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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为镜 以人为鉴

2022-02-03李岱霖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隋炀帝

摘 要: 《迷楼记》是中国古代传奇小说之一,清代纪昀在编纂《四库全书总目》之时将其收录在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中,鲁迅校辑《唐宋传奇集》之时亦有将其收录其中。作为成文时期有争议的古小说,《迷楼记》通过描写隋炀帝晚年纵欲的故事,以文为镜,以人为鉴,具有反思意义。其生动地刻画了皇帝、大臣、后宫女性等人物形象,颇具文学张力。《迷楼记》对后世与隋炀帝有关的小说亦有深远影响,其对隋炀帝的形象勾勒具有典型性,却和史料中隋炀帝的记载存在差异,从而具有文学形象建构的探究意义。

关键词:《迷楼记》 传奇小说 隋炀帝

《迷楼记》讲述了隋炀帝晚年纵欲的故事。在文中,隋炀帝斥巨资修建亭台楼阁用于享乐,喜欢在迷楼中与诸多美女玩乐,还使用御童女车玩弄女子,最終在游江都的途中听到亡国之歌,自觉时日不多,不久李渊带兵入京,隋朝覆灭,迷楼也被焚毁。作品通过描写隋炀帝荒淫无度、搜刮民女、滥用国库之事,以修建迷楼之线索展开叙述,以隋炀帝为主要人物,高昌、何稠、王义、侯夫人等为次要人物,展现隋朝灭亡、唐朝建立之画卷。本文基于《迷楼记》文本本身,从三个层面对其进行研究讨论:一是从文字探究的分野探讨其成文时代背景的争议,二是从文学形象的建构分析文中对不同人物形象的刻画,三是从不同时期隋炀帝小说的传承和衍生关系进行对比研究,并探究文学和历史对同一人物形象记载的差异。

一、 时代背景之争议——文字探究的分野

关于《迷楼记》的创作朝代,学界对其有不同的观点。由于此篇传奇作者不详,文中亦无明显字眼表明其创作时间,因此学者大多基于文本内容,从用字、用词的角度去探究其写作之朝代。鲁迅、章培恒等将其定义为宋代作品,而李剑国则将其划分为晚唐作品,可见学者们对于《迷楼记》的创作时间说法不一。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将《迷楼记》归为“宋之志怪及传奇文”a。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亦称其为“五代宋传奇作品”b。 章培恒则从文字避讳的角度出发,论证《迷楼记》为宋代作品。他指出,《迷楼记》中有“民间”、“世代”等词,而唐高祖名渊,太宗名世民,高宗名治,“渊”“世”“民”“治”诸字皆是唐讳,若是唐人所作,则其通常会对这些字进行替换,而《迷楼记》中并没有按照唐代的避讳习惯避开这些字眼,此为一;《迷楼记》中的“磨以成鉴”和“纤毫皆人于鉴中”的“鉴”字本应为“镜”之意,此举是出于避讳宋太祖赵匡胤之缘故,此为二;文中出现“浙人也”的表述方式,而唐代并无可以简称为“浙”的地区,直至宋代才有“两浙路”代表统一的一个地区,此为三。c而李剑国则在《〈大业拾遗记〉等五篇传奇写作时代的再讨论》一文中定义《迷楼记》为晚唐作品,并从三个方面回应了章培恒的北宋之论。他认为,晚唐之时,人们对初唐帝王的名字及庙号的避讳已经没有非常严格,且唐人对避讳也不是非常严谨,这一点从“世”“民”等字出现在唐人作品中便可窥知一二;至于“镜”“鉴”之辨,李剑国指出,以“鉴”为“镜”者,在唐代作品中亦多见;再者,关于“浙”的概念,李剑国从史料记载中考证唐代已有“浙”的地区概念。d

那么,《迷楼记》究竟是唐代作品还是宋代作品?若从文字避讳和主题思想的角度分析,则《迷楼记》很有可能是北宋作品。在避讳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中出现“李花”、“唐帝”之字眼,而根据唐代避讳之律法,“诸上书若奏事,误犯宗庙讳者,杖八十;口误及余文书误犯者,笞五十”,也就是不论书面抑或口头表达,都要避唐王朝宗庙之讳,否则会有惩处。e“唐代不仅讳国姓,并且还有讳国号之说”,唐朝帝王姓氏为“李”,国号为“唐”,因此撰写文章时会对这两个字有所避讳。在主题思想方面,《迷楼记》文末有指出,“方知世代兴亡,非偶然也”。实际上,其通过写隋炀帝沉迷女色与享乐导致国家走向灭亡,而李渊带兵入京建立新王朝,突显新政权取代腐朽的旧政权是时代的必然趋势。这种强烈的以史为鉴、寓教于文的思想多见于政权建立时期,比如唐初魏征等人在《隋书》中所言,“观隋室之存亡,斯言信而有征矣”,便是传达了以隋为鉴的思想。根据唐初帝王姓名、庙号的避讳原则,以及唐宋传奇的时间发展脉络来看,此文不太可能写于唐初时期,最有可能的创作时间乃是北宋之时。

