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叙事的角度解读《亲爱的生活》
2022-02-03袁秋燕李奇志
袁秋燕 李奇志
【摘要】20世纪以来,受哲学日常生活转向的影响,小说创作也出现了日常生活的转向。作为一直将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作为小说主题的爱丽丝·门罗,此种转变也为解读她的小说提供了新的角度。门罗的小说看似平平淡淡,像是家庭妇女的碎碎念,实际上却充斥了日常生活的苦辣酸甜,蕴含了丰富的人生哲理。在门罗最新的小说《亲爱的生活》中,她依旧将视角聚焦于普通人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用细腻的笔触道出了普通人的家长里短,把原本平凡简单的生活变得生动有趣。同时门罗也告诫人们,只有热爱生活,生活才会报以热忱,要学会在日常生活的苦辣酸甜中解锁生活的奥秘。
【关键词】日常叙事;《亲爱的生活》;爱丽丝·门罗
【中图分类号】I7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3-0004-03
一、爱丽丝·门罗与《亲爱的生活》
爱丽丝·门罗(又译艾丽斯·芒罗,Alice Munro,1931—) ,加拿大女作家,也是鲜有的以写短篇小说出名的作家。门罗出生于加拿大一个叫文海姆的小镇,这个地方处于城市的边界位置,它算不上城镇,也不能称之为乡村。门罗的父亲是饲养狐狸和家禽的农场主,母亲是家庭教师。受母亲的影响,门罗从小就热爱阅读和写作。她自少女时代便开始了写作之旅,一直到2012年,小说集《亲爱的生活》(Dear Life,2012)出版,她才宣布封笔。在六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她先后出版了14部短篇小说集,有着“当代契诃夫”的美誉。1968年,她的第一部作品《快乐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1968)一经发表便备受好评,一举拿下了当年加拿大最高文学奖项——加拿大总督奖,从此也奠定了门罗在加拿大文坛的地位。
她的一生获奖无数。她曾于2009年获曼氏布克国际文学奖、三次夺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两次获加拿大吉勒文学奖、两次获英联邦作家奖以及美国国家书评人奖等各类重大奖项。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获此殊荣。[1]
不同于同时代的作家过分关注于宏大叙事和英雄人物的书写,门罗的作品都是从普通人物的视角出发,通过对环境描写和人物语言、行为和心理等的刻画,讲述平凡人物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的不安与骚动,表达了她对平凡大众的关怀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亲爱的生活》是爱丽丝·门罗在2012年出版的最新的一部短篇小说作品集,也是她宣布停止写作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集,被媒体誉为“门罗迄今最棒的作品”,也是她最丰富、最完美的“集大成之作”[2]。作品集由十四个以逃离为主线的短篇故事组成,后四篇故事《眼睛》(The Eye)、《夜晚》( Night)、《声音》(Voices)和《亲爱的生活》(Dear Life)就感情而言具有自传的性质,说出了她关于自己的生活“最初、最后、也最亲密的话”。最后几篇故事中对主人公家庭状况的描述与门罗的家境相差无几,因此也被认为是作者的自传。比起以往的作品注重对女性角色的刻画,《亲爱的生活》中男性角色也更加丰满和立体。第三篇小故事《离开马弗里》(Leaving Maverley)中,虽然故事是关于两个女性角色伊莎贝尔和利亚与生活的抗争,但也没有因此放弃对男性角色的刻画。专制冷漠的利亚父亲和温和热心的雷形成了强烈对比,暗示了两位女性角色的不同结局。同时,小说集也将叙事视角转向了与读者更加亲近的普通大众:年轻的妈妈、刚毕业懵懂单纯的大学生、内疚的小男孩和深情的退伍士兵等等。门罗自己关于父母、家人和朋友这种复杂的情绪,在小说集中展露无遗,小说集不仅记述了普通人家庭生活的点滴,而且道出了恋人、夫妻、手足、亲子之间难解难分的郁结和爱。虽然《亲爱的生活》讲述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的苦闷,与对日常生活的逃离,但那些隐藏在鸡零狗碎中的人生哲理,才是门罗希望读者去细细探寻的。
二、日常叙事写作的转向
日常生活,这一曾经被人忽略的领域,马克思恩格斯将它定义为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它是整个人类社会生活的微观根基,是人类进行各种社会交往的基本寓所。[3]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以衣食住行为主要内容的日常生活,不仅是一切社会活动的前提,也是人類全部历史活动的前提。人类要创造历史就必须先进行社会活动,而社会活动的首要前提就是进行日常生活。人们也只有进行日常生活,才能进行政治、宗教、艺术等非日常生活。
20世纪以来,胡塞尔现象学的“生活世界”、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日常共在世界”、列斐伏尔的“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和卢卡奇与赫勒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等,都是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日常生活理论的继承和发展,日常生活的真谛和价值也由此得以展现。日常生活也不再是人们熟悉却又熟视无睹的背景世界,而是哲学艺术等非日常生活必须回归日常生活,认真对待日常生活。[4]受此影响,文学创作也出现了日常生活转向的趋势,小人物书写成为日常生活场域中的小说创作的重要形式。[5]
