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继承”到“颠覆”
——前七子郎署文学策略的实施与文学权力下移
2022-02-03薛泉
薛 泉
由“继承”到“颠覆”策略的实施,实是郎署文学从依附馆阁,到完成与之切割的历程,即与馆阁争夺文学权力,(1)本文所谓的文学权力,又称为文学话语权,简称文权,即主导文学风向、控制文学舆论、施加文学影响的支配力量。文学权力,还可理解为在文学场域中,行动者对有价值的文化资本的把控,以及对有利位置的占据。并最终胜出的过程。争夺文学权力需要讲究策略,布迪厄提出的三种场域策略,即保守、继承、颠覆,可借以阐释上述问题。一般来说,文学场域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一方,多倾向于采取“保守”策略;新入场并期望分享支配者些许利益或权力者,多偏向于选择“继承”策略;不希图从支配者那里获取任何利益或权力者,多心仪于“颠覆”策略。前七子郎署文人起初依附馆阁文学,采用的是“继承”策略,待其羽翼丰满后,便调整为“颠覆”策略。后者主要包括“颠覆”意识支配下行为主体的“颠覆”行为,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核心策略的命名两个层面。
由“继承”到“颠覆”:前七子郎署文学策略的调整及其与文学权力的争夺
成化、弘治前,郎署、馆阁的社会分工明确,前者推行行政事务,后者掌管道德文字,彼此互相认同,各司其职,此时的郎署文人也因此与文学权力基本绝缘。他们多甘愿依附馆阁,在馆阁文学架构内,有限地分享其文学权力,从事文学活动,这是其为积累文化资本而采取的一种权宜策略——“继承”。其突出的表征是,郎署文人主动寻求李东阳及茶陵派的庇护、有意趋同其文学主张、自觉参与其文学活动。李梦阳为东阳所取士,其视后者“犹视杨公(一清)”、(2)李东阳撰,周寅宾校点:《李东阳集·文后稿》卷一六,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1141页。王九思因“效李西涯体,遂得首选”,(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4页。即为明证。
成化、弘治以降,特别是弘治时期,“君臣恭和,海内熙洽”,(4)王廷相著,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王氏家藏集》卷二三《李空同集序》,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23页。郎署文人从事文学的热情日益高涨,开始不满馆阁的垄断行为。成化二十年(1484)的进士储巏,就对“政事属诸吏”与“文学属诸儒”(5)储巏:《柴墟文集》卷六《赠少参吴君之官广西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56页。的现状,颇有成见。在他看来,郎署文人应具有相应的文学素养,文学不该成为馆阁专利。于是,他积极投身于文学活动,与邵宝、乔宇、王云凤等人“刮磨乎文章”“翱翔郎署”,从而引发起“学者师从”(6)顾璘:《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一《关西纪行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58页。效应。可见,从事文学活动已成为不少郎署文人的共识。在这种大的文化背景下,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一批新生代郎署文人,自觉调整文学策略,开始推行“颠覆”策略。他们主动参与文学活动,组构郎署文人群体,结社立派。这是郎署文人实施“颠覆”策略的第一个层面。
随着郎署文人积极参加各种文学活动,郎署文学逐步走向繁荣。李梦阳在《朝正倡和诗跋》中,列举出其“承乏郎署”时的一大批参与唱和的郎署文人。在他看来,郎署文人已成为当时文坛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所与倡和”(7)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59—1860页。者众多,也昭示出当时的郎署文人常以群体形式参与文学活动。康海称当时“反古俗而变流靡”的“六人”,(8)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卷二八《渼陂先生集序》,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505页。就是以群体相标榜的。他还为自己能成为此群体的一分子沾沾自喜。何良俊称李梦阳、何景明、康海、边贡、徐祯卿等人“一时共相推毂,倡复古道”,(9)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六,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5页。也视之为一个群体。郎署文人以群体合力从事文学活动,相互唱和、共相推毂,主要是为快速蓄积文学资本与人脉资源,以扩大影响力。这主要归功于李梦阳、康海等人的努力。
李梦阳登进士第后,有意识地结识、网罗志同道合者,以壮大郎署文学力量。他与康海到京后,出于对当时诗文弊病的厌恶,“相与讲订考正”,(10)李开先著,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李中麓闲居集》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22页。很快就确定了共同的努力方向。在二人的引领下,王九思改旗易帜,加入郎署文学阵营。王九思并不忌言是二人导引其“易其习”(11)王九思:《渼陂集》卷首《渼陂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8册,第3页。的。身为翰林官员,王九思的改辙,一方面显示出郎署文学影响力之非凡,以及馆阁文学的式微;另一方面,也表明所谓的郎署文学,非仅以身份为限,而是指以前七子为主体的郎署文人所倡导的一种迥异于馆阁的新文学。
