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区域知识的整体生态观
——人类学区域研究视角下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的理论与实践反思
2022-02-04张颖
张 颖
(四川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一、引言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疆域辽阔、各民族和各地方文化多样性特点突出的国家。21世纪以来,作为世界上拥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最多的国家,中国运用文化生态的概念,根据实际的国情,通过建立“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的工作实践,创造性地提出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整体性保护。这一举措既是我国对《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精神认识水平的表现,是一个文化资源大国履约能力的体现,也为保持中国在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的话语权地位,在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和提升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文化发展战略中具有其独特的意义。[1]
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eco-cultural protection area)是指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核心,对历史文化积淀丰厚、存续状态良好,具有重要价值和鲜明特色的文化形态进行整体性保护,并经文化和旅游部同意设立的特定区域。(1)资料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管理办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令第1号)http://www.ihchina.cn/Article/Index/detail?id=16006,2019年1月4日。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社区”(community)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承载母体相区别,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倡导推行的“区域性整体保护原则”是以“区域”(area)作为一个有意义的分析框架和建设目标,从一点到多点、从多点到更大的面、从局部接近整体,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念和方法上进行积极主动的本土化探索。
然而自21世纪初“文化生态保护区”理念提出以来,其学理层面的诠释建构虽然一直围绕文化生态论展开,多数研究也都注重对文化生态系统性与动态性的把握,但对“区域作为表述基本单位”明显关注不足。吊诡的是,当前我国建设文化生态保护区实践中最为突出的问题,一是跨省(区、市)设立的项目明显存在地方政府履行区域主体责任的困难冲突;二是在建设特色鲜明的区域整体文化定位上屡次出现族群与地缘的矛盾纠葛。当务之急,需厘清“区域—文化—生态”的逻辑关系,方能真正做到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整体性出发,立足我国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积极调整文化与社会互动关系建设的成效。
二、区域-文化-生态:人类学区域研究的历史脉络
区域研究(Area Studies)是一个总括式的术语,它与特定地理、国家/联邦或文化区域相关的跨学科研究和学术领域相关。[2]在英文世界中,area studies、regional studies、international studies等都被用以指代区域研究。通常以area特指国家以上的地理范围,以region特指国家以下的空间单位。在学术实践中,这个术语主要是对包括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在内的许多不同研究领域的一般性描述。典型的区域研究项目涉及地理学、经济学、政治学、人类学、语言学、文学和其他相关学科,其认识论和方法论不断被历史化、语境化,以反复重构的方式去适应世界变化的动态。因此,区域研究也被视为一项强大的社会和智识发明。[3]