日常生活不仅是人们从事一切生产活动的基础,也是小说创作的主要源泉。日常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客观地要求作家必须对小人物书写加工提炼,而非简单化、平面化地描写。[6]门罗正是掌握了描述普通人的精髓:她的小说主人公几近平凡,就像日常生活中会遇见的甲乙丙丁;他们的故事贴近读者的生活,给人很强的代入感,小说也富含哲理。在最新的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她将创作视角聚焦到日常生活的点滴中,以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为创作背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见闻作为小说题材。
伍尔夫曾说过,男人有闲暇从事笔耕,而妇女写作时,要不时放下手中的笔去照顾亲人,去削马铃薯,由于写小说比创作一出戏或一首诗更易时辍时续,她们选择了小说。再者,诗歌写作要求贵族式的教育,诗人必须熟悉各种形式的深奥语言,这也使得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妇女只能写小说。[7]门罗恰好就是伍尔夫口中这样的妇女作家:她既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务,还要养育三个女儿,她只能挤出时间去勤奋创作。首篇小说《漂流到日本》(To Reach Japan)里,门罗以自己为原型,创作了一个一边照顾孩子,一边见缝插针创作的诗人母亲格丽塔。《沙砾》(Gravel)里描写了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在身怀六甲的时候经历了丧子之痛,也寄托了门罗对夭折幼子的哀思。《多莉》(Dolly)里相濡以沫的老两口也是她和丈夫暮年生活的缩影。《亚孟森》《离开马弗里》和《庇护所》(Heaven)里专制的大家长形象在她的早年生活中也有迹可寻。家庭中子女众多,父母对门罗不仅疏于照料,而且还在语言和行为上对她进行控制。作品中多次提到了父亲的皮带鞭打和母亲在对叛逆期的“我”言行举止严格要求的同时,对“我”的想法和声音不予理睬的行为,都是门罗对童年经历的复现。门罗洞悉了生活的全部,发现生活就是如此这般普通平凡,于是将生活的苦辣酸甜跃然纸上。
“他学过商务实践,虽然不是在母亲的课上学的,与此同时格丽塔却在学《失乐园》。”[8]“她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所有有用的东西。他却似乎恰恰相反”“他从来都不愿在散场后多谈”。《漂流到日本》开篇便道出了丈夫彼得与格丽塔的迥异。所以,格丽塔的身份不被认同,心中的苦闷也无处哭诉。于是,她对爱与自由的渴求在孩子的哭喊声中沉寂;对诗歌浪漫的追求也被枯燥的生活所磨灭。《沙砾》里,目睹姐姐卡萝溺亡的小男孩,整个成长过程中都伴随着对没能救起姐姐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责。《湖景在望》(In Sight of the Lake)里,透过对健忘症老人梦境的描写折射出孤寡老人生活的凄惨悲凉……这些故事不像鲁迅先生的《故乡》那样描写了生活的全貌,通过主人公前后的转变来凸显他们后期处境的艰难,表明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门罗只是将主人公置于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通过对这一时间段里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娓娓道出他们的苦难。虽然这些苦难不足以挂齿,却彰显了门罗别出心裁的写作视角:在平凡生活中感知人生的艰难,从点滴日常中反思生活的真谛。
三、日常叙事与《亲爱的生活》
平凡枯燥的日常生活似乎只能给人带来苦闷,如何去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品味出甘甜的滋味呢?门罗在《亲爱的生活》中给出了答案。
关于日常生活,门罗首先要告诉读者的是,日常生活是无法逃离的,重要的是我们的内心。唯有学会与它和解,我们才能乐在其中。《亲爱的生活》由十四个以“逃离”为主线的小故事组成 :《漂流到日本》里,格丽塔“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所有有用的东西”;《亚孟森》里,医生在领证时临阵脱逃;《离开马弗里》记录了利亚年幼时为逃离专制的父亲与牧师的儿子私奔和婚后为了逃离枯燥的生活与牧师通奸;《火车》(Train)里的杰克逊终其一生都不敢直视自己的疾病,多次逃离未婚妻;终曲的四篇故事里的“我”读了很多年的书,也是为了逃离专制的父母亲,逃离对知识极度鄙视的邻居们,逃离这个“不算城镇也不算乡村的地方”。关于逃离的对错,门罗不予置评,她只把成功逃离的主人公利亚和杰克逊唤作“擅长失去的人”。
在她的另一部作品《逃离》(Runaway,2004)中,打着寻找真实生活的旗号,逃离父母的卡拉,最终以逃离丈夫克拉克失败为结局。但其实她从未停止过逃离:在回归丈夫之后,对于小羊弗洛拉的死,她选择逃避丈夫杀掉弗洛拉的真实答案;她主动销毁了西尔维亚寄来的信件,把认识西尔维亚当作是罪恶的根源;对于自己内心想要的逃离,她只当作是一种罪恶的诱惑。