弘治末年,李梦阳又将目标锁定于吴中名士徐祯卿。在徐中进士前,梦阳已闻其大名;见其诗文后,更称赏有加。中进士后,徐使人主动交好,正中梦阳下怀,可借机收于麾下,其所谓的“乃敢布愚悃昌穀足下”,(12)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二《与徐氏论文书》,第1911页。原书于“愚悃”断句,置“昌穀足下”于下段,联系上下文看,似有不妥。不过表面客套罢了。之后,徐祯卿悔其少作,变而趋汉魏、盛唐,便是“梦阳稍规之古”(13)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一四八《像赞》,《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8册,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472页。所致。对于梦阳的规劝,徐氏“初犹崛强”,不以为然,后方诚服,“营垒旌旗,忽焉一变”。(14)朱彝尊著,姚祖恩编,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3页。如同王九思,徐祯卿文学宗尚的转向,也几乎是颠覆性的。正德三年(1508),徐祯卿自编《迪功集》,剔除早年作品,多收录“师梦阳,趋汉魏、盛唐之作”。(15)范志新编年校注:《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附录八,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96页。借助李梦阳的声望及其“特相友善”的推毂,徐氏很快融进主流文学圈,成为郎署文学的中坚,而“声称遂与李、何相垺”。(16)宋仪望:《徐迪功祠记》,范志新编年校注:《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附录五,第879页。
郎署文人受李梦阳沾溉者,不独王九思、徐祯卿二人。王九思称,何景明、王廷相、边贡等人,“亦二子有以成之”。(17)李开先著,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李中麓闲居集》之一○,第922页。“二子”,即李梦阳、康海。后者进士及第较前者晚近十年时间,能够发挥如李梦阳同等效应,多得助于其特殊身份的辐射效应。张治道《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行状》载,弘治十五年(1502),康海中状元,其殿试文博得孝宗与阁臣褒奖,“遂列置第一”,其文一时为世人传诵、效仿,“文体为之一变”。(18)张时彻辑:《皇明文范》卷五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3册,第475页。这给予李梦阳为代表的郎署文学以有力的声援,王九思古文宗尚转变,就与其导引有关。“文体为之一变”,似乎言之过早,康海此时尚不具备如此巨大的能量。不过,这也透露出康海进入翰林院前,文风已有异于馆阁。这是其加入郎署文学阵营的重要前提。
文学群体的形成,一方面要有人网罗同好,另一方面也需有人自愿参与。徐祯卿的加盟,除李梦阳的争取,主要缘于其“欲自附于下执事”。(19)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二《与徐氏论文书》,第1911页。何景明能与李梦阳抱团,并“附翼之”,(20)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07页。也是出于自愿。弘治十五年(1502),何景明进士登第,此时李梦阳、边贡等人正“以文章雄视都邑”,景明慕名造访,相谈甚洽,于是“三子乃变之古”。(21)孟洋:《孟有涯集》卷一七《中顺大夫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何君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8册,第282页。梦阳因得景明“为益雄”,(22)王世贞:《何大复集序》,李叔毅等点校:《何大复集》卷首,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景明也因附翼梦阳,而声名益震。一时文士“翕然宗之”,人“称曰李、何”。(23)王廷相著,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王氏家藏集》卷二三《何氏集序》,第425页。
文学群体形成后,需要注重群体效应的发挥。这方面,除李梦阳外,何景明用力较专。正德初,何撰《六子诗》,“六子”指王九思、康海、何瑭、李梦阳、边贡、王尚絅,在彰显自我的同时,强化了群体成员的认同感,有助于群体效应的激发。何、李论争,为群体内部文学观念的局部分歧,其终极目标仍然一致。因此,顾璘视二者为一脉,以为何景明之诗“虽则稍俊”,然终是李梦阳“多一臂力”。(24)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六,第235页。当然,群体效应的实现,更需要群体成员的合作以及群体意识的形成。李梦阳、何景明、殷云霄、郑善夫、徐祯卿等人“缔笔札之交”,相约“非秦汉之书,屏目不视;非魏晋之音,绝口不谈”,(25)皇甫汸:《皇甫司勋集》卷三六《徐文敏公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5册,第748页。就是郎署文人自觉群体意识的突出显现。在这种意识影响下,他们相互吸引、相互交往、相互结合。如此,一个“具有了与众不同的特征”(26)[法]埃米尔·图尔干:《社会分工论·序言》(第二版),渠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6页。的特定群体,慢慢形成了。这种群体多是组织严密的文学社团或文学流派。结社立派可凭群体合力,制造文学轰动效应。康海与王九思、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为文社,讨论文艺”,其所引发的群体效应,由李东阳“益大衔之”,(27)张治道:《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行状》,张时彻辑:《皇明文范》卷五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3册,第476页。可以见之。此文社,指以郎署文人为中心的前七子,或称前七子派。
