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瞿佑宣德三年南还再探
——以《乐全诗集》为中心*

2022-02-03乔光辉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西府诗集运河

乔光辉

现存瞿佑《乐全稿》仅有抄本藏于日本内阁文库,内含《乐全诗集》《东游诗》《乐全续集》三部诗稿。2006年笔者进行《瞿佑全集校注》整理即以此本为据。关于此本的既有研究,黄文吉《明代运河纪行——瞿佑〈乐全诗集〉论析》一文论述甚详①黄文吉:《明代运河纪行——瞿佑〈乐全诗集〉论析》,《黄文吉古典文学论集》,中国台湾新北:华艺学术出版社,2013年,第203—232页;另李庆:《瞿佑及其时代——日本内阁文库藏〈乐全稿〉考述》也有论述,见《中华文史论丛》,第5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8—287页。。近年来,笔者多次揣摩瞿佑《乐全诗集》,深感其不是简单的运河纪行之作,而是别有所发。如果说《归田诗话》多是瞿佑“久居山后”“履患难,谪塞垣”之感慨,那么《乐全稿》则是其留居太师英国张公“西府”三年期满,“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借运河纪行对自己后半生所进行的文学总结。换而言之,以《乐全诗集》为代表的《乐全稿》,意味着瞿佑对其“全人”形象自我塑造的最终完成。笔者仅以《乐全诗集》为例,就“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深有志于武公之学”《乐全诗集》对“蒲轮生度鬼门关”的记忆、《乐全诗集》的运河生活特点等相关问题,再作进一步申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关于“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原因蠡测

瞿佑《乐全稿》自序谈及宣德三年(1428)南返一事经过:“向以洪熙乙巳(1425)冬,蒙太师英国张公奏请,自关外召还,即留居西府。及三载,又蒙少师吏部尚书蹇公奏准,恩赐年老还乡,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自9月11日起程,至10月15日抵达武定桥长子进舍。”①《瞿佑全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5—160页。即洪熙乙巳(1425)冬,瞿佑因太师英国公张辅(1375—1449)奏请,自流放地关外回到北京。“留居西府”即在英国公张辅家中担任幕僚②《归田诗话》木讷序称:“太师英国张公延为西宾。”旧时“东家曰东主,师傅曰西宾”,西宾即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敬称。徐伯龄《蟫精隽》卷四“吕城怀古”称:“先生以辅导失责,坐系锦衣狱,寻窜保安为民。太师英国张公起以教读家塾。”郎瑛《七修类稿》也沿袭徐伯龄之说。此“西宾”、“教读家塾”与瞿佑“留居西府”的自称,可互为补充。。“西府”原指宋熙宁间京师枢密使所居西府,因代称枢密使;后司马光又将“西府”的纯住宅性质,改变为住宅兼议政之场所。《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庚戌,三省、枢密院言:同差除及进呈文字,理须会议者,先于都堂聚议。或遇假及已归东、西府,听便门往来聚议。从之。”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五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8567页。“西府”成为官员住宅中的“便门”聚议之处。“留居西府”即在英国公府上担任聚议政事的幕僚,但“尚须朝廷支给口粮、马匹、草料”④陈宝良:《明清幕府人事制度新探——以“幕宾”“幕友”“师爷”为例》,《史学集刊》2020年第4期,第33—47页。。宣德三年(1428),“又蒙少师吏部尚书蹇公奏准,恩赐年老还乡。”其中,“蹇公”即时任吏部尚书的蹇义(1363—1435),可见瞿佑年老还乡经过了宣德皇帝的御批。相对于昔日“贬谪保安”,“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对瞿佑而言极其荣耀。这正是英国公张辅对瞿佑“西府”三年工作的认可与回报。

