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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田中禾《模糊》的叙事艺术

2022-02-03陈茜

南腔北调 2022年1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

陈茜

摘要:田中禾的小说《模糊》是一部具有深刻意义的小说,其通过复杂多变的叙事策略,既展现了主人公张书铭(章明)在特殊时期的情感经历与命运的困苦挣扎,又凸显出这部小说高超的叙事艺术。这种叙事艺术主要表现在不断变换叙事视角、小说中套小说的叙事结构和对比的叙事手法三个方面。

关键词:田中禾 《模糊》 叙事艺术

田中禾最新发表的小说《模糊》,可以说是他六十余年创作生涯的扛鼎之作,与传统反思历史的伤痕文学不同,其构思的巧妙以及在叙事策略上的谋篇布局,让这部新作在记录历史的同时更多地展现出人性的温暖。按照叙事框架,这部小说可以被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我”收到一份无名书稿;第二部分是无名书稿的全部内容,讲述“我”二哥张书铭(章明)在新疆库尔喀拉接受改造和接受改造后失踪的故事;在第三部分,“我”根据无名书稿去寻访故事的主人公,想要弄清楚二哥在库尔喀拉的生活以及他如今身在何处,由于种种原因,我最终放弃了寻找。这部情节并不复杂的小说,在叙事策略上却体现了独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因此深入剖析田中禾《模糊》的叙事策略,将有助于我们深度解读这部作品,有助于我们深入探究田中禾的艺术创作过程。

一、交织变换的叙事视角

傳统的小说写作方式主要是采用全知性叙事视角,即从叙述者的角度,以上帝之眼掌控事情的发展进程。但是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多元、读者评价更加客观,田中禾在这部小说中不仅采用全知性叙事视角的写作方式,还在文本中加入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叙事的情节。这两种叙事视角和谐地融合在小说中,让读者更全面地了解一代文化青年张书铭(章明)在时代洪流冲击下的爱与追求。

第一人称叙述,就是在小说中以“我”的口吻来叙述故事,叙述者是小说中一个人物,可以是中心人物,也可以是旁观者。小说的第一部分讲述“我”收到一个陌生人寄来的邮包,由于“我”当时在外旅游而忘记取回,所以一个网名为“梭梭草”的网友在博客上给“我”留言询问,之后还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一下子打开“我”记忆的闸门,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邮包。邮包里的无名书稿顺理成章就成为小说中的第二部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第一部分,田中禾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既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又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小说的第三部分也是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写“我”去新疆寻找二哥张书铭,最终无功而返、放弃寻找的事情。由“我”来打开张书铭的故事,最后也由“我”来叙述张书铭的结局,这不仅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也让小说的结构更加紧凑、结局更加完整。

全知性叙事视角,也称全知全能视角,叙述者可以随时随地出现,由此可以了解故事的发生过程,也可以叙述即将发生的一切。小说的第二部分采用的是全知性叙事视角,安排的那个神秘的书稿作者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书稿作者为我们讲述了特殊时期文化青年章明的经历,包括读书时的意气风发、下放时的不谙世事、劳改时的艰苦辛酸以及他和四个女人的恩怨纠葛。这一部分采取全知性叙事视角可以将时代、民族和个人记忆相结合,达到既为读者还原出真实的历史景象,又写出人性复杂性的效果。

叙事视角是作家建构小说的工具。在创作时,作家选用合适的叙事视角为自己的作品增添艺术效果是至关重要的。在《模糊》中,田中禾穿插使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和全知性叙事视角,让读者在历史真实和现实真实中辗转来回,不可不谓是“以回忆的艺术唤醒了最难以捉摸的人类命运” [1] 。

二、虚构中套虚构的叙事结构

在田中禾看来,小说的故事性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写好一个故事。正如他所说:“首先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的讲法。”[2]在小说《模糊》里,田中禾巧妙使用虚构中套虚构的讲述手法,既给一个简单的故事铺上了层层神秘的面纱,又能让读者在阅读的不经意间落入他早早设好的现实与虚构之间层层变换的艺术陷阱。