随着有价值的文化资本的占据日渐增多,郎署文学影响力不断增大,李梦阳等郎署文人对馆阁的文学垄断行径、对馆阁体的不满,日益加剧,施行“颠覆”策略的力度,不断加大。当时李东阳“以文衡自任”,在一时文士“罔不模效窃仿”其诗文的风气下,康海却“独不之效”,与李、何等“为文社,讨论文艺”。(28)张治道:《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行状》,张时彻辑:《皇明文范》卷五三,第476页。这是有意向馆阁发难,与之争夺文学话语权,无怪乎东阳闻之“益大衔之”。这标明馆阁对前七子郎署文人的不满,正在加剧;也暗示出郎署文人在文学场域中争得的有价值的文化资本愈来愈多,已突破馆阁垄断,开始染指馆阁特权。这集中聚焦于康海丧母事件。
张治道为康海所撰行状载,正德三年(1508)秋,康海丧母,按当时惯例,仕宦者尤其是翰林官,若有父母之丧,应“持厚币求内阁志铭”,并以此为荣。康海却打破惯例,亲自撰写行状,分别请王九思、李梦阳、段德光撰写墓志铭、墓表、传。这种行为,不仅破坏了既定规矩,触动了阁臣利益,还向世人展示出一种新文风,使人有“汉文复作”(29)张治道:《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行状》,张时彻辑:《皇明文范》卷五三,第476页。的感觉。李东阳闻知,“益大衔之”。可以肯定地说,因此“大衔之”者,绝对不止一个李东阳。据王九思所作神道碑,康海还将其与友人所撰的行状志铭表传,刻印成集,题名“康长公世行叙述”,并“遍送馆阁诸公”。此举无疑是公开与馆阁抢夺文学话语权,侵夺阁臣利益。其“无弗怪且怒”,(30)王九思:《渼陂集·渼陂续集》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第231页。自在情理中。康海也因此得罪了阁臣,随后被削职为民。康海的落职,丧母事件只是导火索,文学观念的差异,才是更深层的缘由。胡缵宗于此了然于心,《西玄诗集叙》称:李梦阳主张“诗必宗杜甫”,康海宣称“文必祖马迁而下”,当时学士大夫多极力呼应,“士类靡然”。二人因此得罪“世之君子”。(31)胡缵宗:《西玄诗集叙》,马汝骥:《西玄诗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3册,第654页。这实际上已触及“颠覆”策略的第二个层面,即核心策略的命名问题。
康海丧母事件标志着前七子郎署文人已摒弃“继承”策略,全面实施“颠覆”策略,并完成与馆阁文学的切割,与之分道扬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割主要是通过“命名”方式实现的。争夺文化资本、抢夺文学话语权,则需要择取相应的文学策略,而文学策略又是需要命名的。行动者通过命名的方式,宣扬自家文学理论或策略,宣示其具有独一无二的合法性,以博取社会同情与认同,从而剥夺或削弱先前支配者的文学话语权。
前七子郎署文人“颠覆”策略的核心命名方式,即推出鲜明的文学主张;“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一般认为,这一策略是由康海明确推出的,王九思《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称:
本朝诗文自成化以来,在馆阁者,倡为浮靡流丽之作,海内翕然宗之,文气大坏,不知其不可也。夫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庶几其复古耳。自公为此说,文章为之一变。(32)王九思:《渼陂集·渼陂续集》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第231页。
这既是康海、王九思的共识,又是前七子郎署文人的普遍认知。李开先就称,由于康海的崛起与倡导,“天下始知有秦、汉之古作”,而“一时兴起斯文者”,则有王九思、李梦阳、马理、吕柟、张凤翔,徐祯卿、何景明、王廷相、边贡等,“皆让其雄”。(33)李开先著,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李中麓闲居集》之一○,第916页。袁袠也称,李梦阳“文称左、迁”,诗“古体宗汉、魏”,近体“法李、杜”,文人学士“翕焉从之”。(34)袁袠:《皇明献实》卷四○,(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772页。这也意味着,前七子郎署文学策略,已被时人广泛认可与接受。
不过,前七子郎署文学策略的观照点,也因人而异,有所侧重。具体说来,李、何在诗,康、王在文,前引胡缵宗之论,已言及于此。崔铣所谓康海“好马迁之史”、李何“协表诗法”,(35)崔铣:《洹词》卷一○《胡氏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7册,第602页。也是着眼于此。张治道更是明言:“李倡其诗,康振其文。”并称此为“当时语”。(36)张治道:《对山先生集序》,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卷首,第18页。由此可以看出,时人对这一问题的体认,殊为一致。
“颠覆”策略实施的直接成果:文学权力下移
