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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的政治实践
——论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激进政治解读

2022-02-03王庆丰

社会科学辑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尔都塞资本论阶级

王庆丰 刘 也

在阿尔都塞眼中,与从前的所有哲学相区别,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唯一革命的哲学。但是时过境迁,20世纪的资本主义已经与马克思生活的19世纪相隔了整整一个世纪,这门革命哲学的革命性在这个世纪里日渐萧条,阶级话语也日渐淹没在了文化和价值观念差异、民族和性别冲突、后现代文化批判、非政治的权力抗争等主题中。激进的阿尔都塞不能任其式微,于是给马克思主义者们提出了新的哲学任务:“恢复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的全部革命力量(或赋予它这种力量)。”〔1〕阿尔都塞提出要重新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实际上就是要重新激活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具有的“现实性和力量”。马克思之后的几乎每一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资本论》这个茫茫森林中为自己开辟道路”〔2〕。阿尔都塞认为启动革命和阶级斗争问题只能在《资本论》中找到线索,但是这个理论在《资本论》中还远没有完成。〔3〕尽管阿尔都塞在晚期的自我批评过程中,修正了诸如关于科学与意识形态对立、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以及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等问题,对这一哲学任务的坚守却贯穿了阿尔都塞的整个哲学主题。在革命性的政治实践的意义上解读、续写和激活马克思的《资本论》,并让它实践地发挥作用,这构成了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最终目的。

一、回溯《资本论》的“提示”:寻找资本主义体系的“脆弱”点

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解读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新变化密切相关。《资本论》问世以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长期发展趋势及其内在矛盾导致的崩溃问题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对此展开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讨论。马克思本人所预言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面崩溃并没有到来,相反,资本主义社会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阶段。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资本主义国家致力于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福利国家的建构,社会矛盾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资本主义仿佛对危机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性和调节性,虽然每隔七年或者十年爆发一次的经济危机使资本主义陷入新的崩溃,但资本主义又总是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自发地克服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矛盾从而进入新的平衡期。“每一次平衡都不可避免地要导向一次不平衡,而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就又使得一次新的、暂时的平衡成为可能。”〔4〕在这种平衡与不平衡之间的辩证运动中,马克思所构想的在西欧爆发的无产阶级革命不仅未能实现,生产力较为发达的国家在经历过几次革命的失败后甚至已经为革命唱起了挽歌。

因此,至20世纪5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开始将注意力放在“新中间阶级”的研究上。理论家们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已经发生变化,出现了工人阶级与资本家之间的知识分子等新兴中间阶层。他们一方面认为工人阶级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其规模正在发生萎缩,新兴的知识分子、知识界精英、企业中的高级管理者等的出现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关系本身发生弱化;另一方面他们在承认阶级结构已经变化的前提下,或是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中寻找变革资本主义的新动力和新主体,或是认为社会中的阶级冲突已经让位于其他冲突,干脆直接放弃阶级斗争,而去寻求资本主义改良策略。对此,阿尔都塞认为必须警惕阶级合作和改良主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渲染。阿尔都塞意识到资本主义总是通过阶段性的危机暂时性地克服其再生产的界限,因此,马克思主义者们不能再继续等待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运动的爆发,而是要主动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全部革命力量,并让其发挥实践作用。

为了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阿尔都塞认为必须要回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寻找资本主义体系的先天“脆弱”点,在这个点上实现资本主义体系的断裂。因此,阿尔都塞回溯到了《资本论》所留下的重要提示却未能展开详尽讨论的地方——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问题。任何一个社会如果想要存续下去,不仅需要进行生产,而且必须维持生产的连续性,亦即实现其社会的再生产。因此,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必须在生产的同时,对其全部的生产条件进行再生产,从而保障社会的延续。阿尔都塞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条件的再生产分为生产力的再生产与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其中,生产力的再生产包含着劳动对象、生产工具和生产当事人(劳动力)的再生产。关于生产力的再生产,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1卷和第2卷已经展开了详尽的探讨。然而,关于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尽管马克思给我们留下过一些重要的提示,但它们都不成系统”〔5〕。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不仅改造了“生产”概念,指出了“生产”的支配地位,使马克思直接与劳动的唯心主义决裂,更为重要的是揭示出了“生产关系”的概念。当阿尔都塞深入资本主义再生产的必要条件和运行机制中进行考察时,他发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对于资本主义体系的重要性。“只有当生产条件的再生产得到保障时,一种生产方式才能持续存在下去,而在生产条件的再生产中,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又起决定作用。”〔6〕资本主义要想实现其自身的再生产就必须不断再生产其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是资本主义用以巩固自身存在的最牢固的环节,但同时也构成了瓦解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脆弱点”。