瞿佑三年“西府”幕僚生涯究竟做了些什么?洪熙元年(1425)五月,英国公张辅与蹇义、夏原吉等被命为《实录》监修。此年十月,瞿佑即被召还。观《乐全诗集》之《次东昌府吊河间忠武王》诗:“首赞戎机振国纲,奉天勋业不寻常。卢沟坟墓埋金甲,青史文章表铁鎗。战地英风犹凛凛,云台遗像自堂堂。几筵配享酬功厚,四海同称异姓王。”该诗为瞿佑乘船经过山东东昌运河地段,悼念东家张辅的父亲,即为战殁于靖难东昌之役中的张玉而作。瞿佑自注云:“予作行状,送实录局。”⑤《瞿佑全集校注》,第166—185页。其中“予作行状”即瞿佑作了《张玉行状》,并呈送负责编撰《明太宗实录》的“实录局”,供其采用。可见,瞿佑作为英国公张辅幕僚,实际相当于张府“御用”文臣,教读家塾、协助张辅监修《实录》皆其工作范围;且张辅的“异姓王”身份,爵位等同于诸侯王。而瞿佑于永乐元年(1403)被任命为周府长史,为周王朱橚之“国相”;今留居英国公之“西府”,两者地位正可并列。从《瞿佑年谱》宣德元年至三年所载存作品来看,如《沁园春》(太师英国公寿诞)、《满庭芳》(贺太师得子)、《洞仙歌》(寿神策卫张輗指挥)等,均为太师与其弟所作①《瞿佑全集校注》,第225—226页。;至于《景行录》一卷,瞿佑序中称:“宣德戊申(1428)侍太师英国公坐,因问经史中警句,可资观览而切于修省者,谨写一编拜献,以供清暇之一顾。末题门下士瞿佑手录,时年八十有二。”②《瞿佑全集校注》,第260页。可见,瞿佑此间实即服务于太师张辅,相当于“异姓王”张辅的“国相”。

最重要的是,既身为太师幕僚,则必然参与此间与太师张辅相关重要事件的谋划。宣德皇帝即位之后,即受到叔父汉王朱高煦(1380—1426)的叛乱威胁。据《明宣宗实录》卷二十记载:“高煦遣亲信人枚青等入京,约旧功臣为内应。(枚)青至太师英国公张辅所。辅暮夜执之以闻。上亲问之,悉得其实。”③《明宣宗实录》卷二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3年。这一细节,其他文献如薛应旂《宪章录》、郑晓《吾学编》均沿袭宣宗实录的记载。“(枚)青至太师英国公张辅所”,与张辅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后小说《于少保萃忠传》卷八称:“又遣枚青到京,暗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张辅见枚青问其来意,青遂递上汉王密约之书。英国公见了大惊。暮夜即拿枚青见宣德。”④孙高亮:《于少保萃忠传》,卷八,见《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055册,第118页。则是小说家根据实录记载而作的文学情境还原。但不管怎么说,“辅暮夜执之以闻”的举动为宣德皇帝掌握汉王叛反事实,提供了至为关键的证据。而这恰恰是与张辅一起出生入死战斗过的朱高煦所没有想到的⑤梁曼容、张钰坤《靖难勋臣政治权力的演变——英国公张辅与明代前期政局》文称:“又因为仁宗方薨,张辅正处在失去联姻帝室地位的微妙时期,因之被朱高煦视为可以争取的对象。”《延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第111页。。毫无疑问,张辅此举为平叛立下了第一功。

是什么原因促使张辅关键时刻的“执之以闻”?何乔远(1558—1631)《名山藏》卷五十九“臣林记”记载:“仁宗即位……进辅太师掌中军都督府,两赐羊二百羫酒五百瓿白粲千斛,使知经筵事,监修文庙实录。宣宗即位知经筵,监修昭庙实录,重锡勋阶,颁赏金币,为群臣冠。汉庶人且反,使所亲信人枚青谋辅内应,辅母令辅执青以献。上亲征汉,付辅机事。汉平,赐予优渥。”⑥何乔远:《名山藏》,卷五十九“臣林记”,明崇祯刻本。张岱(1597-679)《石匮书》卷四十五“张河间定兴世家”记载与何乔远《名山藏》相同,二者均是“辅母令辅执青以献”,但不知何据?这一说法忽视了瞿佑作为“幕僚之长者”对张辅决策的重要作用。英国公张辅对瞿佑下狱原因自然有察,永乐三年周府长史司移榜郡,朱棣震怒,称:“若奸人造此离间,即据实以闻,当究治之。如实贤弟所命,则速遣人收还。仍严戒长史行事存大体,毋使人讥议。”⑦此文献《明太宗实録》,卷三十六,与《礼部志稿》,卷二均载。瞿佑“辅导失职”实即没有处理好周王与成祖朱棣之间关系,成为朱棣削藩的政治牺牲品。此事瞿佑一生都在反省,英国公张辅既奏请洪熙帝,将瞿佑从关外召还并留居西府,协助自己处理相关事务,不仅因瞿佑在边关将领中的影响,熟悉边塞情况,还希望从他这里听取如何处理诸侯王与帝王之间关系的相关建议。瞿佑有过周府长史之经历,且长张辅28岁,年龄上属于张辅的父辈人物,“(枚)青至太师英国公张辅所,辅暮夜执之以闻。”言简而义丰,但细心体会,“青至太师英国公张辅所”与“辅暮夜执之以闻”明显存在时间差,从逻辑上看,此间张辅当召开幕僚会议,只是决策过程不为外人所知。换而言之,作为“幕僚之长者”的瞿佑,其意见对英国公张辅“暮夜执之以闻”的决策当有关键性的影响。