李梦阳等前七子郎署文人聚合群体力量,以其占据的优势文化资本为基础,实施“颠覆”策略,致使明代主流文风开始发生转向,从上文“海内翕然宗之”“文章为之一变”“文体为之一变”的表述,不难感知。明清人关于这方面的论述,比比皆是,下文的相关部分还将涉及,此不赘述。
主流文风的转向,意味着文学权力已发生转移,即由馆阁下移郎署。文学权力“下移郎署”说,由清人陈田明确推出。在论及李、何“异军特起”于弘治文坛时,他提出“台阁坛坫,移于郎署”“坛坫下移郎署”(37)陈田辑撰:《明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35、931页。说。这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文权下移”说。
实际上,对于这一问题,明人已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嘉靖二十年(1541)的进士陆树声,在《中江先生全集序》中,曾言及李梦阳、何景明等郎署文人“执牛耳以凌厉词坛”,并强调“宇内谭艺士率向往之”。(38)莫如忠:《崇兰馆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04册,第376页。这实已道出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事实。隆庆二年(1568)的进士李维桢,在《申文定公赐闲堂集叙》指出,弘治时学习《左传》《史记》《汉书》等先秦典籍者,“其人多在他署,而翰苑缺焉”,(39)申时行:《赐闲堂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册,第1页。“其人”则主要指前七子郎署文人。此言即暗示出文学权力已由馆阁下移郎署,离“移于郎署”或“下移郎署”的命名,已相差不远。王世贞“上不在台阁,下不在山林”(40)俞安期:《翏翏集》卷一《愍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3册,第13页。的论断,大抵与之相似。后者虽就嘉靖中后期文权复归后七子郎署而言,本质上说的也是文权“移于郎署”。王世贞还曾告诉郭正域:“楚之先辈”时,文权“尚在台阁”,自他成年后,“此权乃稍外移”。(41)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九八《答郭太史美命》,《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9册,第374页。而此权“外移”的归宿,自然主要指后七子为重心的郎署。其表述准确与否,姑且不论,但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命名,已是呼之欲出。万历三十四年(1606),郭正域为叶向高作《叶进卿文集序》,又重申此说:“往者王司寇遗余书:‘文章之权,往在台阁,后稍旁落。’”(42)郭正域:《合并黄离草》卷一八,《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页。较之王世贞,表述愈加概括、明晰,与文权“移于郎署”的命名,仅有一步之遥。可见,陈田是在承袭前人论说的基础上,推出文权“下移郎署”说的。
陈田以为,文权移于郎署,在弘治时期。这也是前七子郎署文人极力渲染的。事实是否如此?文权下移郎署,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时间断限上。
前七子郎署文人中,以李梦阳登进士第最早,为弘治六年(1493)。不久,因“丁内外艰”,(43)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一七《李空同先生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6册,第627页。他便离京返乡。至弘治九年(1496),其“名尚未盛”。(44)顾璘:《顾华玉集·凭几集续编》卷二《重刻刘芦泉集序》,第327页。弘治十一年(1498),“授户部主事”,开始“倡为古文辞”。(45)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一七《李空同先生传》,第627页。王九思、边贡皆为弘治九年(1496)的进士。前者此时正以“效李西涯体”知名,其文风转向,是在李梦阳、康海相继上京后,即二人登进士第后。何景明、王廷相、康海三人,为登弘治十五年(1502)同榜进士,后者还贵为状元。何景明登第不久,就请假归娶,次年返京后,主动与李梦阳、边贡交好,讨论艺文。康海中状元的次年冬,告假奉其母“归武功”,(46)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卷四四《有明诗人邵晋夫墓志铭》,第715页。弘治十八年(1505)冬,方“还史馆”。(47)马理:《对山先生墓志铭》,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附录五,第931页。康海虽因殿试文有名于时,但几年时间不在京,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其文学策略的推行与文坛声望的提升。徐祯卿登进士第为弘治十八年(1505),其文学影响力大增,乃在结识梦阳后。可以说,弘治十五年(1502)前后,前七子郎署文学逐渐趋于繁盛,影响力不断加剧,但仍不足以撼动当时文坛。从康海等人倡先秦、两汉文风“稍有和者”,(48)黄佐:《翰林记》卷一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6册,第1073页。可大致领略。顾璘、唐锜、杨慎等人谈论成、弘文坛时,大谈李东阳、陈献章、庄昹及其诗派,而不言及前七子郎署文人,也可为一证。
再说,一种文学策略或文学理论从倡导到形成规模效应,扭转主流文风,不可能一蹴而就,多是有时间落差的。李梦阳、何景明等郎署文人以实施“颠覆”策略所导致的文学权力下移郎署,也不例外。郎署文学规模效应的迸发时期,也就是文学权力移于郎署的时期。既然如此,那么文权下移郎署,究竟应限定于何时呢?