二、 人物形象之演绎——文学形象的建构

《迷楼记》中出现多位人物形象,包括故事的主要人物隋炀帝、朝臣官员、医师平民、后宫女性等。隋炀帝作为主角,其负面形象在文中通过多角度被塑造而成,包括直接描写和侧面烘托,从而建构典型的昏君兼暴君的文学形象,亦通过对隋炀帝及其他人物的群像描绘鲜活地展现了隋朝末年摧枯拉朽的场面,讽刺了荒淫无度的皇帝和阿谀奉承的大臣,赞扬了敢于直谏的百姓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女性。

作为贯穿故事始终的主要人物,隋炀帝在《迷楼记》中被塑造为一个沉迷声色、荒淫无度的昏君兼暴君。这种昏庸的末代皇帝形象的直接表现便是好色。文章开头即言,“炀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希望能有“曲房小室,幽轩短槛”以“自快其意”。在迷楼修筑完成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诏选后宫良家女数千”,尽情地在宫殿里享乐。在何稠进献御童女车之后,隋炀帝更是喜不自胜,将处女置于车中,将其手脚捆绑于车内,用以宣泄欲望。不仅如此,他还让画工绘制数十张仕女图悬挂于楼阁中,再用铜镜制成屏风,使得其享乐时可以观赏。食用大丹之后,其“荡思愈不可制,日夕御女数十人”,引发口渴之症。其昏庸的第二个表现便是搜刮民脂民膏。他所下令修建的迷楼金碧辉煌、极尽奢靡,数万劳工耗时数年才修建完成。由于迷楼建造用材珍贵,国库一度被掏空。此外,隋炀帝之昏庸还体现在缺乏判断力,对于附和满足他欲望的大臣升职封官、给予赏赐,而对于忠言,隋炀帝却因自制力不足而最终没有采纳,这也暗示了其亲小人、远贤臣的倾颓之象。

《迷楼记》中的几位大臣的形象亦有可分析与探讨之处。文中出现的谏言者按出场顺序分别是:近侍高昌、高昌之友项升、大夫何稠、上官时、矮民王义、医丞莫君锡。其中,高昌、项升、何稠、上官时在整篇故事中属于对隋炀帝的纵欲起到推动作用的人物,而王义和莫君锡则是对隋炀帝的纵欲行为起到劝阻作用的人物。他们在整篇故事情节中又分别构成一个个小故事,而这些小故事以迷楼为线索串联在一起,推动故事发展。比如,高昌听闻隋炀帝想建造宫室之后,推荐了他的友人项升,项升为隋炀帝提供了建造迷楼的图纸,而后何稠又设计了供隋炀帝在迷楼内享乐的御童女车,上官时则带来铜镜屏风。这些都进一步使得隋炀帝欲望膨胀,促使其身体由于纵欲过度而被整垮。之后,矮民王义便作为一个掏心掏肺劝谏隋炀帝的贤良形象出现,但隋炀帝最终没有采纳他的劝言,从而使得其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最后医丞莫君锡为隋炀帝献望冰止渴之策,却使得后宫妃嫔用冰吸引隋炀帝来行幸。由此可以看出,这些人物不论对隋炀帝的纵欲行为起到推动抑或抑制作用,隋炀帝的醉生梦死实际上都是其自我选择的结果。对于献策享乐之人,文中记载隋炀帝对其“诏以五品官赐升,仍给内库帛千疋赏之”,抑或是“以千金赐”,而对于王义和莫君锡,文中则并未记录隋炀帝对其有封官赏赐。这也进一步从侧面体现出隋炀帝的昏庸。与此同时,隋炀帝的周遭环境也十分不利,其周围小人群集,忠良难觅,这从文中对于不同人物的群像描绘即可看出。

文中还有一位女性人物值得留意,她便是作者用接近全文三分之一笔墨描写的侯夫人。她在文中的形象并不是一个为了满足帝王需求而争宠讨好的后宫嫔妃,而是一个楚楚动人、才华横溢且刚烈的女子。她由于久居深宫不被君王临幸,最后选择悬梁自尽的方式作为反抗,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悬梁的同时,她还留下多首诗,其诗文采斐然、哀婉幽怨,诉说自己孤寂的后宫生活,吐露自己不受君王宠幸的悲哀,也侧面表达对隋炀帝朝三暮四的不满。侯夫人的诗歌是作者对其形象勾勒的重要载体。《迷楼记》中一共记载了八首出自侯夫人的诗,其中有侯夫人观赏花草时的联想,有其对历史人物的反思,还有其对深宫生活的直接描写。而隋炀帝在看完这些诗后,方才追思侯夫人。由此可见,作者在刻画一个具有反叛精神和主体意识的女性形象的同时,也揭露了后宫中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女性的悲哀与无奈,亦批判了对隋炀帝的淫欲无度所造成的对女性之摧残。

三、 《迷楼记》与其他描绘隋炀帝小说之比对——文史衍生与差异

古小说中以隋炀帝为主线展开的故事篇章不在少数。唐宋传奇中,《迷楼记》《大业拾遗记》《海山记》《开河记》等皆是以隋炀帝为主要人物铺展故事情节。明末章回小说《隋炀帝艳史》又在之前传奇小说的基础上有所继承和发展。然而,对比史书对隋炀帝的记载,又可以探析文学与历史对同一人物勾勒的差异。