由于张辅在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中态度鲜明,率先将高煦亲信枚青“执之以闻”,且表态:“高煦徒怀不臣之心,而素怯懦,且今所拥悉,非有谋能战之人,愿假臣二万卒,保为陛下擒之,不足仰烦。”①《明宣宗实录》卷二十。我们无法探究这一表态是否源于幕僚们的精细商议,毕竟身经百战的张辅也有自己的主见;但据《乐全诗集》中《东平州有感》诗云:“似砥平原似礰城,遗民安分只躬耕。狂夫莫恃山河固,浪说东殊未易平。”②《瞿佑全集校注》,第267—273页。瞿佑表面虽是写东平,考虑到东平距离汉王朱高煦封地乐安州不远,且高煦叛乱,“暗结山东都指挥靳荣等为助,旁近有司亦多趋附。”③《明宣宗实录》卷二十。此“狂夫莫恃山河固,浪说东殊未易平”即指宣德皇帝带领张辅等平高煦叛乱一事。又《阿城怀古》诗云:“陈王才力昔何多,作赋能回洛水波。莫道大兄恩义薄,移封犹得过东阿。”④《瞿佑全集校注》,第381页。此诗后两句,黄文吉的解释是:“瞿佑亲身经历靖难之役,这首诗或许是在暗讽明成祖的残酷作风吧。”⑤黄文吉:《明代运河纪行——瞿佑〈乐全诗集〉论析》,第203~232页。此说略远。由于瞿佑英国公“西府”经历,平定汉王朱高煦,英国公张辅并幕僚瞿佑均亲自参与,此句“莫道大兄恩义薄”是说,洪熙皇帝朱高炽之于其弟汉王高煦之恩不薄,暗指朱高煦衔恨朝廷。《乐全续稿》载杭州府训陈惟诚赠瞿佑诗:“不是故乡留不得,侯门悬榻在京畿。”⑥《瞿佑全集校注》,第424页。正是瞿佑在英国公张辅家的“西府”身份,尤其在平定汉王之乱期间,瞿佑为张辅谋划极为细密,因而也成为张辅最为信任的谋臣。上引何乔远《名山藏》“汉平,赐予优渥”,说明在平定汉王之乱后,张辅地位与待遇有进一步抬升⑦梁曼容、张钰坤《靖难勋臣政治权力的演变——英国公张辅与明代前期政局》一文称:“凭借检举揭发朱高煦谋反以及扈从宣宗征讨汉王的功劳,张辅年俸增至三千三百石,此后地位益高,威权益重。”见《延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第115页。。可见,“太师仍以家舰送至南京”便是张辅对瞿佑三年“西府”生涯的肯定与褒奖。

瞿佑《赠舟人陈海、陈忠二都管三首》诗云:“解缆下仪真坝,收帆入聚宝门。稳送先生归也,修书回复东君。”⑧《瞿佑全集校注》,第428页。陈海、陈忠便是英国公张辅派遣护送瞿佑到南京的“家舰”的都管,“稳送先生归也,修书回复东君。”便是陈海、陈忠完成使命之后,瞿佑“修书”回复“东君”,“东君”犹“东家”,是雇佣幕僚对主人的尊称,即英国公张辅。

二、“深有志于武公之学”:由“辅导失职”到“乡里之全人”的转变

刘铉在《乐全稿序》中称:“今曰乐全,勉以保全名行为乐,皆修省之功。时先生齿踰八袠,其自治老而益严犹若是,盖深有志于武公之学。是知先生之所有者,不独有言也。”⑨《瞿佑全集校注》,第818—819页。刘铉不仅认识瞿佑,且熟悉瞿佑号“存斋”是“收其放心之谓”,了解瞿佑的谪居保安以及后来留居英国公“西府”的经历。在刘铉视野中,瞿佑并非锐于立言的雕虫小儒,而是“深有志于武公之学”,即试图有所建树的经世之儒,这一判断合乎实际。“深有志于武公之学”是瞿佑完成“予自遭难”到“乡里之全人”的桥梁,也是瞿佑晚年“全人”形象自我建构的核心内容。