万历九年(1581),康海的外孙张光孝为《对山集》所作后叙声称:李梦阳、何景明等人使数代为文陋习,“至弘、德归其真”,文人学士“始知趋向”。(49)张光孝:《外祖康公对山集后叙》,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卷首,第25—26页。这是说弘治、正德时,前七子郎署文学规模效应已经形成。作为康海的外孙,张光孝的时间限定还是有些过早,有美化其先人嫌疑。李梦阳的追随者黄省曾则以为,那是正德以后的事。在给李梦阳的书信中,他申说:“凡正德以后”,为文之士“咸闻风而翕然新变”,实乃梦阳“倡兴之力”。(50)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寄北郡宪副李公梦阳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94册,第781页。王廷也如是说,其为薛蕙所作行状称:王廷相“適(谪)判亳州”时,何景明、李梦阳“驰声艺苑”,一时“学士大夫多宗之”。(51)王廷:《吏部考功郎中薛西原先生行状》,薛蕙:《考功集》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2册,第123页。王廷相“谪亳州判”,(52)高拱:《前荣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掌院事浚川王公行状》,王廷相著、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附录三,第1492页。事发于正德三年(1508)。而此年秋正是前七子郎署文人与李东阳及茶陵派彻底决裂之时,视为郎署文学规模效应生发期的起点,应该不会有问题。自此,前七子郎署文学开始走向繁荣。尤其是正德六年(1511),李梦阳赴江西任提学副使,大力“振起古学”,以至于“士翕然向风”。(53)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一七《李空同先生传》,第627页。这应为前七子郎署文学规模效应的高峰期,一直波及至嘉靖初年。王世贞《徙倚轩稿序》即有言:“当德、靖间,承北地、信阳之创,而秉觚者于近体,畴不开元与少陵之是趣。”(54)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四一,《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6册,第566页。从首创到蔚为大观,需要一个发酵、酝酿期,王世贞于此心领神会。四库馆臣对此一断限,甚表赞同,故一再申述之。(55)参见高叔嗣:《苏门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3册,第561页;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大复集》提要,第1499页;卷一七一《俨山集》提要,第1500页;卷一九○《明诗综》提要,第1730页。
因此,可以认为,正德三年(1508)以后的正、嘉之间,馆阁控制的文学权力下移至以前七子为中心的郎署。
文学权力下移的时间已确定,接下来的问题是,馆阁所拥有的文学权力,是否全部下移至郎署?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下移的究竟是哪些文学权力呢?