在维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所有要素中,国家机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阿尔都塞认为存在着两种国家机器: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无论哪一种国家机器都根本性地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其中,镇压性国家机器自觉接受一个单一的领导中心,是国家的坚硬果核,不断地再生产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所需要的政治性条件;“一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就是一个由各种确定的机构、组织和相应的实践所组成的系统。在这个系统的各种机构、组织和实践中得以实现的,是国家的意识形态的全部或一部分(通常是某些要素的典型组合)。”〔7〕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断再生产着这种生产关系的主体及其物质行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意识形态的臣服、承认和保证三个功能在个人意识的最“隐秘”的地方发挥作用。它通过对人的意识形态唤问和心灵的奴役不断再生产服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的个人,并再生产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发挥不同功能的当事人的物质行为,以使主体自觉投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与实践中。被赋予了意识形态的主体能够“把自己作为一个自由主体所固有的那些观念铭刻在他的物质实践的行为中”〔8〕。在再生产这一关键点上,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实现了共谋。“镇压性国家机器的作用,就它是一个镇压机器来说,本质在于用(肉体的或其他形式)武力来保证生产关系(说到底是剥削关系)再生产的政治条件”,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在镇压性国家机器为它提供的‘盾牌’后面,主要保证了尤其属于生产关系方面的再生产”〔9〕。因此,以国家作为上层建筑的中心“辐射”出来的镇压性国家机器的肉体镇压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意识形态奴役,保障着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在这个意义上,正是因为两种国家机器也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提供着铜墙铁壁般的保护,才使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成为资本主义用以巩固自身存在的最牢固的环节。

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具有剥削和奴役性质的生产关系。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揭示剩余价值的来源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剩余价值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货币占有者(资本家)“幸运地在流通领域内即在市场上发现这样一种商品,它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因此,它的实际消费本身就是劳动的对象化,从而是价值的创造”〔10〕。这种独特的商品就是劳动力商品。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力所创造的价值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工人的必要劳动创造的价值和工人的剩余劳动创造的价值。其中,工人的必要劳动所创造的价值用来偿付资本家支付给工人的工资;工人的剩余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被资本家无偿占有,这部分价值被马克思称为“剩余价值”。资本家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在一定时间内增加工人的劳动量来最大限度地掠夺工人的剩余价值,实现资本的增殖。为了维持资本的增殖,资本主义就必须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因此,“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联系中加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加以考察时,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11〕。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是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不断再生产剩余价值的剥削关系。在此基础上,阿尔都塞强调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不是简单的、抽象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其实质而言,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在资本主义这一具体的生产条件下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而不是“抽象的个人”,因此,我们不能把具体的生产关系还原为或抽象为人类学意义上的“主体间性”,否则就容易抹杀生产关系所具有的社会历史内涵,从而掩盖生产关系的“奴役性”“剥削性”和“阶级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说到底是一种阶级关系,一方是占有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另一方是自由的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生产关系直接与阶级斗争的后果重叠。为了让工人持续沉浸在自己被剥削的状态中,在实际的生产过程中,剥削者以所有权问题、劳动的纯技术分工、劳动的纯技术组织以及劳动的纯技术管理等一系列经济主义意识形态和人道主义意识形态来掩盖真实的剥削关系,这是剥削阶级对被剥削阶级所采用的阶级斗争。