客观上,卫武公成为瞿佑自贬谪之后至晚年逐渐寻找到的人生楷模。瞿佑自序称:“以乐全题稿以自勖,《抑》亦卫武公求箴警之意也。”①《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即将《乐全诗集》比作《诗经·抑》篇。《抑》篇是《诗经》中少有的长诗之一,主题是卫武公由自儆而诫勉周天子。全诗共12章,集劝告、讽刺和指责于一体,诗歌宛如一位慈祥的长者对晚辈的谈话,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卫武公终生致力国是,自儆励治,博采众谏,察纳诤言。其一生最大的贡献便是帮助周平王平定犬戎,司马迁《史记》载:“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42年,犬戎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为公。”②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914页。刘铉称瞿佑“深有志于武公之学”实即如何自儆励治,察纳诤言,审时度势以辅佐君王,平定叛乱。这恰是身为英国公张辅的日常功课,而西府幕僚的任务就是虑主人之所虑。

留居“西府”后,“武公之学”成为瞿佑及其东家英国公张辅共同研讨的话题。无论瞿佑以“卫武公求箴警”类比其《乐全稿》,还是宣德三年瞿佑编《景行录》以助英国公“修省”,实际均将卫武公当作人格修行的楷模。此间,瞿佑不仅撰写《沁园春》(太师英国公寿诞)、《洞仙歌》(寿神策卫张輗指挥)等张辅兄弟祝寿词,还协助英国公监修《明太宗实录》,协助张辅抓捕枚青并送皇帝亲审,编撰《景行录》以助英国公“修省”等,无不以卫武公为道德楷模。英国公对瞿佑“慕其声”、“甚加礼貌”,并派遣家舰送还南京,这些都成为瞿佑晚年最大的荣耀。如果说《归田诗话》集中反映了瞿佑贬谪关外的心路历程,那么《乐全稿》虽表达含蓄,但一洗昔日蒙羞!《乐全诗集》中七律《舟中望紫金山》诗便是对昔日周府长史“辅导失责”一事的回应:

昔游宝地发长歌,今泛归舟泊近坡。二十五年成一梦,好山真是阅人多。望中佳气晚氤氲,宛若蟠桃在瑞云。白首归来只依旧,山灵不必更移文。

诗句“山灵不必更移文”表面化用孔稚圭《北山移文》,以示决心隐居;但该诗有自注称:“昔周定王于灵谷寺建斋会,从驾至此累日。”③《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即指1404年朱橚在灵谷寺建斋会超度父母朱元璋与马皇后一事,故“白首归来只依旧,山灵不必更移文”句中的“山灵”暗指周王朱橚已殁,瞿佑“白首归来”,不必再为周王“移榜郡县”。永乐三年(1405)七月,朱棣赐书周王橚曰:“长史司专理王府事,岂得遍行号令与封外与朝廷等?”④《明宣宗实录》卷三十六。可见,朱棣称瞿佑“辅导失责”不为之过。《舟中望紫金山》一诗实际为昔日“辅导失责”作变相澄清。前引陈惟诚赠瞿佑诗:“不是故乡留不得,侯门悬榻在京畿。”⑤《瞿佑全集校注》,157—185页。也是对瞿张“幕僚与东家”“深有志于武公之学”形象的生动描述。

“深有志于武公之学”体现为在现存体制中如何选择进退与寻求机遇。《乐全诗集》中除了称自己是“乐全翁”之外,还大力赞颂另一“全人”,即孔门圣贤闵子骞(前536-前487)。某种意义上,这是瞿佑对如何知所进退的反思。《汶上怀古》三首其一为:“大贤义不仕强臣,鲁北齐南欲置身。除却颜曾传道外,圣门有此一全人。”⑥《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是瞿佑有感而发。结合《论语·雍也上》云:“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①程树德:《论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40页。费是季氏管辖之邑,而季氏不臣,其邑宰数叛。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赞闵子骞曰:“不食污君之禄。”②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七,第2467页。瞿佑也称赞“圣门有此一全人”。面对上级的“不臣”举动,属下该如何选择?结合瞿佑周府长史经历,其前任因“橚亦时有异谋,长史王翰数谏不纳,佯狂去”,③《明史》,卷一百十六列传第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但瞿佑没有辞职,终以“辅导失责”而下狱。瞿佑称赞闵子骞知所进退,似流露出其深深的自省,潜台词是后悔没有如闵子骞与王翰那样急流勇退。