地理学对区域的关注始于人文地理学鼻祖李特尔,他主张从区域的角度探究自然环境与人类历史的因果关系。在此基础上,赫特纳提出地理学具有“区域”特性,学科的任务就是了解区域,[4]哈特向继而在经济地理学领域提倡区域主义研究,强调区域就是“用来将各种地理事物集合起来进行分析的地理单元”,区域并非一个明确具体的物体,而是学者对地球表面做的任意划分。因此各区域的要素或许相同,但要素的组合方式是独一无二的。[5]经济学研究将区域理解为一个在经济上相对完整的经济单元,是基于描述、分析、管理、计划或制定政策等目的,而作为一个应用型整体加以考察的一片地区。因此区域可以按照内部的同质性或功能一体化原则来加以划分。[6]政治学的区域研究则将区域视为国家实施管理的行政单元,它既包括一个国家或国家之下的行政单元,也包括几个国家组成的地区范围。基于国族意义上的国家身份和种族意义上的区域身份,成为国际政治交往中最基本的身份标识。[7]
而人类学自缘起之时,就与区域研究息息相关。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和殖民者们发现地理位置相邻近的文化往往具有共同特征,包括饮食、衣着、节庆、仪式等等。这一系列的文化共性,促使他们基于一种文化倾向去定义一个地理区域。古典人类学家根据殖民探险家提供的资料,整理分析那些与欧洲关联的“非西方”的历史与现实。他们最初着眼的问题表面上是宗教、宗族、语言等“文化观念”,是如何同某一区域的人群相联系的,但其学术趣旨却是通过跨文化比较,以进化论的方式探寻人类文明的总体面貌及秩序,这也成为人类学从特殊个案走向整体认识的重要手段。之后“文化区域”(Culture Area)和“文化生态”(Cultural Ecology)概念的产生,也都是试图为这样一种整体化逻辑推理提供方法论支撑。
(一)多样与整体:20世纪初人类学“文化区域”理论的证和立
虽然以文化为基础的区域区分与人类历史一样古老,但“文化区域”概念产生的根源应该追溯到欧洲。德国地理学家拉策尔的著作,最早启发了欧洲文化圈学派的发展。他在《人类地理学》(1892)中提出了“文化圈”(culture circle/Kulterkreis)一说,认为领土(territory)和文化之间有着很强的关联性,并指出环境和气候是决定文化圈的主要因素。居住在山区、河流附近和沙漠中的人们会有不同的文化情结。而这些不断创造、创新的文化会迁移或扩散到邻近的地区。
弗朗兹·博厄斯将“文化圈”理论引入了美国人类学界。他与克拉克·威斯勒和阿尔弗雷德·克虏伯一起,反对使用僵化的环境决定论来解释文化,并从超越种族中心的文化相对主义出发,以人类学传播理论和历史特殊论作为基本方法,使“文化区域”理论在美国获得了真正的社会科学凝聚力。首先是人类学传播论打破进化论桎梏,将人类社会的变化,归因于物质文化或习得行为从一个起源社会播散到其他社会,认为“文化采借”(cultural borrowing)是导致文化变迁的主要原因。但文化现象太过复杂,仅靠传播论手段,往往将类似特征(那些看起来相似但起源不同的特征)与同源特征(那些看起来相似是因为它们有共同的起源)混淆,所以仍不足以成为组织和分析文化区域的有效框架。继而历史特殊论主张人类文明史绝非全世界的一般历史,各个民族都有具体历史和独特轨迹。博厄斯学派通过田野调查收集了大量北美土著文化的资料数据,以传播论和历史特殊论互证分析的方式,追究并解释文化的全球分布(文化区)与传播线路,不仅有大量经典民族志成果涌现,也成功构筑出文化与区域研究的人类学学科理论。
博厄斯本人并没有明确界定“文化区域”的概念,但他从文化多样性出发提出一种新见解,将“区域”与“文化”紧密结合起来:区域(area)既是历史单位,同时也是地理单位,它们通过时间达成文化成长过程的空间系数,从而创造了一个历史和文化的特殊焦点。区域的物理环境(physical environment)、居住在这些区域的人们的“心理”(psychology)以及技术和其他思想的传播(spread of technologies and other ideas)是三个独立的变量。以上变量在文化区域内,随着时间的推移控制着文化的增长或发展。[8]
