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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卦爻辭年代與《易傳》中的辯證思想

2022-02-03

南国学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周易

劉 節

[關鍵詞]周易 卦辭 爻辭 哲學 辯證法

《周易》分爲《易經》和《易傳》,兩者都是值得一讀的。因爲,讀《周易》有三種意義。

第一種意義是哲學價值。《周易》中含有許多人生哲學,到了現在還是有價值的。例如,《易經》的“謙卦”說,人應該如何謙恭;“恒卦”說,人應該如何做事有恆。又如,“革卦”說,應該如何革新;“豫卦”說,應該做事有準備。再如,“小畜卦”的象辭說,人應該多多吸收前人的經驗。此外,如“損”的對立面是“益”,“泰”的對立面是“否”,“剝”的對立面是“復”,“既濟”的對立面是“未濟”,這就是中國古代辯證思想的雛形。而且,《周易》裏充滿了“變”的觀念、“發展”的觀念,在兩千多年前的人能夠說出這些來是不容易的。雖然《周易》是古代人說的,但由於在原則上有相同之點,今人也可以用現在的事去理解,它對今人是有啓發作用的。尤其是兩千多年以前的人都能觀察到,今人就應該比他們更爲進步纔是。

第二種意義是歷史學價值。《周易》中的史實,多數出自殷周之際到東周中期的史料,是研究歷史的人不可不知道的。研究歷史固然應當重視近代、現代,但也不能忽略了古代。沒有古代,哪裏會有近代、現代呢?而且,近代、現代的歷史沒有一件是不可以上溯古代史的。比如,中國是一個長期運行在封建制度中的國家,爲什麽封建制度在中國出現得那麽早,而且又維持得那麽長久呢?那些研究革命史的人難道不需要知道嗎?如果打算對這樣一個重要問題進行研究,那就與古代史發生了密切的關係。而封建制度的產生又是與奴隸制度的沒落相接續的,這就與《周易》中的史料發生了直接的關係。又如,周代初年直到晚周,中國黃河流域各地的部族有很多,文明程度是不一致的,這裏面的複雜情況是很難分析的。《呂氏春秋》成書於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其中的《慎勢篇》說到,“海上有十里之诸侯”,可見戰國時雖然名爲七國爭雄,但細小的獨立部落還有很多,到了秦漢統一王朝出現之後,纔退居深山窮谷,變爲現在少數民族的祖先。儘管這一史實大家都承認,但那麽多的少數民族,在古代又該如何去瞭解他們呢?這也可以在《易經》卦爻辭中找到一些資料。比如,古代大約在殷周之際,黃河流域分爲兩類部族,其中一類名爲“行師”或“行人”,另一類名爲“邑國”或“邑人”,因而《易經》“谦卦”有:“利用行師征邑國。”中國的封建制度就是在邑國的土著部族中生長起來的。

第三種意義更加重要。首先,《周易》本來是用於卜卦問吉凶的書,原本是一件迷信的事,但編《周易》的人卻把這一迷信事、多神論的宗教思想越過一神論,直接提高到泛神論的哲學思想;把一些人生大道理,分散地錄在一些卦爻辭中,使那些極端迷信的人,在那些卜吉凶的卦爻辭中得到一些至理名言,使他們知道,所謂吉凶,都是人世間的是非善惡,都是人們自己招來的,並不是僥倖得到的。其次,能夠想出這一方法的人,無疑是有一套歷史哲學在胸中的,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①《周易正義·坤》,收入《十三經註疏》(上海:世界書局,1935),第19頁。,就是深刻地告訴人們,所謂吉凶不是神給你的懲罰,其實是自己給自己的懲罰。在兩千多年以前,古人就能明白這一點,能說它不是進步的思想嗎?

《周易》之所以難懂,在於今人不知道裏面究竟講了些什麽,衹知道它是卜卦用的,首先就是迷信的事,似乎當今時代不再需要瞭解古代那些迷信了;尤其是,一翻開書,都是一些上九、初九、上六、初六等等,再不然就是一些貞吉、悔無、貞厲、引吉、無妄、噬嗑等等不識的字與不解的話。然而,若仔細研究,其實問題並不複雜。

首先,是卜與筮的問題。在遊牧社會裏,“卜”是用龜甲做原材料,在龜的腹骨裏鑿洞,以火灼之,然後視其背面的裂紋,這就是所謂的“兆”。兆有吉凶,於是就有了“泰”“否”的繇辭,這就是所謂卜辭。當然,裏面的程序很多,現在已經不能詳細知道了。到了農業社會興盛以後,又有了用蓍草的筮法。