《模糊》是由三个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故事组成的。第一个故事讲述“我”收到神秘的邮包后想起了记忆深处已经被遗忘很久的二哥,打开了邮包里这份关于二哥故事的书稿。第二个故事用书稿的方式讲述“我”不谙世事、不通人情的二哥章明(张书铭)在特殊时期经历的监视与诬陷、欲望与背叛、劳动和改造的故事。按照通常的小说结构,这部小说在这里就应该完结了,可是《模糊》却开启了新的叙述之旅。在第三个故事里,“我”被这份书稿牵动了记忆,决定去库尔喀拉找寻二哥的踪迹。在寻找的过程中“我”见到了很多书稿上的原型人物,有“我”前后两个二嫂,有可能是背叛过我二哥的“关山”。当寻找接近尾声时,面对侄女“路路”的一句句质问,“我”对历史与真实也产生了疑惑,于是“我”决定放弃寻找。当读者跟着作家的讲述在“我”的故事与章明的故事之间反复跳跃时,就为“我”与章明搭建起一架现实与虚构连接的桥梁。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田中禾对小说艺术结构的谋划经营。之所以用这种虚构中套虚构的叙述方式,是因为作者想要表达的太多,少了哪一个部分都不能完整地表达他的想法。小说的第一部分引起了读者对“我”二哥的好奇,甚至,作者还在书稿封面使用了“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因偶然巧合对号入座”[3]这样一句欲盖弥彰的话,实实在在地勾起了读者一探究竟的心思。所以,这一部分毫无疑问在小说中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并且很自然地引出二哥章明(张书铭)的故事。如果说,在读第一部分时我们可能会认为章明(张书铭)的遭遇是由特殊年代造成的,那么看完第二部分,我们不禁会问:对世事如此模糊的二哥落得如此结局真的只是政治迫害的结果吗?这里面大概就包含了田中禾的独特思考。他写作的目的不是去替二哥控诉历史,在他看来那也不是真正的文学。“文学的关注焦点应该是人的命运、人性的状态,时间空间对人际、心理的影响。” [4]由此可以看出,田中禾书写第二部分的真正目的,是借这一段故事去揭示包含着爱与恨、政治与时代、欲望与背叛、反思与忏悔的复杂人性。章明的故事讲完以后,在小说的第三部分“我”又回到了故事之中,打听到第一任二嫂李梅(李春梅)的惨死、听到第二任二嫂小六(叶玉珍)对二哥的控诉、见到曾经陷害过二哥的“关山”(赵老先生)如今慈眉善目的样子。很明显,“我”看到的听到的这些,都与第二部分中书稿所写多有出入,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当作者向读者抛出这个问题时,第三部分的存在就让小说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最后,作者用“我”的放弃寻找告诉读者历史真实已不可考。“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中的人物才是真实的,现实中的人只是一个假象。” [5]

田中禾借助虚构中套虚构的叙事结构,让小说每一部分的存在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田中禾在做到充分表达自己叙事意图的同时,也增加了小说艺术形式上的美感。

三、反观对比的叙事方式

对比叙事是“把相反相成的事物包容综合在一起,通过外表与内在本质的鲜明对照,在特定的文本里传达特定的叙事寓意。” [6]《模糊》中的对比叙事表现在精神满足与肉体需要的矛盾、文学虚构与现实人物的比较两个方面。这两种对比的出现并不是违背主题,而是田中禾为了更好地衬托主题所采用的独特的叙事手法。

在阅读无名书稿这一部分时,我们可以发现当章明的精神需要难以得到满足时,就会转向对性爱的追求。这最突出地体现在第二部分“夜里的事儿和白天的事儿”这一章。“白天的事儿”是没完没了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充满了揭发、检举的政治斗争,“夜晚的事儿”是章明如何在身体上征服妻子李梅,然后借由这种满足感来填补自己白天经受的精神上的折磨。“章明觉得他已经把这女人看透,只要他把夜里的事儿干好,屋里的气氛就不会紧张,李梅对他就会好點。”[7]这种精神满足与肉体需要的矛盾,在其他章节中也有体现。在劳改时,章明和同学关山为了疏解自己白天劳动的痛苦,在芦苇荡里通过互相“砍椽子”的方式来享受片刻的欢愉。当章明娶的第二任妻子小六对章明身体表现出强烈的需要时,这种需要瞬间就满足了章明的精神需求,然后两人在性欲的冲击下也轻松地跨越了巨大的精神鸿沟。不过讽刺的是,李梅、关山、小六最后都背叛了章明。李梅不认可章明总保持一种清高的人际方式,“夜里的事儿是她手里的绳子,夜里的事儿能牵着男人,让他听话,少为外面的事操心。” [8]但这并不能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最后李梅还是为了保全自己,把章明在夜晚同她抱怨的“反动”的话在公开场合揭发出来,检举了章明。为了减轻自己的劳动量,关山引诱天真的章明逃跑,再带着管教员把章明抓个正着。两人当初在芦苇荡里那么快活、那么投机的时光也和芦苇燃烧起来一样,刹那间就灰飞烟灭。小六和章明在一起后,才发现生活并不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当章明知识分子的光环褪却,情欲的激情慢慢消散,自己无力独自面对繁重的生活时,小六最终抛弃了章明,出轨了木匠。