“深有志于武公之学”还体现在瞿佑对群己关系的反思。他在《归田诗话》中说范仲淹《渔家傲》词:“意殊衰飒,以总帅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气之不振,所以卒无成功也。”④《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即强调诗词创作应与自身身份相一致;他又盛赞“老杜诗识君臣上下”“识大体”⑤《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则是强调传统文人的兼济天下精神。此类论述贯穿《归田诗话》之始终,显示瞿佑在谪放期间的文学主张,即以文辅政,将自身价值与家国同构。在个人的文学名望与为政一方之间,究竟孰轻孰重?其《重有感》诗云:“济水潜流绕郡清,源泉涌出自成泓。腐儒不了公家事,诗板将图后世名。”自注云:“晏璧为宪佥巡案至此,刻本传其七十二泉诗,为同僚奏劾,获罪,编发口外为军。”⑥《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作为地方巡案,晏璧因诗废公,“腐儒不了公家事”,公事未完,诗名反排在第一,瞿佑直斥为“腐儒”。这也体现出瞿佑在“公家”与“个人”之间的选择。

三、蒲轮生度鬼门关:“乡里全人”的磨难记忆

《乐全诗集》共有运河纪行组诗120首,第一首《南皈留别金台诸亲友》诗句“乐全加号知相称,笑对家山不厚颜”,提出了组诗的中心命题是“乐全”;到倒数第三首《渡江》诗“从此存斋加别号,老来重作乐全翁”,再次点题。组诗围绕“乐全”,抒发了瞿佑的人生感慨。

首先,运河见证了瞿佑由戴罪之身到乡里全人的转变,《乐全诗集》再现了瞿佑的“悲”、“乐”人生。瞿佑运河抒怀,善于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特别是与自身有类似经历的前人那里,抒发人生共鸣,寄托自己情感。第七首《天津卫陈翁家延饮》:“忆昔来从此地过,拘留漕舶奈愁何。如今座下多宾客,醉咏前人归辞歌。”便将这种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该诗自注曰:“东坡《辞黄州歌》乃后人假托,以感世情,俗谓《扫壁歌》。”⑦《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对此,黄文吉解释说:“苏东坡离黄州时曾作《别黄州》一诗,但这首俗称《扫壁歌》的《辞黄州歌》,并非《别黄州诗》,根据瞿佑的说法是后人揣测东坡离黄时的心情而伪作的,所以这首歌应该最能倾吐瞿佑脱困还乡的心声。”⑧黄文吉:《明代运河纪行——瞿佑〈乐全诗集〉论析》,《黄文吉古典文学论集》,第203—232页。判断虽准确,但并没有指出《扫壁诗》的具体内容。根据康熙《湖广武昌府志》卷二“兴国州”:“大坡山,东坡谪黄州过此,有《扫壁歌》刻于石。”①康熙《湖广武昌府志》卷二,笔者据《中国地方志数据库》之影印本。据沈振国《苏东坡与阳新茶》也有涉及,见《农业考古》1994年第4期;湖北省阳新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阳新县志》“大事记”载:“1084年(元丰七年)4月24日,苏东坡由黄州赴江西,被知军杨绘迎至兴国,先后畅游银山寺、桃花尖、石田驿、飞云洞、碧云山等地……在碧云山写有《扫壁歌》。”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年,第9页。瞿佑“俗谓《扫壁歌》”即指此,诗为:“山多石广金银少,世上人稠君子稀。相交不必尽言语,恐落人间惹是非。”瞿诗“拘留漕舶奈愁何”句指瞿佑永乐乙未(1415)由南京贬谪至保安,同样沿运河北上,至天津卫“拘留漕舶”;而今南还,再经过此地,则是“如今座下多宾客”。今昔对比,瞿佑在托名东坡的《黄州歌》那里找到了强烈的共鸣。“世上人稠君子稀”句,可谓有感而发。结合《归田诗话》卷下“和狱中诗”云:“不才弃斥逢明主,多难扶持望故人。”②《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在艰难时刻,竟无一友人相帮。非但周王朱橚不出面,世子朱有燉竟也回避此事,遑论他人。“世上人稠君子稀”便抒发了其对世情的感慨,一如同黄文所说“最能倾吐瞿佑脱困还乡的心声”。

借助运河航行,回忆与自己经历类似者的遭遇,更容易让人产生切肤之痛。《归田诗话》卷下“塞垣风景”,回忆了周府教授滕硕的人生遭遇,末尾说:“滕与予同庚,到此不半载,竟以忧卒。而予犹留滞于此,未得解脱云。”③《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由身边同事的遭遇,可预见到自己的未来,由此抒发切肤之痛。《乐全诗集》延续了这一抒情策略,如至高邮段运河时,瞿佑《挽杨彦达助教》诗云:

投笔昔从戎,年深老亦穷。乍闻离雁塞,岂料赴龙宫。遗恨随流水,孤魂托断蓬。忽经沉溺处,哀泪洒悲风。

自注:彦达,名荣,金华人。由府庠升补国监。从宋侑禹授诗经,洪武末为定州训导。太宗兵起,罢职南归。除助教,永乐初编发塞外为军。全家为胡寇所掠,身被重伤。宣德改元,始以荐拔,授临州崇安训导,附载赴任,过此舟覆,叔侄二人俱殒于水。患难之余,复此委命,哀哉!④《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

瞿佑与杨荣的经历近似,只是多了居留英国公“西府”经历。但是,纵然英国公派家舰送还,考虑到运河航船艰险,也依然有覆船之可能。“忽经沉溺处,哀泪洒悲风”,杨荣的结局道出了瞿佑内心的隐忧,毕竟年事已高,运河险阻也难以预料。英国公“家舰”护送的待遇,使瞿佑运河航行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安全保障。

其次,《乐全诗集》借运河抒怀,多处写到瞿佑“自罹罪谪”事变对家庭的影响。经历了辅导失责、贬谪塞外事件后,瞿佑家庭由盛而衰,也由运河之行得以见证。《泊扬子桥有怀》自注:“洪武末,自宜阳赍印赴礼部。全家一十五口同憩此,今在者九口,于南京、松江两处蛰居,余则物故矣。”⑤《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毫无疑问,瞿佑下狱导致了家庭变故,全家由十五口锐减为九口,长子瞿进住南京,二子瞿达住松江。《寄松江次子达》诗:“折简偶成章,殷勤示二郎。抛家为客久,得道放舩忙。拟跨扬州鹤,来过陆氏庄。笑斟长寿酒,期尔捧杯觞。”⑥《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表达了作者对父子相聚的温馨生活的渴望。

当然,《乐全诗集》写得更多的还是他妻子,瞿佑的运河之行流露出对妻子富氏的怀念,如《舟中见月忆内子》《清江曲四首》《至武定桥》等。瞿佑与妻子富氏极其恩爱,《乐府遗音》载《千秋岁》(辞谢赵尚书等)写边塞高官多次劝瞿佑纳妾,但均被他拒绝。词云:“云雨迹,都扫除。全身为福寿,守分为珍宝。昏夜里,布衾纸帐安眠好。”①《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固然有老年养生之考虑,更多的则是他对妻子真挚的感情。《归田诗话》卷上“一日归行”称:“予自遭难,与内子阻隔十有八年,谪居山后,路远弗及迎取,不意遂成永别。《祭文》云:‘花冠绣服,享荣华之日浅;荆钗布裙,守困厄之时多。忍死独居,尚图一见,叙久别之旧事,讲垂死之余欢。促膝以拥寒炉,齐眉以酌春酿。’”②《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页。洪熙元年(1425)中秋前,瞿佑妻子于南京去世。自瞿佑下狱(1408)至妻子去世(1425),与妻子分别十八年,《清江曲》诗云:“望得君归后,相期共白头。从今空改业,莫泛济川舟。”可见瞿佑对妻子的愧疚、眷念之情。《舟中见月忆内子》诗云:“到家怜独孤,挥泪繐帷前。”凡此,均反映了遭难之后,瞿佑家庭所发生的变故。

再次,一如“往今解却尘缨去,一任沧浪孺子讴”所描述,《乐全诗集》更多流露出远离官场后的自由。“乐全”最早出于《庄子·缮性》篇:“乐全之谓得志。”成玄英疏曰:“夫己身履于正道,则所作皆虚通也。既而无顺无逆,忘哀忘乐,所造皆适,斯乐之全者也。”③郭象、成玄英等:《庄子集释》,中国香港:城邦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8年,第385页。瞿佑年轻时向往道家自由,词集《乐府遗音》多有体现;在《乐全诗集》中,诸多诗篇如《南皈留别金台诸亲友》、《沙河棹歌》五首、《不寐偶成》、《舟中会饮》、《舟中观物》二首、《流河驿》、《次仪征县》二首等,同样表现出对于道家自由的向往。《渡江》诗云:“黄粱梦觉万缘空,拂袖归来趁顺风。两岸好山还似旧,一江流水自朝东。存亡已出三生外,得失都归一笑中。从此存斋加别号,老来重作乐全翁。”此诗以“黄粱梦觉”比喻自己的仕途生涯,尽管过去是“自罹罪谪”,现在是“拂袖归来趁顺风”,经历了仕途的逆顺悲乐,作者由衷发出“存亡已出三生外,得失都归一笑中”的感慨。这与成玄英“既而无顺无逆,忘哀忘乐,所造皆适,斯乐之全者也”正相一致。他如《舟中睡起,见民业颇盛,有感往日南北战争之事》诗云:“别港尚通南去路,高墩曾侦北来舩。兴亡彼此皆陈迹,未了侬家一觉眠。”《到家》诗云:“旧亲无花惟燕麦,新田有黍亦凫茨。生存零落须臾事,未了仙家一局棊。”“兴亡彼此、生存零落”如同“一觉眠、一局棋”,人生的大起大落,反令作者出离“存亡”,一如《南皈留别金台诸亲友》所写“笻杖老登仙岛路,蒲轮生度鬼门关”,成仙的背后是鬼门关的煎熬。