通过对《资本论》中马克思留下的重要“提示”的回溯,阿尔都塞认为对于整个资本主义体系来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既是最牢固的点,也是先天的“脆弱”点。因为在这个点上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切存在得以存在,这个点的剥削性标志着资本主义的根本特性,资本主义全部的国家机器都是围绕这个点积极建造的,而这个点一旦无法实现其再生产并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资本主义体系也会随之崩溃。因此,在阿尔都塞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就是资本主义体系的先天“脆弱”点,这个先天脆弱点能够真正开启资本主义体系在政治实践意义上的根本性“断裂”。但实际上,阿尔都塞所寻找到的这个资本主义体系的“脆弱”点也仅仅就是一个表层意义上的“脆弱”点,而并非资本主义体系的“根本”点。资本主义体系的“根本”点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资料所有制,这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产生的根源。如果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不实现根本性变革的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不可能产生根本性改变。

二、续写《资本论》的“结尾”:补充阶级革命的理论

阿尔都塞赋予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力的革命和政治意义上的优先性地位。如此强调生产关系优先性,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阿尔都塞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当作资本主义整个体系再生产的基础与核心,并将其指认为资本主义体系的先天“脆弱”点。这一脆弱点本身成为阿尔都塞革命策略的出发点;只有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才是真正意义的革命,才能建立新的更高级的生产关系,才能彻底动摇资本主义的根基。如果对于变革资本主义体系来说,生产关系首当其冲,那么对于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来说,保障其再生产的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际机器就成为斗争所优先针对的对象。

如何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如何针对两种国家机器展开斗争?阿尔都塞提示道: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革命和阶级斗争的经验能够武装那些想要走向共产主义的人,因为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就是唯一革命的哲学。〔13〕阿尔都塞试图回到《资本论》的结尾去寻找革命的理论依据。阿尔都塞感叹道:“我们甚至要感谢马克思使我们看到了他的弱点、空缺和疏忽:这些弱点、空缺和疏忽有助于说明他的伟大,因为我们只能在重新开始为他的逝世所中断的叙述时,才能提到它们。我们知道《资本论》第3卷是怎样结束的:一个标题《社会各阶级》,只有12行,然后就是沉默。”〔14〕《资本论》的结尾是马克思所沉默的地方,在阿尔都塞看来也是马克思的“弱点、空缺和疏忽”。如果阿尔都塞想要重新接续马克思《资本论》所中断的叙述,就必须从《资本论》的结尾处重新开始。《资本论》的第3卷是以“社会各阶级”结尾,因此对《资本论》的续写也应当从阶级斗争开始,激活历史科学的革命性。

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告诉我们完全不同的事情:阶级斗争(新概念)是历史的原动力(新概念),阶级斗争推动历史的前进:实现革命。这个论点非常重要,因为它把阶级斗争摆在第一位。”〔15〕虽然在革命和阶级斗争话语弱化的所谓“后革命时代”,众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不再跟随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致思路径,但是阿尔都塞却坚定地跟着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的革命道路“一道走”。马克思曾经指出:“将近40年来,我们一贯强调阶级斗争,认为它是历史的直接动力,特别是一贯强调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认为它是现代社会变革的巨大杠杆;所以我们决不能和那些想把这个阶级斗争从运动中勾销的人们一道走。”〔16〕面对工人阶级革命浪潮的消退和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失败,阿尔都塞认为必须通过阶级斗争展开严格意义的革命,亦即通过摧毁国家并打碎其两种国家机器,从而改变现有生产关系的革命。在此意义上,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解读不仅仅是要赋予《资本论》以历史科学的定位,而是要通过对《资本论》中“生产关系”概念的一系列回溯,找回和恢复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为被剥削阶级谋划全新的革命策略。因此,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解读,是在政治实践的意义上对《资本论》的续写,是重新激活《资本论》话语和概念体系的革命性。