《易經》的卦爻辭,就是以筮法做基礎的。先有筮法,然後有八八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六乘六十四得三百八十四爻。用五十根蓍草,經過三次揲蓍的方法,纔能得出一爻十八變,纔能得到一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中間其實衹有兩樣很簡單的符號,這兩種符號最初是從龜卜中的“兆”而來,作“”形的是整的,作“”形的是裂開的,即以奇數“”代表陽性,偶數“”代表陰性。《易傳》中說:“生生之謂易。”如果用現在的話說,即生命的演變就是“易”。生命之中無非兩種原因,這就是陰性與陽性,這是化生萬物的重要因素。照理說,這應該是唯物論的思想,可是,作《周易》的人把這一簡單的道理看得非常神秘。雖然《周易·繫辭上》說過:“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易則易知,簡則易從。”但也說到:“是興神物,以前民用。”由此看來,作《易》的人仍是抱有神秘思想的,還不能將當其作爲真正的唯物論來看待。

再說“繇辭”。該名是從甲骨文卜辭裏來的,作“猷告”或“告猷”,《尚書》裏稱“猷告”時也寫作“猶”。中國古代有一種官,稱作“遒人”,也作“逌人”,職責是採風,所謂“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於路”①《尚書正義·夏書·胤征》,收入《十三經註疏》,第157頁。,也名爲“輶軒使者”。這些制度起源於古代的猶族,甲骨文裏就有伐猶之辭,所以“猶”是部族名,到了周代稱之爲“繇辭”,《左傳》《國語》裏也是如此記載的。現在所傳的《周易》稱爻辭,即從“猷”與“繇”之音而來。

現在的《易經》用“九”代表陽爻,用“六”代表陰爻,於是,每卦六爻稱初、二、三、四、五、上。例如,乾卦“”最下一橫稱初九,最上一橫稱上九,於是,九二、九三、九四、九五在中間。又如,坤卦“”最下“”爲初六,於是,六二、六三、六四、六五,至最上“”爲上六。其他各卦,則以此類推。但是,這也帶來了幾個疑問:其一,六十四個卦畫與六十四個卦名,是哪一種先出現的呢?我的看法是,先有卦劃,然後纔有卦名。其二,是八卦之名先出,還是六十四卦的卦名一齊出現呢?應當是先有八卦,後有六十四卦,但時間相差不會太久。因爲,既然想到八卦了,從八卦到六十四卦並不十分困難,是用不着“人更三聖”(伏羲、文王、孔子)、“世歷三古”(從伏羲到周)的。其三,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六十四卦的排列次第?這是作《易》者的深意所在。上經,從乾坤到坎離,就是從天地到水火,主要是說自然界的現象。下經,從咸恒到既濟、未濟,是男女問題,開始說明社會發展的規律。最顯明的是,上經最後是水火兩卦,下經最後是水火既濟與火水未濟。然而,自然現象與人類社會的事象總是無窮盡的,所以,全經以天地開始,以既濟、未濟終,它的體系是整然的,是有一套歷史哲學與自然哲學在裏面的。

之所以說《易經》的六十四卦是先有卦畫、後有卦名,在於這六十四卦是根據一套哲學思想而排列的。儘管產生的先後是有的,但大體說來是不需要經過很多人與很長時間的。現在的《易經》把六十四卦分爲上、下經,上經自“乾”至“離”共三十卦,下經自“咸”至“未濟”共三十四卦。每卦一條卦辭、六條爻辭,合共四百四十八條。繇辭這算是經。此外,乾、坤兩卦各附文言一段,成爲《易傳》之一。每卦有彖辭一條,也分上、下經,爲《彖傳》二篇。每卦有象辭一條,有解釋爻辭的象辭六條,也分上下經,爲《象傳》二篇。還有隨義發揮的若干條,稱《繫辭》,也分上下二篇,這樣便是七篇《易傳》了。在這七篇《易傳》以外還有《序卦》一篇,說六十四卦排列次第的原因。又有《說卦》《雜卦》二篇,合起來共十篇《易傳》,漢代人稱之爲《十翼》,說是孔子所作。但據我看,其實是戰國晚期作《易經》的人作的,至少《序卦》一篇與《繫辭》上下篇是作《易經》的人作的。因爲,這種思想與戰國晚期的儒家思想相合,尤其是與荀子一派的思想相合。本來,卦爻辭中的資料大都取材於古代卜人的占辭,其中的資料大都與卜辭上的史實相合,早的可以溯至殷代晚期,但是這四百多條卦爻辭都是經過作《易經》的人改造過的,因此也包括大量晚周人的語法與思想方式。