四、船闸、击鼓、饮食:《乐全诗集》的运河纪行特点

《乐全诗集》既然是一次运河行船之旅的组诗,则运河行船遵循着运河管理规定,组诗也反映了运河行船的特点。为避免与黄文重复④黄文吉:《明代运河纪行——瞿佑〈乐全诗集〉论析》,《黄文吉古典文学论集》,第203—232页。,笔者拟就运河行船与《乐全诗集》关系再作补充。

首先,运河行舟应遵循船闸管理规定。运河各段高低不同,闸口众多。船只过闸有严格的管理规定,王鸣鹤《登坛必究》载:“宣德四年令:凡运粮及解送官物并官员军民商贾等船到闸,务积水至六七板,方许开。若公差内外官员人等,乘坐马、快舡或站船,如是急务,就于所在驿分给舆、马、驴过去,并不许违例开闸。进贡紧要者不在此例。”①王鸣鹤:《登坛必究》卷三十一,笔者据鼎秀数据库之清刻本;杨宏、谢纯:《漕运通志》卷八“正德十年”载从都御史从兰、总兵官顾仕隆奏文也有此条文献,文字略有差异,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160页。引用《登坛必究》“宣德四年”管理律例,也可逆推宣德三年(1428)瞿佑过闸时的情景。

《乐全诗集》中以闸为诗题的有《过临清上下闸》《开河闸》《泊天井闸,风起骤寒二首》诗四首。王琼《漕运图志》载:“漕河夫役,在闸者曰闸夫,以掌启闭。溜夫以挽船上下。在坝者曰坝夫,以车挽船过坝。在浅铺者曰浅夫,以巡视堤岸、树木,招呼运船,使不胶于滩沙;或遇修堤浚河,聚而役之,又禁捕盗贼。”②王琼:《漕河图志》卷三“漕河夫数”,见张纪成等:《京杭运河〈江苏〉史料选编》(第一册),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6年,第366页。瞿佑《乐全诗集》之《开河闸》云:“闸夫间袖手,不用索绹牵。”“索绹”即用以拉纤的绳子,“闸夫”即帮助船只过闸的士卒。《沧州城》诗中描写漕船进入沧州城时的场面:“漕夫呌噪挽卒劳,朔风刮面穿征袍。”其中“漕夫”则泛指在运河服役的各类差役。瞿佑《夹沟道中二首》中云:“乘风早发,过闸南驰。”过闸很顺利;但《过临清上下闸》时,则是“上闸迟迟下闸忙,舟人司力竞趍跄。只缘水性须防降,赢得淹留半日强。”“上闸迟迟”则是船只排队等候,“下闸忙”则是开闸时,水流喷涌而出,船速太快,难以驾驭,“舟人司力竞趍跄”。《泊天井闸,风起骤寒二首》:“舩中偎坐拥绨袍,舩外阴风正怒号。”则写排队等候过闸时,乍遇天气变冷,作者借酒以暖身的经历。