阿尔都塞通过续写《资本论》的结尾,试图重新建构一种新的阶级斗争理论。阿尔都塞认为新的阶级斗争应当针对资本主义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展开。相对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阿尔都塞提出被剥削阶级应当开展三种形式的阶级斗争:政治的阶级斗争、经济的阶级斗争以及理论领域中的阶级斗争。首先,阿尔都塞认为政治的阶级斗争是进攻性的阶级斗争,它以暴力革命为主要手段,以国家机器为主要斗争对象,以夺取国家政权为根本目的。政治的阶级斗争具有优先性。其次,阿尔都塞认为经济的阶级斗争是防卫性的斗争,是为了劳动者各种具体的物质性要求,保障劳动者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利益进行的斗争。经济斗争要对抗资本主义的两个趋势:一个是资本主义制度利用一切形式所带来的增强剥削的客观趋势;另一个是资本主义直接降低工人工资的趋势。因此,工人阶级为提高工资所进行的罢工形式的斗争是经济斗争的一部分。经济的阶级斗争不可能直接推翻资本主义,相较于政治的斗争,经济的斗争总是无声的、漫长的但又是需要每天都保持警惕的艰苦的斗争。但并不是只有政治的阶级斗争才是革命的实践,经济的阶级斗争也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济的阶级斗争由于扎根于一定阶级社会的生产和剥削方式中,因而能够直接攻击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物质基础和生产根基。剩余价值剥削是资产阶级存在的前提,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存在的基础,构成了整个资本主义体系赖以存在的根基。因此,经济的阶级斗争在所有形式的斗争中占有基础性地位。“没有每天持续不断的顽强的经济斗争,政治的阶级斗争就是不可能的,或是徒然的。只有深深植根于经济的阶级斗争,并且唯有植根在它当中,才会有能够带来胜利的真正的政治的阶级斗争。”〔17〕最后是理论领域的阶级斗争。实际上在阿尔都塞那里可以发现三种类型的理论领域的阶级斗争。其一,关于理论指导的阶级斗争。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革命性的历史科学本身就为被剥削阶级的革命提供了最重要的理论指导,因此他本人也在不断地进行意识形态批判工作,警惕那些可能出现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腐蚀马克思主义革命性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其二,关于理论立场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要想在理论领域中展开阶级斗争,就必须坚定无产阶级立场。阿尔都塞在《论再生产》和《自我批评文集》中明确指出,马克思正是坚定了无产阶级立场,才彻底抛弃了资产阶级旧有的基本概念和理论体系,实现了科学的“术语革命”,最终发现了“历史科学的新大陆”——“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新科学。只有坚定无产阶级的立场,才能进行无产阶级的哲学战斗。其三,关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阶级斗争。被剥削阶级能够充分利用出版行业、新闻传播、学校教育、医疗卫生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产生的意识形态影响,重燃被剥削阶级的革命意识,帮助越来越多的被剥削者能够克服资产阶级的宣传效果进而投入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中,并防止其自身落入阶级合作的风险,防止落入关于劳动的“经济主义—技术主义—法律的—人道主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

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三种形式的阶级斗争是交织在一起的,直接针对的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再生产,其最终目的就是通过革命的形式夺取资本主义政权,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建立新的非剥削式的生产关系。其中政治的阶级斗争是“优先的”,直接针对的是在保障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再生产的政治条件;经济的阶级斗争是“基础的”,直接针对的是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生产过程本身中剥削关系的具体展开;理论的阶级斗争是“领先的”,直接针对的是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唤问的驯顺主体。

《资本论》的“结尾”是以“阶级”中断的,而阿尔都塞的“续写”却是以“阶级斗争”开始的。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阶级”问题简单化为“阶级斗争”问题,从而补充了马克思的“阶级革命”理论。坦率地讲,虽然不能说阿尔都塞推进了对马克思“阶级”问题的研究,但是他确实推进了“阶级斗争”问题的研究。阿尔都塞拓展了阶级斗争的表现形式和领域范围,从单一的政治斗争转变为政治、经济和理论三种形式的阶级斗争的交织。这不仅仅是对无产阶级斗争形式的丰富,更是对无产阶级新革命策略的寻求。这种新阶级斗争就是阿尔都塞在后革命时代为被剥削阶级所谋划的革命策略。

