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新移民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分析
2022-02-03邹姗姗
邹姗姗
【摘要】近年来,随着中国和平崛起,“中国形象”问题逐渐引起各学界关注,形象学领域下的“中国形象”更多地致力于对主体自身认识的批判。严歌苓新移民小说着力于塑造冷静、全面、客观而又丰富的中国形象,通过对严歌苓新移民小说在“东西方文化冲突”“历史沉浮”“女性弱者形象”及“文化交融”四个不同纬度下“中国形象”书写的阐释和提炼,探索在全球化语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本性,创造出真正的中国形象,弘扬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
【关键词】新移民小说;中国形象;弱者;知识分子;文化交融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2)03-0026-03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度合肥学院科研基金人文社科重大项目(项目编号:19RW032DA)。
文学中的中国形象是丰富多样且变化发展的,它体现在不同作家各具主观性和经验性的认知中,呈现出不同的审美想象与建构。“中国形象”作为“他者”帮助确认了西方有关地缘文明的观念秩序。[1]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则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来予以实现,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折射了中国形象。
一、形象学视阈下的“中国形象”
形象学属于比较文学的范畴,它研究一国文学中的外国形象及其含义,通过文学中的形象了解国家之间的相互观察、相互表述和相互塑造。形象学研究的意义并不在于比对与实物的相似度,它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认识的总和。”(孟华,2001)这不仅对“他者”有着认识意义,对主体自身的认识也具有批判性。
正如在艺术领域,评价艺术作品的高低优劣更多地是以其艺术性为参考尺度,它与原型的相似程度并不作为主要考量的依据。文学作品中异国形象的分析也并不以这一形象与实际形象的真伪程度比较为主要研究点。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所指的“并不仅仅是造型意义上的肖像,更多地,它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是一种感情和思想的混合体现”。[2]
在西方文化中,“中国形象”是一个多种形象的混合体,既具有神秘、聪明、坚韧、勤劳、东方风情等优秀特质也兼具一些落后的负面形象。根据西方利益与风尚的变化,“中国形象”被不断重塑。《马可·波罗游记》把中国描述成了遍地黄金的富庶之地,激起了欧洲人对东方的强烈向往,西方的文学世界随之出现了一大批或臆想或主观的“中国形象”。“中国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动态地折射出欧洲人自身文化的变化和对“中国形象”的精神需求。在这样一种预设模式下产生的“中国形象”,难以成为真正的原生态的中国形象。
无论是在国外的文学作品中,还是在海外影视作品中,抑或在好莱坞的大片中,“中国形象”模式之单一、角色之匮乏,所呈现的形象的单一、刻板令人费解。在此背景下,海外华人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是对西方视角下的中国形象的一种反拨,是确认个人文化身份的重要途径,在中国和平崛起及文化自信的时代背景下,有力地做出了回应,同时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和新途径。
二、“新移民小说”的时代意义
近年来,随着一批优秀的新移民小说相继问世并被翻拍成影视作品,国内研究者对海外华人创作的新移民小说关注度日渐增加。关于“新移民文学”的界定,有学者认为新移民作家群体包括所有中国同胞海外侨胞,港澳台同胞均包含在内,创作语言不仅限于中文,作品内容更多样化,不仅限于书写中西文化碰撞下的经历和感受,也可以“反映异国文化背景中对母国文化、历史的反思和对母国生活经历的回忆”[3]。
由于新移民作家独特的身份定位,书写语言的多样性,作品内容的广域性,作品内涵的深刻性使得新移民小说在书写“中国形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体现出中国在世界全球化进程中的自我呈现和发声意义。
三、严歌苓新移民小说的“人物形象”书写
严歌苓因其小说的多产高质,涉猎广泛、思想性强等特质成为新移民小说家的翘楚。其新移民小说呈现出的独特视角、对人性的洞察和历史哲思体现在其作品中众多风格迥异、令人难忘的角色中。其塑造的人物形象,不论是历史沉浮中的知识分子,东西方文化冲突中的边缘人物,还是各种生命困境中的柔弱女性,抑或跨域国界、政治的普通民众都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书写了丰富多样、立体客观的人物形象。
(一)文化冲突中的中国形象