文学权力的构成是多元的,弘、正以前,馆阁不仅合法地垄断着朝廷文书的拟定,应制诗文的写作,以及碑铭传记等实用文体的书写权,还影响着一般诗文的写作风格。下移到郎署的文权,多是一般诗文的风格主导权,以及少量应用文体的撰写权。在文学策略上,郎署文学以“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碾压了馆阁的文宗唐宋、诗法盛唐。文学风格上,以一种清新务实的文风,压倒了馆阁体的雍容空疏,一跃成为当时文坛主流。
至于朝廷文书、应制诗文之类文体的拟撰权,依然为馆阁掌控;若无授权,郎署多无资格涉足。碑铭传记之类文体的撰写权,也基本上掌握在馆阁手中。郎署文人虽可染指,但在时人心目中的“含金量”,不可与前者同日而语。既然时人多以求到阁臣文为荣,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当事者多会优先考虑馆阁的。康海丧母后,有人劝其之内阁请文,(56)参见王九思:《渼陂集·渼陂续集》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第231页。可为佐证。可见,失去主流文学垄断地位的馆阁,其所把控的核心文体的拟撰权,并未随之流失,馆阁文脉一直延绵不断,直至明末。就如同郭正域《叶进卿文集序》所言,自“三杨”以来,“此权自在”,(57)郭正域:《合并黄离草》卷一八,第77页。只不过在郎署文学的亮丽光环映衬下,显得暗淡而已。万历年间,随着后七子郎署文学的式微,一度出现了馆阁文人乐道的文权“复归台阁”(58)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九八《答郭太史美命》,第374页。气象。实质上,这不过是部分馆阁文人渴望朝廷中兴的热望在文学上的集中体现;馆阁文学并未回复到“三杨”时的鼎盛,只是较之先前的衰落,稍有起色。尽管如此,馆阁文学已可与当时走下坡路的郎署文学抗衡争心了。
“颠覆”策略实施的内在动力:鸣盛意识
中国古人多以为,文运之兴废为国运兴衰之表征;逆向推之,依然成立。明人对此,也非常热衷。如,洪武十三年(1380),刘崧序林鸿《鸣盛集》:“文与时迁,气随运复。”(59)林鸿撰,邵铜编:《鸣盛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1册,第3页。弘治四年(1491),徐溥《奏为考选庶吉士事》:“文章关乎气运。”(60)徐溥:《谦斋文录》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8册,第536页。嘉靖九年(1530),吴洪《王太傅诗文集序》:“文章与气运相为盛衰。”(61)王越:《黎阳王太傅诗文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册,第445页。万历三十年(1602),冯时可《空同先生集序》:“文章关乎世运,世隆则从而隆,世污则从而污。”(62)冯时可:《空同先生集序》,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附录二,第2136页。相较而论,皇甫汸言之更周到:“然声音之道,既与政通,而文章之兴,又关气运。政有污隆,气有醇驳,而诗系之矣。”(63)皇甫汸:《皇甫司勋集》卷三十五《盛明百家诗集》,第738页。这也是有明一代正统文人的共同认识。不过,处于封建社会晚期的明人,似乎更青睐寻绎文运兴盛与国运昌隆之关系。正统四年(1439)的进士倪谦即云:“文章之盛者,世道之盛也。”(64)倪谦:《倪文僖集》卷一六《艮庵文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5册,第387页。反之,一代之兴盛,也必“有一代之文,以鸣其盛”;(65)吴洪:《王太傅诗文集序》,王越:《黎阳王太傅诗文集》卷首,第445页。与之紧密相关的是“一代之兴,必有人焉”。(66)王鏊:《彭文思公文集后序》,彭华:《彭文思公文集》附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册,第764页。也就是说,盛明的朝代,必有相关文人雅士发而为文章,“敷阐洪猷,藻饰治具”,从而“以鸣太平之盛”。(67)王直:《抑庵文集》卷六《建安杨公文集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1册,第133页这样,诵读其诗文,足可以“使后之人识盛世之气象”。(68)杨荣:《文敏集》卷一一《重游东郭草亭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第159页。他们深信,鸣盛颂世而垂之后世,“本儒臣职也”,(69)王直:《抑庵文集》卷四《立春日分韵诗序》,第69页。鸣盛意识之强烈不言而喻。或许因此,明人甚至将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比拟“开元、天宝、大历之世”,并盛誉道:“昌明之际,于斯为盛”。(70)邢侗:《穀城山馆诗集序》,于慎行:《穀城山馆全集》卷首,《明别集丛刊》第4辑第4册,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14页。鸣世之作,不仅“足以上鸣国家之盛”,还能“下为学者指归”,成为“一代之杰作”,(71)李东阳撰,周寅宾点校:《李东阳集·文后稿》卷三《春雨堂稿序》,第959页。“足以范后人”,“不可不传也”。(72)魏骥:《南斋先生魏文靖公摘稿》卷五《陈祭酒文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第370页。鸣盛者的文学话语权,也往往由此得以确立。