威斯勒在博厄斯的研究基础上,正式提出了“文化区域”(Culture Area)的系统定义。他先是发展了一种文化观点——文化是社会集团或部落所表现的文化特质复合整体。基于这些文化特质复合体的分布,及其在广泛地理区域的连续性,可以进行文化区域的认识与测定。[9]该理论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变革手段,也将人类学学科分析的焦点从特定社会的文化和历史,转向关注跨文化视角下的复杂性问题。威斯勒将文化区域分为不同的单元和层次:1.最小的单元是“文化特质”(trait);2.服务于同一功能的相关文化特质构成“文化丛”(complex);3.关系紧密的文化丛构成一个文化类型(type),如农耕文化、畜牧文化等;4.分布在一定空间中的相同的文化丛和文化类型形成一个文化带(zone);5.相关的文化带再构成一个文化区(area)。他还提出了“年代区域”(age area)概念,即分布范围广泛的文化要素比分布范围狭小的文化要素在传播的年代上要更为古老,强调文化区域研究必须兼顾时空因素。威斯勒利用这一套文化区域理论体系,整合已知的美洲原住民社区知识,最终定义出9个不同的原住民文化区,并以绘制文化地图的方式,展示其文化特征的地理分布。
克虏伯对威斯勒的研究提出了批评意见。他认为文化作为整体存在于自然界中,这些整体永远不能通过考虑它们的元素来完全表述。环境中包含着许多供选择的可能性,而哪种可能性能够最终转变为现实,则取决于人的选择。因此有时侯单一特征在一种文化中可能表现得非常明显,但如果仅仅遵循文化特征,就会产生误导。整体比较的方法则可以提供文化之间更强的联系。文化区域概念应该着力处理文化整体,关注文化形态、类型连贯性和文化创造力。通过在历史进程中反复审视“地域-民族文化-整体”,探寻凝炼“文化-历史规律”(culture-historical laws)。克虏伯不仅在《加州印第安人手册》中提出了文化区和亚文化区(subareas)的新结构及其意义指向,还在《北美本土的文化和自然区域》中,将北美文化地图统合成了一个整体。[10]
概言之,“文化区域”理论一方面主张人类学研究的对象是“整体性的文化”,试图构建起文化实践起源的历史以及部落共性和连续性;另一方面也提倡在田野民族志基础上,对不同文化现象以及可观察到的社会动态变化加以理解和描述,从而发现每个文化群体的独特历史。[11]它的理论贡献不仅是以文化相对主义的方式,对文化中心/种族中心主义加以批判反思,更从认识论立场和文化主张出发夯实了人类学的学科基底——“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个多元主义的文化基础,也许我们在这个国家考虑当代问题时不仅需要参照希腊—罗马—基督教的传统和经验,也应该参照亚细亚及其他的经验。”[12]
(二)适应与策略:“文化生态学派”的贡献及21世纪“文化区域”理论的当代转型
后期的研究者毫不客气地指出,20世纪初以博厄斯学派为代表的人类学前辈们对关注哪些特征和多少特征是有选择性的,他们文化比较的标准在本质上仍然是描述性和主观性的,且倾向于静态观察。20世纪中期,克虏伯的弟子朱利安·斯图尔德将生态学的概念和原理引入到人类学研究中,突破了博厄斯学派曾经主张的文化—环境关系的可能主义。
斯图尔德认为原有的文化区域理论模型是用“历史”来解释文化,将文化区域视为在环境一致的区域中存在的行为一致的结构。但文化本身并非静止不变,它在与物质条件的关系中是可适应和可更改的。文化特征则是在人们适应当地环境的过程中形成的,任何一种文化中都有一部分文化特征受环境因素的直接影响,大于另外一些特征所受的影响。他将这一情况称为“文化内核”(culture core),强调人类学应该集中研究文化内核,即文化中与自然界关系最直接的部分——生存或生产策略,这一想法被普遍视为文化生态学的奠基。斯图尔德进而提出文化变迁是由对环境的适应引起的方式,所以“环境”和“文化”其实是一种相互界定的关系:1.以文化存在于其中的环境来解释文化,而不仅仅在经济与地理的结合中解释文化;2.将文化与环境的关系作为一种过程而不只是简单关联来理解;3.不是在大的文化区域,而是在小规模环境中进行研究;4.检验生态与多线文化进化的关系。[13]
其实斯图尔德的研究兴趣并不是要为文化生态学(Cultural Ecology)下一个定义,而在于了解文化变迁的过程和原因。他将文化生态学设想为一种理解人类如何适应如此广泛多样的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方法。这一方法将生态适应性标准与复杂性次序相结合,提出包括游群、部落、酋邦、文明社会的含蓄的新进化论(多线进化)理论体系,用以“解释那些具有不同地方特色的文化形貌和模式的起源。”[14]文化生态学理论在20世纪中期的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中广为流传,再经由内廷、拉帕波特、哈里斯等人类学者的持续推进,深入探讨环境、技术以及人类行为等因素的系统互动关系,并以社会科学的方法分析特定社会在特定环境下的适应和变迁过程,[15]最终在人类学区域研究中形成了“文化生态学派”。