三、发掘《资本论》的“政治实践”: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

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结尾处不仅对“社会各阶级”的问题保持沉默,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资产阶级”的理论问题也缺乏令人满意的阐释。如果不能像揭示资本原始积累一般揭示资产阶级的历史形成,那么对“资产阶级”这个概念的使用就容易变成一种“滥用”。阿尔都塞认为,资产阶级不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衰败所产生的对立面,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要素之一。〔18〕他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源于作为金钱占有者的资产阶级与被剥夺了劳动的无产者之间的‘相遇’”〔19〕。然而马克思对相遇之前和相遇之后都未能再继续展开详尽的论述。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相遇之前,二者有着类似于原始积累一般各自发展的历史。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相遇之后,资本主义各生产要素之间,诸如资本、生产技术、生产工具等不断地“相遇”(encounter)或者按照《读〈资本论〉》中阿尔都塞的说法“结合”(conjunction)。“偶然相遇”成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强化的核心。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相遇”也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出了相应的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统治结构,成为了一种“持续性相遇”。最终,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在源源不断的“相遇”中巩固了下来,成为一种将剥削性和统一性强加于所有要素的结构。

阿尔都塞认为,不仅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源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相遇”,世界本身也是因为“偶然相遇”生成的。阿尔都塞回到了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在伊壁鸠鲁那里,世界形成之前无物存在,既没有意识形态的干扰,也没有因果原则或者理性原则,形成一种“虚空”。原子在虚空中以偏斜的方式下落,偶然性的偏斜使得原子之间相遇,改变了其幽灵式的抽象的存在方式,由此产生了诸世界。但是相遇本身何时何地发生是不确定的,相遇后所产生的效果也同样是偶然性的,没有特定的法则和规律规定着相遇,从既定的存在回溯时,偶然相遇在某时某刻以某种程度已经发生。阿尔都塞将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称为“相遇唯物主义的潜流”,之所以是“潜流”,是因为阿尔都塞认为这些关于偶然相遇的思考是暗藏在伊壁鸠鲁的思想中的。阿尔都塞简单地勾勒出了这一“潜流”的谱系: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霍布斯的自然状态,斯宾诺莎对合目的性观点的反对,孟德斯鸠对法的精神的讨论,卢梭的社会契约,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探究,海德格尔的此在“被抛”,等等,在这些著作和思想中蕴藏着哲学家们在其哲学体系内部对偶然性和相遇问题的思考。

“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体现着阿尔都塞早期思想与晚期思想的内在一致性,阿尔都塞是要批判目的论所以才强调历史的偶然性,进而要以偶然性取代目的性。早在1959年的著作《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中,阿尔都塞高度赞扬孟德斯鸠是政治科学的奠基人。孟德斯鸠对政治科学的创建是从具体的社会历史出发寻找法则,而不是从抽象的社会一般中把握社会的本质。孟德斯鸠“拒绝了根据应当是什么来评判是什么,他只是想给历史的真正必然性赋予其法则的形式,这个法则是他从事实的多样性和它们的变化中提取出来的”〔20〕。在阿尔都塞看来,孟德斯鸠大概是马克思之前试图思考历史却没有为它提供目的的第一人。对于历史目的论来说,历史的发展具有绝对必然性的方向和目的,历史规律能够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长期的历史预言,如此一来,历史辩证法也被简化为生产力扩张所产生的生产方式的循序渐进。与之相反,阿尔都塞“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认为,唯物主义既没有为人类的历史设置特定的起源,也没有为人类的未来规划出固定的前进方向。阿尔都塞曾经非常形象地描述道:他看见一辆火车经过,就跟着跳上去……然后在某个地方——或是路上,或是一个小车站——下车。〔21〕因此,阿尔都塞强调共产主义不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未来阶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今天的共产主义关系或许已经存在于社会的缝隙之中,我们应该做的是积极地去发现这种关系并且要让共产主义的缝隙遍及世界。