东西方在地缘政治、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历史发展上的截然不同造就了各自文化的迥异和独特,在认知方式、待人接物、人生理念和思维方式等方面中西方也大相径庭。身处跨文化环境中的新移民作家,身体里既流淌着母国文化传统的血液,又无法规避移民身份和长久的中国文化的隔阂,这使作家能保持冷静的心理距离审视母国文化,理性分析中西文化异同,化解文化冲突。
严歌苓的新移民小说中塑造了众多处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的人物形象,有在外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有为生计打拼的底层劳动者,有为了生活远嫁海外的中国妻子等,这些异国中的“他者”无时无刻不经历着文化冲突和民族性的灵魂拷问。
《无出路咖啡馆》一文的主人公,在美国与美国青年安德烈相识相恋,安德烈对“我”因幼时特定历史时期而错过的童年的“弥补”尽管看来十分荒唐可笑,但“我”也感动于安德烈这些行为中的真诚和博爱;即便如此,西方文明中的伪善、冷漠、霸权等弊端也见诸作者笔端,不论是反思母国历史还是审视异国文化,严歌苓均能站在超乎二者的高度,冷静客观地审视或批判,反映出严歌苓对异国文化的理性思考和对本国文化的冷静反思。
《少女小渔》中的小渔带有东方文化的象征意蕴,面对生活的苦难,小渔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以她的善良、质朴默默扛下所有的委屈和苦难。以小渔式的善意化解着霸道幼稚的男友的各种不满和无端发泄的怒火,以“不争”和安泰自若的处事方式感召了龌龊、粗鄙、蛮不讲理的意大利老头。处在东西方文化夹缝中的小渔身上折射出的道德力量和上善若水的人格魅力使其呈现出温暖而善良的中国形象。
《橙血》一文中的阿贤,少年时便前往美国打工,在橙子园主人玛丽的管教下接受纯西方的教育,讲一口标准的英语,但是象征西方文明的玛丽并没有真正接受来自中国的阿贤,他没有自由和尊严,只是一副旧时代中国的活标本,但深藏于心的民族意识与中国身份时时刺痛着阿贤,中国的情义、伦理道德和西方的宗教、法律规范的冲突让阿贤感到困惑和痛苦。在遇到中国女人银好时,阿贤身上暂时沉睡的民族意识被唤醒,即使面对百分之六十遗产的继承权,阿贤依然做出了潜意识中一直想做的决定,他要寻找银好,并与她结婚,然而,当他斩断与过去的羁绊准备出走时,却意外地被枪击中了,纵然如此,他获得了生命的尊严,寻根、回归故土的中国形象在阿贤倒下的时刻得到了升华。
《女房东》一篇中经历了离婚的中年男人老柴在与美国房东沃克太太的相处过程中时时刻刻经历着东西方文化的隔膜和心理上刻意的规避。老柴和女房东居住的楼上楼下成为象征东西方文化的分水岭,中国大陆来的老柴居住条件简陋,只能在规定的时间上楼使用厨房,并且需要完成各种规定的诸如搬植物、浇水、买报纸等房屋管理工作,房东太太刻意规避着与老柴的接触,老柴在一系列对房东太太的臆想和心理挣扎后最终阴差阳错地退租搬走了,文章结尾以悲凉的笔调写出在文化夹缝中生存的边缘人物对长期坚守的母国文化的认同和对象征强势文化西方文明的消解。
(二)历史沉浮中的中国形象
严歌苓认为,“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属于个人”[4]。中国近百年历史沧桑巨变,严歌苓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回望历史,以冷静客观的笔触,沉稳大气的基调书写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年代中的特定遭遇与担当精神,探究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痛苦和挣扎,揭示了艰难生存环境中的矛盾人性和命运沉浮,讴歌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光辉品格,呈现出历史沉浮中捍卫真理、正义、良知和理性,具有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等崇高精神品质的中国精英知识分子形象。
以历史背景为题材的《一个女人史诗》和《陆犯焉识》中的主人公欧阳萸与陆焉识,都是中国精英知识分子形象。他们都才貌俱佳,风流倜傥,颇得女性青睐,而且都深谙东西方文化的精髓,无论遭遇何等磨难,他们均能坚守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他们抨击时政,具有强烈的担当精神和忧患意识,是所处时代的精英知识分子的缩影。欧阳萸在年代更迭中不曾停止对时局的反抗和抨击,永远一腔正气,体现了一种可贵的独立精神和对信念无比坚守的坚定品质。而陆焉识的坚忍智慧和旷怀达观同样体现在特定艰难岁月里,从未放弃的个体精神独立和对自由的坚定追求,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洪流中的精神抗争、蜕变和坚守。20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文学跨入了商业化和娱乐化的大潮之中,文学的“媚俗”倾向尤为严重,在“娱乐至上”的喧嚣语境中,回归知识分子传统,重塑自由独立的价值信念,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严歌苓新移民小说里展现出的知识分子铁骨铮铮的品格,对精神独立和自由的不懈追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人文主义精神传统的价值回应。