《漢書·董仲舒傳》載有董仲舒的《舉賢良對策》,其中說道:“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種思想雖然也是儒家思想,但與《周易》中的思想是恰恰相反的。因爲,不論是《易經》還是《易傳》,全部都是說“變”的。

在唐代,人們把“易”的意義分爲三種,即不易者道之體,變易者道之相,簡易者道之用。其實,作《易經》的人衹有一種思想,那就是“生生之謂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①《論語·子罕》,收入《十三經註疏》,第2491頁。到了乾卦象辭,便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就是說,不論體、相、用,總起來都是變的。雖然是變,但也是有原則的,所以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到底“簡”到什麽程度呢?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②《周易正義·繫辭上》,收入《十三經註疏》,第78、86頁。陰陽就是剛柔,所以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因此,“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又說:“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用這樣的思想去推論易理,是以“動”爲主的,所以說“變動不居,周流六虛”。在《周易》裏,是不說永存的體,衹說到變動不居的象,而沒有說到不變的道。雖然說神,但這個神是泛神,所以說“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在天地間衹有兩樣通東西,就是說“精氣爲物,遊魂爲變”,所以他們把神也當作物看待的。於是,又說:“是以明於天之道,而察於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他們雖然說神,但一定與物連在一起,所以又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因此,通神明之德的,必定就類萬物之情。他們雖不是徹底的唯物論,但比之客觀唯心論有一些進步。他們看出整個宇宙是動的,但這種動是有規律的動,所以又說:“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③《周易正義·繫辭上》,收入《十三經註疏》,第78、86頁。

《易傳》中的思想,往往與《孟子》《中庸》相通,儘管《孟子》書裏根本沒有涉及《周易》。相反,在《荀子》書裏,倒是涉及《易經》。例如,《大略篇》引小畜卦初九爻辭:“復自道,何其咎。”又如,《非相篇》引坤卦六四:“括囊,無咎,無譽。”由於在《荀子》書中屢次提到子弓,於是就有人說,傳《易》的是馯臂子弓,不是仲弓。①整理者註:《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孔子傳《易》於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竪。”《漢書·儒林傳》說:“自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子庸授江東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郭沫若在《〈周易〉之制作時代》中也說,“子弓自然就是馯臂子弓;有人說是仲弓,那是錯誤的了”〔《青銅時代》(上海:群益出版社,1946),第71頁〕。其實,《荀子》裏不衹是引《易經》,而且還有與《周易》相同的文字。例如,《大略篇》:“《易》之《咸》,見夫婦。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剛下。聘士之義,親迎之道,重始也。”這是《周易》中《序卦》《彖傳》的文字。雖然在《荀子》書裏有那麽多與《易經》《易傳》有關的文字,但《易傳》的哲學反倒是與孟子的思想接近的。

孟子與荀子的重大不同在於,孟子是以動的道理說心,荀子則以靜的道理說心。例如,《荀子.解蔽》說:“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又說:“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一而靜。”孟子就大不相同,他對心的理解是:“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又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②《孟子正義·告子上》,收入《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458、467頁。因此,孟子主張,“存其心,養其性”,即首先要肯定性是善的,纔可以存,可以養性,如果是惡的,還能夠存它嗎?《周易·說卦傳》說:“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爻而成卦;分陰分陽,替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但是,荀子卻說:“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以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徧也。”又說:“故人心譬若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庶理矣。”③《荀子集解·解蔽》,收入《諸子集成》,第270、267頁。孟子則認爲:“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莫非命也,順受其正。”④《孟子正義·盡心上》,收入《諸子集成》,第520、552、517、518頁。又說:“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⑤《孟子正義·盡心下》,收入《諸子集成》,第582—583頁。孟子的這種思想,在《中庸》裏得到發展:“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對此,《周易·繫辭傳上》說:“《易》無思也,無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易傳》裏時常說到至精、至變、至神,但是不說至誠,衹有《文言》說到誠:“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繫辭傳上》則說:“子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子曰:‘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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