除《迷楼记》之外,《大业拾遗记》《海山记》《开河记》亦是描写隋炀帝的唐宋传奇小说。其中,《大业拾遗记》和《迷楼记》的故事情节有重叠部分。《大业拾遗记》讲述的是隋炀帝御舟幸江都的故事,亦是从隋炀帝沉迷女色这一点展开叙述,其中穿插了何稠进献御童女车和隋炀帝在迷楼中纵情享乐的情节。相比之下,《大业拾遗记》中女性形象更为丰富,包括萧皇后、袁宝儿、吴绛仙、韩俊娥等,其文亦穿插多首诗词,共八首,大多是隋炀帝所作。《海山记》描述隋炀帝从太子篡位当上帝王的历程,通过隋炀帝与杨素相互勾结间接谋害隋文帝得以上位,以及其当权之后的一系列奢靡之行为,突显隋炀帝的暴君形象。《开河记》主要讲述的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之事,其主要人物是叔谋,文章通过写叔谋执行隋炀帝的命令从而体现当时百姓所遭受的苦楚。这四篇描写隋炀帝的传奇小说内容及叙述的角度有所不同,但其中都有对李唐王朝取代隋朝的暗示性情节:有的通过与“杨”和“李”有关的谐音字预示结果,比如《迷楼记》中有“杨花”和“李花”,《海山记》中有“玉李”和“杨梅”及“鲤”;有的通过民间传言表现出来,比如《开河记》中的“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这些情节实际都表达对隋末暴政的批判,预示时代更迭的必然。

《迷楼记》的情节在明末章回小说《隋炀帝艳史》中亦有影射。《隋炀帝艳史》中的第十五回侯夫人自缢以及第三十回何稠献车的故事情节皆有对《迷楼记》的借鉴和扩展。不同的是,《迷楼记》中何稠献车的故事在前而侯夫人自缢的故事在后,《隋炀帝艳史》中这两处情节的先后顺序则相反。此外,《隋炀帝艳史》对这两段情节的描述添加了笔墨,将其具体化。比如,侯夫人宁愿被冷落也不贿赂宦官,以其与宫女对话的形式将侯夫人正直刚烈的性格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f在第三十回至三十二回中,作者分别对何稠进献任意车、迷楼内放置铜镜屏风、宫女嫔妃以冰诱引隋炀帝的情节加以铺展,篇幅大增,将人物的肢体语言、内心描写细节化,章回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增加故事的曲折性和吸引力。相较于唐宋传奇《迷楼记》等文,章回小说《隋炀帝艳史》叙事成分中的情节性明显增强,人物形象的展现趋于多样化,叙事维度增加,具有较强可读性,从中也可看出古小说在时间流变中的发展。

由此可見,这些以隋炀帝为主要人物的小说对隋炀帝的刻画皆是负面的,小说里的隋炀帝荒淫好色、奢靡无度、剥削百姓、听信谗言。那么,史书中记载的隋炀帝又是怎样的一位君主呢?《隋书》中说他是“上美姿仪,少敏慧”,“上好学,善属文,沉深严重,朝野属望”。隋炀帝十分注重官员的才学,创设进士科,以文才作为选拔官员的标准,并且下诏言:“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内,岂无奇秀。”而关于开凿大运河,史书中的记载是隋炀帝“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虽然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但却为南北联通开辟了道路。他游历江南之时,亦“宴江淮已南父老”,以此安抚江南地区。可见小说中的隋炀帝形象和史书中的隋炀帝形象是存在差异的。 这种差异性或许是出于小说的教化目的,g“文人的作品多寓劝诫” ,这亦使得隋炀帝作为一个丧权亡国的末代帝王形象在小说中被赋予了历史教训的意义。

四、 结语

《迷楼记》作为一个具有历史反思意义的传奇小说,颇具戏剧性,且在其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故事情节的铺陈方面皆有用意,通过讲述隋炀帝的荒淫之事,反思前代经验教训,劝告后人引以为戒,是唐宋传奇中描叙帝王后妃宫廷生活的代表作之一。从文学作品和历史记载的比对中亦可看出,文学形象和历史形象存在一定的差异性。在《迷楼记》中,通过人物和情节以表达思想的目的较为突出,体现了彼时传奇小说在构架上的特点。

a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2页。

b 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6页。

c 章培恒:《〈大业拾遗记〉〈梅妃传〉等五篇传奇的写作时代》,《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108—109页。

d 李剑国:《〈大业拾遗记〉 等五篇传奇写作时代的再讨论》,《文学遗产》2009年第1期,第21—28页。

e 王建:《中国古代避讳史》,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f 〔明〕齐东野人:《隋炀帝艳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0─162页。

g 〔唐〕 魏征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59─75页。

参考文献:

[1] 李剑国. 《大业拾遗记》 等五篇传奇写作时代的再讨论[J]. 文学遗产,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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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齐东野人.隋炀帝艳史[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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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岱霖,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文化。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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