随着全球化加速,区域本体转而呈现完全开放,并总是处于流动状态的特性。[16]之前文化生态学所能提供的解释,被迫面临理论的重大挑战。旧有的方法论既无法解释区域社会内部丰富的多元复杂,也不能把握区域社会与世界体系的相互依存、流动交融。再加之1960年代西方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思潮强势兴起,以及1989年之后全球开始摆脱冷战的两极视角,区域研究作为一种社会关系和文化类别的有限系统的不足被诟病——作为冷战残余,作为政治污点,作为一种理论的异域等等。萨义德批评所谓的“东方”,其实是在一种霸权关系模式下,被西方社会的东方学家有意识或无意识建构起来的地理空间和认知对象,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东方。[17]人类学的文化区域研究也被指总是试图用一些共同的文化特质,将不同的社会联系在一起。这一方式势必助长特殊主义,无论是意识形态的、理论的或仅是狭隘附庸的描述。譬如人类学家谈起族群及身份意识,就可能会联想到库尔德人;谈起宗教,则可能与穆斯林世界相联系……[18]
面对文化批评和表述危机,承认文化过程的相对独立性和自我反思动态性的人类学迅速调整原有的学术知识生产形式,通过加强跨区域、跨领域和可能比较的专题问题的研究,去超越狭隘的区域类别。以沃尔夫《欧洲和没有历史的人》(1982)、明茨《甜与权力:糖在现代历史中的地位》(1985)为代表的人类学区域研究开始自觉反思和努力祛除“民族”“国家”“社会”的概念桎梏。他们不再囿于常规的区域研究地图的边界,因为“文化区域不只是过去的历史产物,在一个非常真实的意义上,它们在当下被独断重塑——被不同的知识分子阐述为不同种类的知识。”[19]而后以斯科特为代表的西方人类学者的东南亚研究,以及亚洲人类学家自觉发起的集体区域研究,其研究问题都更多地涉入实践的策略性、世界范围的参与、人文理论导向等等。
与此同时,虽然被称为“全球主义者”或“普世主义者”甚至提出,全球化是在为普遍理论的应用,定义一个单一的世界区域,使得原有的区域研究无关紧要。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对以区域为基础的知识的需求反而迅猛增加。从本质上讲,理解全球进程的地方影响、表现和反应更需要熟悉个别区域并对其敏感。区域研究并非研究某个单一国家或世界区域的唯一知识形式,“没有任何单一站点能够控制或产生全球知识,知识生产者自己以他们产生知识的方式位于他们的世界中,以不同的站点追求不同的认知模式。”[20]如何脱离单一的、狭隘的地方性知识表述,形成一种有阐释力和再生产张力的文化区域理论,成为21世纪以后人类学研究的新趣旨:一是聚焦地方性知识,淡化西方中心主义和政策制定的约束;二是对区域社会综合性、历史性、动态性、策略性的全面理解。人类学区域研究领域对极端文化相对论、现代主义二分法展开猛烈进攻,系统生态学(大尺度生态系统)和民族生态学(主位的原住民生态知识)逐渐成为研究主流。
三、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的理论与实践反思
如前所述,人类学区域研究经历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对区域文化特质的凝练归纳;对区域文化整体连续互动的认识、观照;对区域文化生态适应选择的策略主张。“文化多样性”的定位在每次转向中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霍米巴巴曾经对文化多样性提出了这样的质疑——“文化多样性是对预先给定的文化内容和习俗的认识,它被框定在相对主义的时间架构中,产生了多元主义、文化交流、人文性等关于自由的观念。但文化多样性也同时代表着一种激进的修辞手法,它将被生活在各自历史位置的互文性所玷污的整体文化分离开来,于是这些文化安全地存在于一种独特的、承载着集体身份的神话记忆的乌托邦主义中。”[21]而当下的全球化知识更是脱离了真实的社会生活状况,人们不再生活在被称为“地域”的固定空间,[22]地方群体也未必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与认同,多元文化与多元主体的同时在场,要求价值观与方法论的重新建构。所以文化的多样性不应当是我们对事物支离破碎的观察,也不应当把它看成支离破碎的。多样性与族群之间的孤立状态无关,多样性与使社群联合起来的关系有关。[23]