可见,肉体的短暂需要并不能带来精神的长久满足。章明逃避精神的需要,沉溺于肉体的欲望之中,最终的结局却只能是走向虚无与绝望,离开这个让他活得毫无意义的世界。通过这种矛盾的反复呈现,田中禾达到了自己的叙事意图,即从更深的层次告诉读者,二哥的悲剧除了有时代原因之外,更多的可能是精神孤独的悲剧,因为他的二哥直到生命结束,都没有被这个世界真正接纳过、需要过。

肉体需要与精神满足的矛盾,体现了田中禾对人的生命关系的极致思考。小说中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对比,则是几十年来笔耕不缀的田中禾在创作上的独特智慧。在小说的第三部分,“我”拜访了书稿里的很多原型人物,可是最终发现这些真实的人物原型与无名书稿里那些人物都有出入。第一任二嫂李春梅(李梅)并不像书稿里描述的那样善于经营,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亲情的怀念;第二任二嫂叶玉珍(小六)给我的感觉是:“提起她,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一个稻草包围的小村,架着漂板的水塘,细雨中的田埂和牛背上的牧童。”[9]这里的叶玉珍并不像是一个狠心抛弃丈夫的女人;书稿里的宋丽英心思细腻、含蓄委婉,默默爱恋着章明,而当“我”回想起现实中的宋丽英(薛兰英)时,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却是她有点疯癫粗鲁、不通礼节的样子。面对眼前的现实书写与书稿中的巨大出入,“我”不禁发出疑问:“档案里的张书铭,我记忆里的张书铭,母亲心中的张书铭,李春梅眼里的张书铭,叶玉珍告诉孩子的张书铭,哪个更接近张书铭本人?”[10]这个问题不仅是“我”的困惑,也是作为读者的我们难以解决的哲学问题。“历史没有真相,真相的极致是无解。” [11]历史会在时间的滚滚长河中湮灭,而小说家能做的就是让历史人物在文本中永不褪色。那么文学虚构与现实人物的矛盾将会永远存在,因为历史已不可考,而文学和人都活在当下。

纵观整部小说,田中禾在第一人称叙述和全知性叙事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既为读者讲述了“二哥”的故事,同时也成为了读者聆听着别人讲述的“二哥”的故事。来回变换的叙事视角,在体现作家高超的叙事功力的同时,也给了读者一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一部好的小说要讲好一个故事,为其搭建好的叙事桥梁也是至关重要的。这桥梁就是小说的叙事结构,只有恰当的叙事结构,才能让读者顺利地到达桥梁的终点,实现与作者的思想共鸣。《模糊》里作者建构的“虚构中套虚构”的叙事结构,把回忆、现实与历史很好地交融到一起,让其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同时,也彰显出人性的复杂。叙事视角和结构都是作家在小说中为更好地表情达意所使用的工具,都是为小说内容服务的。所以在叙事方式上,田中禾通过对比,直接把精神满足与肉体需要的矛盾、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对比问题摆在读者面前,启发读者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模糊》这种精湛的叙事艺术成功地实现了田中禾的叙事意图:“二哥”的悲剧不仅是时代的“结晶”,同时也是复杂人性的凸显。

参考文献:

[1]田中禾.同石斋札记·自然的诗性[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140.

[2] [4]田中禾.田中禾小说自选集[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477,477.

[3] [5] [7] [8] [9] [10] [11]田中禾.模糊[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0:9,313,91,91,213,313,313.

[6]刘尚云.《聊斋志异》对比叙事的反讽修辞[J].修辞学习,2009(4):80.

作者单位:信阳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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