对于阿尔都塞来说,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全部革命性,不仅是要补充阶级革命的理论,还要将《资本论》中的“偶然相遇”的“潜流”扩展开来,在政治实践的意义上去创造持久性的相遇。如何在政治实践的意义上把握这种偶然相遇?在政治实践中要注重对“形势”的把握。“形势”的出现是一种偶然相遇的结果,必须要利用形势将偶然性的相遇变成持续性的相遇。如果要在偶然相遇的意义上变革资本主义,无产阶级就要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实践内容中抓住政治“形势”,分析形势的结构和存在的条件,抓住那些偶然出现的彰显着形势与变化的“事件”,特别是要利用丰富的斗争经验将事件的政治影响持久化,以此创造新的政治实践来推动革命的发展,最终使现存的资本主义产生根本性的“断裂”。

在阿尔都塞之后,“事件”也获得了诸如巴迪欧、奈格里和齐泽克等左翼思想家的重视。当代西方激进左翼的政治实践是围绕着“事件”展开的,“事件”存在于现有的规则之外,意味着对旧有秩序的挑战,意味着断裂的生成。“在资本主义内部,事物的不断变化正是为了使一切保持不变,而真正的事件正会转变这个关于变化的原则本身”,“事件是一种被转化为必然性的偶然性(偶然的相遇或发生),也就是说,事件产生出一种普遍的原则,这种原则呼唤着对新秩序的忠诚与努力”〔22〕。巴迪欧和齐泽克等当代西方激进左翼的“事件”与阿尔都塞的“事件”一样都代表着在现存秩序中出现的偶然性,他们都将自己的政治目的诉之于以偶然性的事件生成新的政治实践和新秩序。巴迪欧和齐泽克等人注重事件与主体的关系问题,试图恢复主体的地位,主张用爱推动主体相遇以生产共同性,以爱激发主体使主体忠诚于事件。这种对新秩序的筹划与具体的政治要求和革命规划相比,显然具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和浪漫主义色彩。与之不同的是,阿尔都塞寄期望于事件诱导彻底的革命,但是关键性的事件什么时候来?在何处发生?却是未知的。“事件”虽然是激进性的政治话语,但是在具体的理论建构中,事件自身的偶然性又将革命的现实性推向了边缘。1968年的五月风暴激发了阿尔都塞的思考:“什么也没发生,是因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完美地发挥了功能。当它们无法继续发挥功能,无法继续在所有主体的‘意识’中对生产关系进行再生产时,就会有人们所说的(多少有点严重的)‘事件’发生,就像在五月一样——它是一流的总演习的开始。长征之后,总有一天,革命会到来。”〔23〕

总的来看,阿尔都塞为被剥削阶级提供了双重的革命策略,其一是他始终强调的阶级斗争,其二是他晚期提出的偶然相遇的政治实践。与阶级斗争的革命策略相比,“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只能在遗著和晚期手稿中找到相对系统的论述,因此,对这一革命策略的探究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实际上,阿尔都塞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革命的希冀始终是一体的,他对无产阶级的政治实践的筹划贯穿于他全部的哲学主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续写”是“激进政治”的。换句话说,阿尔都塞在《资本论》中恢复历史科学的革命性,在马克思中断的地方挖掘出了双重的政治实践策略。对于阿尔都塞来说,《资本论》第3卷结尾不再是马克思的沉默,而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和新的政治实践的可能性。

四、问题与启示

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直接目的,不仅是为了澄清马克思《资本论》的原义,而且是为了恢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重新找回逝去的无产阶级革命。《资本论》第3卷在谈到“阶级”的时候叙述中断了,阿尔都塞认为,我们必须重新开始马克思所中断的叙述。在他看来,马克思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问题,而且在长时期内是我们的问题,这一问题支配着我们的未来,因此我们必须从《资本论》,确切地说,从其“结尾”处走向未来。在此意义上,阿尔都塞是想通过续写《资本论》寻找新的政治实践,从而开辟通向未来社会的道路。