以文鸣盛,必须以盛世为基础与依托。宣德、正统以来,特别是成化以降,潜伏已久的各类社会矛盾渐已浮现。孝宗朱祐樘即位后,励精图治,勤于政事,大开言路,斥逐奸佞,选用贤良,明王朝迎来了一个短暂的繁荣时期,史家誉之“弘治中兴”。孝宗因此赢得朝臣与士人的由衷褒赏,被视为“本朝之周成王、汉孝文”,(7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第3页。谓其兼有汉文帝、宋仁宗之美。(74)参见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卷四五,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832页。弘治一朝,也得到时人高度称许。王世贞称之为“化休而融昌”。(75)王世贞:《何大复集序》,李叔毅等点校:《何大复集》卷首,第4页。邓元锡也称其时,“君臣恭和,海内雍晏”。(76)谈迁著,张宗祥校点:《国榷》卷四五,第2832页。甚至还有人称此时“盛于汉、唐、宋。”(77)冯时可:《空同先生集序》,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附录二,第2136页。“弘治中兴”增强了文士的自豪感、使命感,激发起其参政议政、干预现实的热情。他们更加自觉地担负起以文鸣盛的职责。
前七子郎署文人生逢其时,也自然具有强烈的鸣盛意识,这是其采取“颠覆”策略的内在动力所在。李梦阳《熊士选诗序》就称,弘治时,明王朝承平一百三十余年,已达到“极治”,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在士人“讨订文史,朋讲群咏”,“乃咸得大肆力于弘学”(78)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二,第1689页。的背景下,本就持有“文气与世运相盛衰”(79)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六《章园饯会诗引》,第1791页。观点的李梦阳,自然不甘落人之后。他以为,承平时代应有与之相应的文章,因此他意欲把控难得的契机,采取“颠覆”策略,与馆阁争夺文学话语权,追复古典诗歌审美传统,以建构其憧憬的盛世文学图景与书写范式。王廷相也甚有同感,其《李空同集序》称,弘治一朝孝宗“右文上儒”,可称得上是千载难遇的太平盛世,鸣盛诗文,焉能缺席!黄端伯序罗玘文集时即称:“尝考孝宗之世,气运日隆,故有名公钜人,以饰太平之象。”顾名世《龙江先生文集序》亦称:“李、何继兴于近代,咸以尔雅温厚之文,宣国家之盛气,炳如鳞如,共成一代文章之体。”(80)唐锦:《龙江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33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页。为王九思集作跋文的王献,对此认识更清明,他指出,在海内全盛之际,李、何等为诗作文的重要意图,就在于“润色鸿业,藻饰大猷”。(81)王献:《跋渼陂先生集》,王九思:《渼陂集》卷首,第1页。袁袠《国宝新编序》更是指明,在“群臣一德,夷夏清晏”的承平时代,李、何、徐等“相与表里”,力振斯文,“以鸣国家之盛”。(82)袁袠:《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一四,第587页。
前七子郎署文人的鸣盛行,有人常以两汉、开元、大历许之。茅坤《复沂水宋大尹书》就以为,弘治、正德以来,诗歌已“彬彬乎戛金石,奏宫商”,或者“可与唐大历、贞元相倡和”。(83)茅坤著,张梦新、张大芝点校:《茅坤集·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2页。这其中自然涵括前七子郎署文人之作。万历六年(1578),高文荐撰《刻李空同集序》就点明,李梦阳的文章不仅足可“鸣国家之盛,振汉唐之响”,而且“超汉、唐而上之,几希乎《典》《谟》《风》《雅》之绪”,“其扶昌运、翊中兴”(84)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附录二,第2135页。之功,时人难以望其项背。王士禛《徐高二家诗选序》也以为,李、何、徐等崛起于弘治文坛,“明音之盛”,可“与开元、大历同风”。(85)王士禛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诗文集·蚕尾续文集》卷一,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983页。既然如此,那么李梦阳、何景明自然就堪比李白、杜甫、司马迁、班固一流的人了。俞宪就曾将李、何“比之汉迁、固,唐李、杜”。(86)俞宪编:《盛明百家诗·李空同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4册,第728页。