战争是历史沉浮中不可回避的伤痛,战争题材对作家的艺术想象力和人性洞察力等均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金陵十三钗》通过对大历史洪流中小人物的命运描写演绎中国特定时期的历史,不仅写出了人性本色之美,而且充分刻画了在国家危难境遇下国人的爱国情怀,这种大义凛然的爱国精神呈现在浴血奋战的战士身上,也体现在弱不禁风的青楼女子形象中。《金陵十三钗》中十三个女子在风尘谈笑中走上战场,于苦难中升腾出人性的光辉,体现出国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
(三)弱者女性中的中国形象
严歌苓的新移民小说塑造了一批身份各异,但具有相同特质的女性弱者人物形象:扶桑、小渔、文秀、王葡萄、婉瑜等众多人物形象都是她笔下柔弱、沉默、顽强的女性形象,她们以柔弱之躯承担着所有的苦难,并将之消解,转化为对生命的热情,这些女性令人肃然起敬。
扶桑在小说中无论被骗婚、被拐卖、被强暴、被肆意凌辱,被迫为妓,都统统接受、消解。扶桑坚韧的生命力令人惊叹,她的顽强和与世无争的生活观令人钦佩,她的忍耐、寬容、坚韧令人佩服。“扶桑要证明的是,弱者自有其力量所在,就如大地的沉默与藏污纳垢”“扶桑像土地一般的卑贱,又像土地一般的丰饶”[5]。
王葡萄是个不懂得害怕,毫无畏惧感的女性,她有着坚韧的生命力和顽强的意志。王葡萄在危难中救出自己的公公,成功应对生活的一个个难关,平平安安地活着。“完整地体现了一种来自中国民间大地的民族的内在生命能量和艺术美的标准。”[6]
婉瑜的一生是等待的一生。年轻时等候离乡背井、出国深造,继而抗战奔赴大后方的丈夫;中年时依旧在等待,只是这次等待时间更久,丈夫入狱,从死刑到无期,婉瑜用尽了一个女人能用到的一切办法,奔走送礼,甚至忍辱牺牲身体;被改判无期徒刑后的丈夫又被发配到大西北劳改,婉瑜进入了更加漫长的等待阶段。无论是丈夫的不忠还是丈夫的受难,都不能妨碍她对他不渝的等待,对爱情的执著和坚贞不渝在一次次地等待中得到了升华。
“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7]正是对中国边缘女性的集中概括与总结。这些柔弱的女性形象体现了中国文化中见素抱朴的道德观,上善若水的哲学精神,贵柔、不争,“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道家思想。
(四)文化交融中的中国形象
严歌苓新移民小说不仅呈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更在深层内涵中对不同国家、异质文化如何进行包容、理解、接纳、交融进行了追问。在跨文化语境下,严歌苓新移民小说中的人物无不经历着语言隔膜、情感困惑和东西方的价值冲突所带来的不同问题。根据作家本身跨国婚恋经历书写的《无出路咖啡馆》及《红罗裙》《花儿和少年》《约会》等小说在不同人物间描绘了跨国婚姻的状态,反思了身处跨国婚恋中的主人公们的生活境遇与生存状态,对跨文化困境中如何实现自我价值进行了思考。
另一部涉及战争背景的《小姨多鹤》涉及中日两国间的跨国爱情书写,在极致环境和敏感的背景下,多鹤、小环这两位女性体现出的人性的善良和道德的光辉超越了国界和政治。人性的温暖和“凑合”活下去的朴实信念让这个看上去无法共存的一夫两妻家庭面对一切坎坷和风波都能平和从容地度过。
不同文化之间的共同点是对彼此差异的认同,对相互理解的渴望,对罪恶的忏悔,对迫害者的宽恕等等,文化之间的差异固然存在,但只要文化间的内核一致,向善向美的渴望和追求共同,文化间的相互理解就有可能。严歌苓在此类跨国婚恋题材小说中暗示了面对文化冲突和隔膜,唯有理解和包容,用人性的善良和美好,才能化解身份、语言、观念、思维方式之类的障碍和冲突,呈现了在文化交融的全球化背景中有容乃大、焕然一新的中国形象。
四、结语
正如人性具有的复杂与多面,严歌苓新移民小说中的中国形象也同样不是千篇一律的,有善良、正义、宽容、忍耐也有敦厚、豁达、舍生取义……它是丰富多样而又变化发展的。严歌苓新移民小说中无论是对复杂人性的全方位展示,还是对历史别开生面的另类书写,以及她在不同人物间传递出的对自由和理想的捍卫和追寻等,都显示出作家对人类命运的悲悯、关注和对生命价值的坚守与追求。在全球化语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本性,严歌苓为人们提供了启示:保持中国文化的精华,绝不意味着故步自封、盲目自大;吸取西方文化的精华,也并不意味着妄自菲薄。只要在交流中真正用心体会中国文化,热爱中国文化,即使以强大的异国文化为创作背景,以异国读者为作品的隐含读者,仍然可以创造出正直自由、温暖善意、充满生命活力的中国形象,弘扬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
参考文献:
[1]周宁.跨文化形象学的观念与方法——以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为例[J].东南学术,2011,(05):7.
[2]徐雅宁.形象学视阈中美国电影的华人男性形象研究[J].电影评介,2019,(08):72.
[3]倪立秋.新移民小说研究[D].复旦大学,2008:3-4.
[4]严歌苓.穗子物语·自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
[5]陈思和.严歌苓笔下的女性[J].当代文坛,2019,
(05):15.
[6]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J].名作欣赏,2008,(05):103.
[7]陈思和.自己的书架: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J].名作欣赏,2008,(05):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