质性权力的动力因,毋宁是‘我思’主体对既在其中又在其外并以‘他者’形式呈现的‘非思’,进行反思性统摄的过程”[4]。这种实际上揭示了主体在面对自身的“非思”时借助反思而自我异化的情况,对应着福柯那里的权力规训经验主体所涉及的“结构”。而其中的自我异化的情况便以“异化的人”的形式呈现在马克思那里。
二、权力对主体的规训
通过上述,我们已经知道对福柯而言,权力的作用机制及其产生的原因在于“我思”主体对“非思”进行的反思性的统摄,而这种“反思性”形成的秩序又再次回溯至内在性的“非思”本身之中。以这种逻辑作为基础所呈现出来的表象为:“当自我成为受观念性权力操控的口头话语或言辞书写活动的‘一个主题或对象(主体),并在这种行为中被进一步强化和拓宽了这种异化的自我体验’ 之后;这种‘施加于身体的权力的惩戒技术’又从‘被奴役的身体中产生出某种心灵—主体、我、心灵,等等’一系列观念性的权力秩序。而沟通二者的关键环节,对福柯而言,就是权力对空间的建构及其在空间中的散播”[5]。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何福柯如此的迷恋于“空间”,因为他正是通过这类概念去追求和建构权力同知识之间的某种关联。换言之,空间在福柯那里意味着观念性知识的规定性及其生成的权力效用的“结构”;权力对主体的规训则表示为内在性的“反思”主体塑造的秩序向“经验空间”的“迁徙”。简言之,其中的个体之主体化便是“权力”对(经验性)个体之空间的介入及其进行规定的过程,其中的逻辑表现为(空间内部)的“权力”对“身体”的严苛规训,而它所呈现出来的表象则为,在“权力”的运作中,“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 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种对肉体的政治干预,按照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与对肉体的经济使用紧密相联”[6]。福柯认为这种权力对主体的规训最可怕的地方并非在于权力对主体进行规训自身,而是在此基础上促使了主体自我规训的形成。他表示权力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在初期权力需要自己“动手”对主体进行规训,到达一定条件后,权力通过“监视”便可达到规训的效果,逐渐地使这种“监视”转化为主体的自我监视,最终权力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就能实现主体自觉地进行自我监视,甚至实现主体的自我监禁。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肉体)体验则被“权力”(空间)所侵占,体现出一种空间对主体的作用,造成了主体的异化。在现象学维度下,体现为福柯从身体、权力、空间之间的辩证关系出发所建构的现象学分析模型,同时也正是对现代历史条件下政治结构内在运作机制的体现。据此,福柯回应了自身的理论呐喊,即通过明晰身体经验在现代性情境以及社会历史条件变迁的历程中以何种姿态呈现,同时为其复归自身指出可能的路向。而这种理论旨趣又直指身体的解放以及主体的自由,亦即福柯的物质现象学的根本指向。
三、“异托邦”与“解放”的开启
通过上述可知,福柯在“身体-权力”以及同“空间”之间的辩证关系的现象学分析的基础上,意图打开西方特定社会历史条件变迁历程中空间哲学视野,以及追寻“权力”在其中产生效用的形而上学基础。他认为权力规训,其实质便是通过主体意识所“构造”起来的观念化空间来达到消除差异性的目的。这一观点他在《知识考古学》中有所表达:“主体终有一天——以历史意识的形式——将所有那些被差异遥控的东西重新收归己有,恢复对它们的支配,并在它们中找到我们可以称为主体意识的场所的东西”[7]。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除此之外的关键正是(先验反思性的)“非思”本身,它是有关于“权力”(结构)之关键所在。福柯对“权力”(结构)的解构,在空间哲学语境下将此种情境(表象)称为“异托邦”(heterotopias),而后者正是在于同“乌托邦”相对应的存在,即体现为一种可在现实中被指出其实际存在的位置,但又是不在任意地点的地点,是一种借助于想象力方能进行理解的“另类空间”。
对此,福柯借助不同于古典哲学、古典物理学空间的另类空间(“异托邦”)同“乌托邦”进行区分,并以此作为切入点对西方观念论哲学传统和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展开激烈地批判。他认为乌托邦虽然以完美的情状所呈现,但是它在经验世界中只能作为乌有之地而存在,并没有真实的位置。实际上,它只不过是先验性的“我思”对经验性的存在(现实世界)之“反思”。随之带来的,便是“权力”(结构)在空间中发挥了自己的效用。由于它对经验世界的侵入,则导致同后者的活生生的存在具有相悖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以此作为基础而开展的(现实的)革命与抗争无疑根本不能真正地对权力体系造成冲击。因为它只不过是一种观念性维度的存在,只是一种对“乌有之地”的美好畅想。与此同时,这种观念无疑也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影响,在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那里更为突出,其中也令马克思化身为一名具有整体性的历史学家,他们则预先站在人本主义矿脉上发掘马克思论述中所包含的人本主义言论。但实际上,这无非意味着将马克思主义全然推进已有的权力体系内部,也令它失去了作为“他者”在外部发挥的持续否定之特性。与马克思有关共产主义规定性——以现有的前提作为基础不断变革现实的运动——的论述相对应,“福柯把‘空间异托邦’视作‘非思性’他者对观念性权力体系的不断否定……在现象学视域下,这不啻为经验性的身体体验(或实践),在‘非思性’他者(即物质性环境或情境)所建构的空间当中,对受观念性权力(或意识形态)裹挟的存在本身进行总体性变革”[8]。
四、结语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浪潮中,福柯无疑是其中的重要一环,他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话语的转向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基础。在理论层面的发展脉络上来看,福柯所谈及的作为“另类空间”的“异托邦”思想,可以说是在继承其师梅洛庞蒂提出的“身体”辩证法的前提下,所开展的一种另辟蹊径的发挥。在现象学语境下,可以被表述为以物质性现象学对实存论现象学的替代或展开的重构。同时,对于哲学史的视角而言,福柯对梅洛庞蒂思想的继承和进一步发展,使得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中,由时间到空间的转向这一路径得以更加明晰、更为具体的呈现。在此基础上,通过列斐伏尔对福柯及其思想的全面继承与发展,进而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哲学——“差异空间”——的明确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