在我们当下所面对的生活世界中,信息和交流开始取代遗传规律,成为文化演化的主要驱动力。从后人类主义的人本视野出发,甚至心灵都不再是一种自主的形而上学力量,也不是大脑的一种神经功能,而是一种“(人类)有机体与其(自然)环境、主体与客体、文化与自然之间相互依赖的去层级概念。”[24]因此新世纪的人类学区域研究正在努力超越本质主义藩篱,主张文化多样性在未来所具有的意义并非“独一无二”,而是关乎人类整体的“相处之道”。一方面,每个区域都具有相似特征的地点、景观和文化,其中文化多样性和信仰体系与生物多样性保持着内在联系,代表着对稳定生存至关重要的交流、创造力和新源泉。另一方面,每种文化的背后又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以及对其自然环境、历史、伦理和道德规范、思想体系和信仰、技术和制度发展所强加的整体生态条件的适应。[25]
本质主义的文化多样性认识,导致以往的研究聚焦“关于某一个区域的研究”。当下,在多元共生的动态社会体系下,虽然不同的人群对世界有着具体的感受和解释,但一旦区域文化作为整体生态的各个方面的相互联系被充分认识,“区域-文化-生态”也即融为一体。基于区域知识的立场和方法即是主张从关于某个区域的知识开始,将这些知识应用于超越任何领域的过程、趋势和现象。这一新的方法论或许能够帮助我们从文化多样性的本质主义误区中解放出来,克服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在理论与实践诸多层面的僵化隔离,并以“基于区域知识”的实证主义路径观照整体生态,真正促使这一本土化的遗产类型生成对社会形态和文化建构的洞察力、创造力。
(一)破除文化多样性的本质主义误区,延续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文脉
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是一种有针对性的本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举措,致力开创一种突破国家内部行政管理边界和民族身份的整体保护新机制。截至2020年6月,我国相继批准设立了23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包括闽南、徽州、热贡等7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涉及239个县级单位和410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项目。其保护范围分布在全国17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其中11个保护区位于少数民族地区,而闽南、徽州、羌族、晋中、陕北五个文化生态保护区都突破了地市级行政界线,跨市或跨省设立(2)资料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 http://www.ihchina.cn/shiyanshi#target1,2020年6月30日。。
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的实践线索相对明确——就其对象而言,经历了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化的保护”到“民间传统文化的保护”,再到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行区域性整体保护”的三次转型;就保护手段而言,是在借鉴生态保护区和生态博物馆建设“抢救性保护”“原地保护”“活态保护”“生产性保护”的基础上,转向“整体性保护”。而当下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遇到的瓶颈和问题,表面上看,一是跨行政区的文化生态保护区与实际行政区划管理机制无法有效衔接;二是各个文化生态保护区内部的文化多样性,往往造成在建设特色鲜明的区域整体文化定位上,出现主体权力的争夺或族群边界的矛盾。但究其深层原因,却是由于我们在文化生态保护区的理论认知与实践方法上,往往陷入文化多样性的本质主义误区,继而导致学术研究和行政施策多数依照文化特征主义,着力发掘保护区各个项目的个体特征、文化资源的丰富程度及其地理位置分布,将其强行组构为单一的、狭隘的地方知识表述,并以此建构区域文化特型和共同标准。
中华民族的历史从来都是满天星斗,交融共生。在各民族各地域之间,自古就有着频繁复杂的人口迁徙与文化互动,形成了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26]中国人类学前辈更是为我们留下了丰硕的区域研究成果。以藏彝走廊、岭南走廊、华南地域社会、西南民族、珠江三角洲等为代表的区域研究,不仅梳理分析了区域内不同历史时期及今天的民族互动与文化影响,还以此为基础解明中华民族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多元一体的整体。文化多样性本质主义所强调均一的、有边界的文化特型,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的历史文脉下,无疑会百弊丛生。唯能超越这一本质主义藩篱,将文化多样性视为整体生态中的相处之道,文化才能成为一套共享的理想、价值和行为准则。”[27]