门罗小说里主人公的逃离折射出了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心路历程,厌倦了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试图逃离困顿自己的“小镇”,挣扎一番才发现,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稀松平常又难以逃离。看清日常生活,坦然接受它的枯燥乏味,与之和平共处,才会发现其中的美好。一味地逃避是不行的,除非有人能够用一辈子去承受失去带来的痛苦。
卢卡奇通过对科学与艺术的分析,得出由于日常生活的阻滞作用,科学和艺术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脱离了日常生活演变为抽象的理论。但是艺术与科学相比具有拟人性,没有完全丧失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因而可以作为扬弃日常生活异化的出路。[9]正如卢卡奇主张艺术救赎日常生活一样,门罗也希望艺术能给人们启示,为枯燥的生活带来快乐。还是《漂流到日本》里,处处碰壁的格丽塔遇见怀才不遇的哈里斯,不仅是心与心的碰撞,更是平凡的日常生活与绚烂的艺术之间的交融。遇见哈里斯之前,在家,妻子格丽塔面对的是繁杂的家务和性格迥异的丈夫;在外,“每个人都身处朋友之中,开着玩笑,谈论着半公开的秘密,每个人看上去都找到了欢迎他们的人”。诗人格丽塔面对的是周遭的质疑和主流圈的不认同。遇到哈里斯之后,这一切不快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就连平日里恼人的天气也作美,突然放晴了。如果说哈里斯是格丽塔感知艺术魅力的引路人,那么格雷格则是格丽塔路上最好的伙伴。火车上,演员格雷格毫无保留地表演,不仅给原本枯燥乏味的旅程带来了不少欢乐,也促使格丽塔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反思她对待女儿的方式以及她与丈夫的关系。从前“对凯蒂小心翼翼,对彼得小心翼翼”的格丽塔,在与格雷格交心后,她展现出了不羁自由的一面,不再过分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刻意躲闪,乐意接受未来生活将要发生的一切。所以在文章结尾处,“在火车站见到哈里斯,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
作为一位已婚妇女婚内出轨是一件足以让人蒙羞的事,门罗也是想借这样一个即可悲又可恨的角色来博得读者的关注,从而引发读者对于日常生活与艺术的思考。艺术来源于日常生活,脱离日常生活去欣赏艺术,显得遥不可及;脱离艺术去感悟日常生活,又显得乏味。
艺术给人带来的是欣赏平凡日常的能力,自然环境则给予人治愈悲伤的力量。《亲爱的生活》中,门罗运用了大量笔墨来描写自然环境,这些环境描写不仅恰到好处地反映了主人公的心境和所处的状态,而且自然环境的纯净也消解了主人公内心的悲伤。
在《夜晚》里,主人公“我”因为一次阑尾切除手术心境发生了变化。“我”莫名地讨厌妹妹,甚至想掐死她。因为这种想法而感到罪恶,于是开启了自己的失眠之旅。在这些失眠的夜里,平日里被唤作树林的植物都拥有了名字,山毛榉、榆树、橡树、白丁香树和紫丁香树。当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才会被困意侵袭,与夜晚的约会也就此结束。在失眠的夜晚里,“我”探寻了许多不曾发现的美好,与大自然的亲近让“我”身心得到放松。[10]最后,父亲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或者说他早就发现了,只是那一天他才腾出时间来和“我”交谈。他用“人们有时候都会有那样子的想法”代替平日里的责备和鞭打,使“我”成功打开心结。这些日子里冒险之旅的见闻也将会是“我”这一辈子最难忘的风景。
《湖景在望》里,患有健忘症的老妇人驱车寻找医生的过程曲折离奇。在寻找医生的过程中,她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色,一边与路人交谈,试图想起医生的姓名和详细住址。“怒放的夏日花朵似乎经过专业打理——有些花簇是从一辆独轮车里满溢泼洒出来的,更多的花从旁边的一只牛奶桶里倾泻出来。”“有些花爬在棚架上,有些花自由自在地伸展蔓延。一切都是巧匠的杰作,但没有一丝生硬牵强。”周围的这些美景与她作陪,不仅给了她回忆医生姓名的勇气,也给她原本单调乏味的旅途注入了活力。
学者刘思谦曾提出这样的问题:“日常生活有没有价值?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对日常生活的价值态度判然有别,人人离不开而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停息地正在进行中的一日三餐、生儿育女、家务事、儿女情、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等,为什么总是被判为私人、低级、平庸、琐碎、落后,而被视为公共、社会、英雄、宏大、高尚、高雅、超越的对立面,而不是登上文学的大雅之堂?”[11]门罗的《亲爱的生活》正好回答了刘思谦的疑问。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你尽可以去逃离,也可以平静地去接受它对你的爱抚和摧残。
参考文献:
[1]周南焱,路艳霞.加拿大“女契诃夫”获诺贝尔文学奖[EB/OL].2013-10-11.https://edu.qq.com/a/2013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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