其次,《乐全诗集》多次出现“鼓”“帆”“舵(柁)”字,也是运河行船之必然。运河行船,击鼓是发船信号。《朝发荆门驿》诗云:“舟人睡觉酒初醒,打鼓唱歌催发舩。”其中“打鼓唱歌”应是运河发船之信号,鼓声穿得远,辅之以吆喝声,可作为开船之信号。他如《过良店》诗、《赠舟人陈海、陈忠二都管三首》诗,“打鼓”均是发船的标志。《漕运通志》卷三称:“若道由河、淮,则操轻舟,用便楫,假天风,加人力,亦刻期而可至。”③杨宏、谢纯:《漕运通志》卷三“漕职表”,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58页。描述了挂帆之后船速加快的情景。这种情况下,需要舟人熟练地操作,也需要特殊信号以确保行船安全。《沙河棹歌五首》其二:“去舩扶柁急中流,逢右来舩尽落蓬。共道天公机变多,北风才息又南风。”《夹沟道中二首》诗云:“乘风早发,过闸南驰。水落石出,舟行岸移。舩头击鼓,舩尾搴旗。快意有此,前途可知。”其中“舩头击鼓,舩尾搴旗”则是船快速移动过程中的特殊信号;他如《泊清源驿二首》诗云:“樯头百尺彩旗悬,柁尾三通昼鼓传。”此处“彩旗”、“三通昼鼓”则是运河停泊靠岸的信号。运河行船,除了挂帆以借力,还靠掌舵来把握方向。《乐全诗集》中《固城夜发》诗云:“酒醒闻捩柁,知是夜行舩。”叙述舟人掌舵深夜行船;《舟行乘顺风》诗云:“仰看帆腹饱,知是北风多。”根据风向灵活调整挂帆方向,也是舟人的行船技巧;他如《沧州城》诗:“高桅大柁长短蒿,自南饷北连千艘。”《淮安府》诗:“楚柁吴樯舳舻接,齐纨鲁缟财货输。”则借船舵与船桅,以写出沧州与淮安两地运河的繁华。

再次,“烹鱼酌酒”是瞿佑《乐全诗集》记载出现频率极高的饮食种类,诗中所叙运河饮食景象,为研究明代运河纪行提供了生动的样本。瞿佑自北京到南京,共耗时三十五天。这期间,瞿佑每天均会饮酒吃鱼。运河舟中饮食,虽地域不同而物产有区别,但“吃鱼”一直贯穿始终。如《青县》诗云:“设馔河鱼白,供筵野枣红。”《过良店》诗云:“程程逢路熟,顿顿食鱼鲜。”《泊清源驿》其一云:“小童入市买红枣,老妇就船留白鱼。”《夹沟道中二首》:“上岸取酒,就船买鱼。”体现特定时期的运河行船之饮食。《乐全诗集》出现“酒”字多达58处,据诗意可分为离别之酒、由“贬谪”到“乡里全人”的感慨之酒、醉酒与希望之酒等。初离北京,与金台亲友告别,诗中满是离别之情,如《九月十一日起程出哈荅门,侄瞿迪、甥沈贤、门生雍凯、许安,送过通州,至张家湾,马上率口赋此留别》《十二日风雨骤作,终日连夜,舟中不寐,因念送行诸人阻雨,未能入城有怀二首》《次河西务》诗均有描绘。至运河天津段后,瞿佑《天津卫陈翁家延饮》《天津卫》诗则因自身遭遇,感慨世情。从反思世上人情开始,瞿佑常借酒助兴,回忆自身遭遇,如《泊天井闸,风起骤寒二首》:“倩人换酒换柴薪,鲁酒沽来味颇醇。却忆公堂习侍吹,红炉金帐盎如春。”则是今昔对比;《泊扬子桥有怀》诗云:“如今再饮江都酒,独钓遗踪一泫然。”则叙自己贬谪而导致的家庭变故。至山东运河段,瞿诗中常叙述醉酒。如《舟中夜起》诗:“香烟留烬烛生煤,午酒初醒醉梦回。”《舟中会饮》云:“莫云鲁酒薄,青州有从事。深瓯仍满斟,不觉熏然醉。”则是与众人一起饮酒;进入运河江苏段后,瞿佑期待与长子瞿进、二子瞿达相聚团圆。《沙河棹歌五首》云:“烹鱼酌酒共酬酢,日日全家在眼前。”则抒发心中理想,表达对与家人团聚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松江次子达》诗云:“笑斟长寿酒,期尔捧杯觞。”期待与亲人团聚,是瞿佑进入江苏段运河饮酒抒怀的主要内容。

从以诗证史角度看,《乐全诗集》描写运河行船过闸,是特定时期运河船只过闸之诗化体现;而“舩头击鼓,舩尾搴旗”等也是运河行船之生动写照;至于一路“烹鱼酌酒”,更是运河饮食的典型特征。可贵的是,瞿佑借酒抒情,酒中寄予了离别之情、世情之慨以及期待家人团聚的人伦亲情。

猜你喜欢

西府诗集运河
独占鳌头的运河传奇
文化,让运河“活”起来
诗集精选
我眼中的缤纷世界
我爱西府海棠
《中国运河志》简介
诗集精选
如泰运河谣
诗集精选
西府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