如果我们要评论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激进政治解读的话,就必须返回和重新审视《资本论》的结尾。在《资本论》第3卷的结尾处,马克思指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常趋势和发展规律:生产资料越来越同劳动相分离,从而使劳动转化为雇佣劳动,使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土地所有权也同资本和劳动相分离而独立。以此为基础,雇佣工人、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逐渐形成为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现代社会的三大阶级。随后,马克思在第52章“阶级”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任务:“首先要解答的一个问题是:是什么形成阶级?这个问题自然会由另外一个问题的解答而得到解答:是什么使雇佣工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成为社会三大阶级的成员?”〔24〕

通过马克思的这一追问,我们可以发现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续写和马克思《资本论》原来的研究计划之间有着细微的但却是本质的差别。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断处是想持续深入追问和挖掘阶级形成的根源,而阿尔都塞的续写则是对阶级斗争和革命策略的描述。阿尔都塞非常重视马克思“生产关系”的概念,并从正反两个方面对这一概念进行了界定:一方面,生产的社会关系是生产过程的当事人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的特殊的“结合”;另一方面,生产的社会关系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还原为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还原为主体间的相互关系的各种转换形式。在续写《资本论》的意义上,阿尔都塞对“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研究就是对“阶级关系”的研究,这种研究最终转化成了对新革命策略的寻求。在阶级革命话语体系弱化的时代,从《资本论》中挖掘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是对甚嚣尘上的改良主义的最强力冲击。阿尔都塞试图证明,《资本论》中“资本主义必然走向灭亡”不只是一个科学论断,它还为彻底变革资本主义社会提示了革命策略式的方案。

阿尔都塞并没有在马克思原有的自身逻辑延展上续写《资本论》。阿尔都塞的“续写”放弃了马克思挖掘阶级形成根源的原本计划,转而去寻找新的政治实践和革命策略,这实质上是一种舍本逐末之举。正因如此,阿尔都塞的问题也逐渐暴露了出来。在对《资本论》的解读中,阿尔都塞不仅没有深入地去研究和揭示阶级产生的根源,而且也缺乏对社会现实问题尤其是对现实个人的实际生存问题的深入研究。阿尔都塞用浓厚的笔墨描述法国和俄国的政党、工会,揭示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运作机制,论证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必要性,但是却未能深入到被剥削阶级的生存境况和社会根源中。因为在阿尔都塞那里,现实的个人,特别是被资产阶级剥削的个人,是被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唤问”出来的,是以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主体的身份出现的。这样的“个人”与其实际的生存条件的关系只是一种想象关系。“个人”与其生存条件的实际关系到底是怎样的?阿尔都塞语焉不详。虽然阿尔都塞在为自己的“理论的反人道主义”辩护时,强调自己并非不关心人的存在与发展的问题。但是他基于反历史主义的立场,取消了人的历史主体的地位,并最终在意识形态中将现实的个人直接圈定在“主体”的设定中,使阿尔都塞最终丢失了对人之存在的根本性的现实关切。这成为阿尔都塞的理论难题。如果阿尔都塞像马克思那样对“阶级形成”的根源进行挖掘的话,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根源或者说现实的个人的社会根源就有可能被洞察到,进而所谓的阿尔都塞难题也就有可能被破解。

阿尔都塞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解读提示我们:一方面,我们要继续沿着《资本论》所昭示的道路追溯阶级形成的根源,亦即资本主义体系产生的根源;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实际注入新的时代内涵,而不能对资本主义的发展置若罔闻。只有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对《资本论》的解读和续写,才是在现时代的语境下对它的真正激活,否则就只能是一种外在的抽象反思和批判。一种真正的、内在的《资本论》研究,最终所要建立的是一种对现代社会的有力而复杂的分析,这将是一种充分适用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

〔1〕〔3〕〔5〕〔6〕〔7〕〔8〕〔12〕〔13〕〔17〕〔23〕〔法〕路易·阿尔都塞:《论再生产》,吴子枫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2、320、46、298、177、360、397-398、53、264、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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