(二)创建“基于区域知识”实证主义路径,回应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命题
对文化多样性本质主义的“批评”,能够帮助厘清我国“文化生态保护区”陷入僵化隔离状况的原因。但与此同时,对某一个区域地点的长期承诺其实也是概念化的,它无非是以抽象形式强加出的经验基础和责任。“实证”要求我们从权威范式中解放出来,在具体的生活情境中发现和总结新的观点与方法。在人类学区域研究视角下,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不应片面强调地方社会的特殊性或消逝的过去,而是要重新进入现实生活,重新获得建设的方法路径与目标指向。
当今世界正面临两重危机:最一目了然的危机是人口与环境危机,更微妙而同样致命的是人与其延伸、制度、思想的关系中存在的危机,以及地球上许多个体之间和群体之间存在的危机。[28]如果说,二战后美国区域研究是以地缘政治的方式,建立霸权主义和国家中心主义的世界体系的话。当下我们从基于区域知识的整体生态观出发,建设“文化生态保护区”,则是期望以中华民族对世界的认知和思考方式,提供和生成一种新的文化遗产组织框架和知识体系。“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29]从基于区域知识的整体生态观出发,有利于我国的遗产事业超越特殊的、独特的“普遍利益”形式,建立基于生命需求的“普遍交往”新模态,将所有人都视为共享区域知识经验的主体成员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我们也可以将基于区域知识的整体生态观,视为一种社会文化生态动力学。一方面,区域研究永远不能脱离“一个区域”,但其大小却并非固定——它既可以还原、也可以超越“村落—社区—民族—国家”的范畴。另一方面,区域研究也永远无法摆脱“一个区域”,如果没有充分田野参与和实证基础,不详加考量区域实践的主体、性质、动机,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和“理解”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更不可能去解释人类行动及其与区域社会或文化系统相适应的关系。在我国文化生态保护的实践层面上,一是要谨慎以所谓“文化核心区”去判定保护的主次、树立区域壁垒;二是要防止依据量化或碎片化的社会风俗和符号表征,给各个保护区贴上“最适合寻找某某文化”的标签;三是提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与性能,视为一种产生于“人们对遗产的具体与创造性使用”的东西,[30]从结构和系统真正落实到人的行动,充分对接“一带一路”“国家文化公园”等国家重大区域战略;四是尽量从细处入手,尝试以经验类别或主题为出发点,如食物、音乐、环境等等,加以追溯、比较、联系、赋能。
四、余论:建构中国特色的文化遗产知识体系和组织框架
我们正在目睹着一个规模宏大的结构转型过程——形成各种文化的世界文化体系、一种多元文化的文化。[31]就知识体系而言,当文化遗产的概念达到当前的复杂性,并从以保护为导向(或面向对象)的方法转向以价值为导向(或面向主题)的方法时,全球战略敦促对文化遗产发展使用更人类学的观点——没有什么理由试图在不同的遗产价值之间,构建过于僵化的有形和无形遗产类别。[32]
从组织框架来看,“社区”作为一个深深羼入西方品性和语义的概念,尤其是在移植到传统乡土社会时,需慎而又慎。任何一个民族,特别在文化变迁加剧的转型期,如何选择和引入外来文化,如何保留和保护传统特色,是考验该民族“文化自信”进而“文化自觉”的一个重要尺度。“区域”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化入本土传统社会机体系统,并充分表述系统的可能。接下来的任务是,如何将区域概念应用到新的历史与社会语境中,使得文化遗产经验和评论的前沿不断移动,建构中国特色的遗产组织框架和知识体系。如何努力尝试通过生成文化遗产新的数据、新的概念,对关键问题的新方法,以及新的分析单元(区域),保持对本土文化批判的自觉和对现实生活境遇的观照,同时也提供人类命运共同体互利共赢的基本导向和价值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