前七子郎署文人所以要倡导“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主要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六朝、大历以还,国运衰败,文气靡弱,其诗文不足为法,以鸣盛世。李梦阳《章园饯会诗引》就称,六朝偏安一隅,“故其文藻以弱”,再加上“六朝之调凄宛,故其弊靡”,(87)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六,第1791页。故难以承载文以鸣盛的任务。在这一点上,郎署与馆阁文人的主张是相通的。汉魏、盛唐是世人公认的盛世,其文蕴含盛世气象,是后人为诗作文的首选师法对象。前七子郎署文人希望以之为师法典范,鸣奏出如唐音汉响一样的“盛明之音”,实属正常。
实际上,前七子郎署文人虽生长于成、弘时期,但多在弘治中后期正式亮相文坛,其文学创作鼎盛期与文学规模效应的生发期,不在此时,而是在正德、嘉靖间。鸣盛须以盛世作为依托。正德朝,武宗昏庸,朝政腐败、国运衰弱,明显不能满足其盛明文学图景的建构以及其盛世情怀的书写。为化解这一矛盾,就有必要转换时空。故前七子郎署文人有意识地错乱时空,将其实施“颠覆”策略而导致的文学效应集中暴发的时空,人为提前到弘治朝。为此,他们极力贬抑他人。康海就曾称,“明兴百七十年”,诗人虽然众多,但多“承沿元宋”,未创作出经典之作,遑论铸就独特的文风。归根到底,因师古不得法与悟性不够,即“忽易汉唐,超悟终鲜”所致。(88)贾三强、余春柯点校:《康对山先生集》卷三三《太微山人张孟独诗集序》,第585页。贬抑他人的同时,没有忘记刻意抬高自己。康海认定,直至弘治年间的李、何、王、徐等人崛起于文坛,有明一代诗文之道,才有定向。在为王九思所作《渼陂先生集序》一文中,他更是目空一切,将所谓文章之盛“莫极于弘治时”的功绩,归于“惟时有六人”与其本人,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创作实绩。樊鹏为何景明所作行状,也持论如此。他批评明代诗文“去古益远”,主要是为凸显“诗文至弘治间,极矣”,极力褒扬李、何倡导复古而造就的“千载一时”的文坛盛况。(89)樊鹏:《中顺大夫陕西提学副使何大复先生行状》,李叔毅等点校:《何大复集》附录,第680页。这样,前七子郎署文人多无视明代百余年的文学发展进程,有意识地静态看待问题,忽略前人探索之功,尤其是刻意消弭甚至抹煞李东阳变革台阁体的成绩。有意识地漠视别人,意味着无原则地拔高自己,无非是为搭上“弘治中兴”的末班车扫清障碍,满足其鸣盛心理,以建构其盛世文学图景与书写模式,突显其转变文风的功绩。
虽说“文章盛衰关乎世运”,但又“未必然”。(90)伣中:《白云稿序》,朱右:《白云稿》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8册,第4页。弘治时期是公认的太平盛世,但包括前七子郎署文人在内的明人,并未真正弹奏出相应的“盛明之音”。从某种意义说,前七子郎署文学对后世产生的巨大影响,并不是因其鸣盛之作,而是因其文学策略与鸣盛意识。
结 语
前七子郎署文人由“继承”到“颠覆”文学策略的实施,实质上是郎署文人由趋同馆阁,到最终完成与之切割的历程,又是前七子郎署文学崛起的过程。其以“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为核心策略,以构建其理想的盛世文学书写模式,以鸣太平盛世为终极目的,向馆阁争夺文学话语权,最终打破后者的封锁与垄断,导致文学权力下移郎署。在这一过程中,馆阁丧失的文学权力,多是普通诗文的风格主导权,以及少量的应用文体撰写权,并非馆阁掌控的所有文学权力。然而,正是这些下移郎署的文学权力,改变了明中后期主流文风的走向,成为晚明文学发展、演化的参照物与激发点。从唐宋派到明末清初的云间派,其文学理论的阐发皆因前七子郎署文学而发。由此而言,前七子郎署文人由“继承”到“颠覆”文学策略实施所导致的文学权力下移,又是观察中晚明主流文学发展、演变的一个绝佳窗口。
从“继承”到“颠覆”文学策略的实施过程,还可清晰看到,在特定时期内,谁掌握了文学话语权,谁就能便利地宣扬、推行自家文学理念,主导一个时期主流文学的基本走向。文学权力的作用与意义于此得以集中显现。文学权力的争夺,有时又会超出文学自身,流为标同伐异的工具。一方面,因文学权力多与政治权力相互关联。就如明之馆阁,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垄断着文学权力,是文学与政治权力的双重持有者。这样,阁臣难免会凭借行施文学权力之名,动用政治权力维护其既得利益,或排斥、打击异己。另一方面,在推行自家文学主张时,无论馆阁与郎署,都不免存在偏激行为。不管是李东阳打压康海,还是康海挑战阁臣皆关涉上述两方面因素。文学权力与文学关系之复杂,亦可由此见之。
前七子郎署文人以“颠覆”策略构建其理想的盛世文学书写模式,鸣太平盛世,本无可厚非;可非的是其罔顾事实,贬抑前贤,目空当代,尤其是视李东阳等人的筚路蓝缕之功而不见,人为割断文脉,甚至不惜错置时空,断层式拔升自己。如此,前七子郎署文人在转变文风的同时,也滋生出一些负面效应,实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