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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一及其小说人物天一的文化身份认同

2022-02-03罗懿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期

摘 要:作为主要用法语进行研究的汉学家和主要用法语进行创作的作家,程抱一在经历文化割裂的痛苦与自我救赎之后于中法文化身份之间找到了一个利于其生活和创作的平衡点,而其半自传体小说《天一言》中的主人公天一却和程抱一本人的文化身份认同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本文根据程抱一和天一的人生经历及时代背景,分析两者的文化身份认同过程。

关键词:程抱一 《天一言》 文化身份认同

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促进着人口流动的增加,在此背景下,对于具有多重文化背景的人来说,穿梭于不同文化间的旅程让他们在体验丰富多彩的生活的同时,也可能会陷入一个无法从中脱身的认知泥潭,那就是文化身份的认同。随着外国语言文学、移民研究以及跨文化研究的不断兴起与发展,文化身份认同在文学领域主要以具有双重或多重文化背景的“流散”作家为对象,法国华裔作家程抱一就是其中的典型之一。

程抱一,原名程纪贤,1929年出生于中国,1948年随父赴法国定居,1971年入籍法国。在法期间,程抱一开始主要从事中国诗歌、绘画等汉学研究,后转向法语文学创作。2002年,程抱一以极高得票率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是历史上第一位、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法文小说《天一言》于1998年在法国出版,同年获得费米娜文学奖,主要讲述了主人公天一在中国度过青少年时期,在法国追求人生理想,而后回国,在苦难中试图重拾友情、爱情以及探寻自我身份而不得的故事。天一的前半生经历和程抱一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很大程度的重合,所以此书普遍被認为是作者的半自传体小说。本文在《天一言》一书框架的基础上,梳理并探析一虚一实两个主体文化身份认同的心路历程。

一、“出发的史诗”——根植中国大地

小说第一部分主要讲述主人公天一20世纪40年代末赴法前在中国的青少年生活,包括在江西老家的童年生活、战争背景下在川渝接受学校教育的逃难生活以及在敦煌醉心壁画的研究生活。

天一在庐山生活期间深受其父影响,在书法和绘画上小有所成;由于其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乐善好施,天一从小便清楚人性之善恶;同时,庐山清幽的自然环境也给天一提供了一个“问道”的绝佳条件,让他能够于研墨舞文的间隙思考阴阳冲气与天地人的和谐。文学界大多数关于《天一言》的研究集中于书中体现的道家思想。诚然,这本小说从开头的“游魂故事”到贯穿全文的“阴阳”“冲气”“一”等概念无不揭示了作者受道家思想影响的程度之深;但不能否认的是,天一和所有受传统文化浸润的中国人一样,思想深处有抹不去的儒家思想及佛教思想的影子,对劫富济贫的强盗的尊敬以及对在理想的领域有一番成就的渴望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天一其实是一个很典型的“东方式”人物:书法、绘画、流浪、儒道佛、深山……这完全符合西方世界对于中国传奇式主人公的想象。

程抱一本人和天一一样,在庐山脚下长大,逃难到川渝读书,热爱绘画和书法,痴迷道家思想……在四川生活期间,他有机会接触到了一些优秀的法国文学作品,这使得他对法国萌生了好感。“如果我到人世来注定要四处流浪,至少我要将其转变成激情的追寻。”a程抱一和天一都认为自己的命运是流浪,所以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把握住了前往法国学习的机会:他们带着根植于自身的中国人面貌和中国人的精神特质向西方启程。

二、“转折的历程”——中法文化的对话

程抱一和其他“流散作家”一样,在作品中往往传达出一种矛盾的心理,即无法融入当地社会的困境,“因而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召唤出来,使之游离于作品的字里行间”b。初到巴黎,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美好,面临潜在的种族压力以及语言障碍,他“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般接受周遭世界的挑战”。

自殖民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展开,西方国家就把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这种自立的权威思想就是萨义德所论述的“东方主义”。在到法国一年后,天一的资助到期,物质的匮乏与思想的彷徨使他完全沦为西方人视野下的“他者”。“任何离开本土到异国他乡定居的人……都会有段时间像被命运抛向大海的尤利西斯。”c天一到法国的初衷是在相对自由的环境下学习更为先进的知识,但他却陷入无法确认自身文化身份的困境中,成为抽离于法国社会的“文化边缘人”。天一应邀参加巴黎的艺术沙龙时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抽离感:讨论话题涉及中国时,天一插不上嘴,因为“好几位客人比我更了解中国人”,还有人对天一说“奇怪,您不太像中国人”。在一些人和天一交流之后,他“终于明白他们对一个中国人的要求。这应该是一个凡事超然处之,不肩负痛苦,没有疑问,面庞光滑平板,憨傻地笑着,是另一种完全不同于血肉之躯的人……注定了没有激情、没有追求变化的冒险精神”。如果说天一赴法前的人物形象符合西方对中国传奇人物的传统想象,那么天一在沙龙中的这一窘象则符合现代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这和殖民时代西方人建立起来的种族优越感不无关系。《天一言》关于主人公在法生活经历的描写篇幅并不多,主要包含了天一的艺术生活、周游生活以及重病中的人生感悟等。天一在法居留时间不到十年,并未成为一个在思想上被西化的人,尽管他在回国后也曾多次怀念西方的生活,但他终究还是努力地做了一个符合西方人想象的“中国人”:隐忍、甘于为所爱牺牲。这也是天一和程抱一文化身份走向分岔的开始。

和天一一样,程抱一在赴法后的一段时间里也面临这样的困惑,但是他没有选择像天一那样努力做一个西方人印象中的“中国人”,而是试图摆脱西方人对中国的误解,积极融入法国社会。在最初的十年里,法语联盟见证了其法语的一点点进步,圣热内维也芙图书馆为他提供了文学的海洋,他渐渐地在法国文化的浸润下适应了作为“他者”的生活,随后也渐渐地摆脱了文化身份认同的困境。

三、“回归的神话”——悲喜命运的矛盾

根据英国文化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的观点,“文化身份是一个永远未完成的工程,身份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且往往交叉的话语、行为和状态中的多元组合”d。纵观天一的一生,可以发现其文化身份认同是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无论怎样变化,其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中国人的位置存在。

首先,在融入法国社会的过程中,总有生活中的点滴让他回想起在祖国生活的日子。比如,巴黎的石板路会让他想起以往走在重庆街道上的岁月、一位法国母亲召唤孩子的声音让他想起自己已故的母亲……这类日常小事帮助他不断思考着自己的文化身份。天一在四川躲避战乱期间认识了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两个挚友:一个是天一的爱恋对象玉梅,一个是和天一无话不谈的东北男孩浩郎。他们三人之间有着复杂的友情和爱情关系,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是天一在法国牵挂的对象。留在国内生死未卜的他们像风铃一样,无形中召唤着天一回到故乡的土地上。

其次,在默默关注中国的日子里,天一生了一场大病,病痛折磨和国家命运的双重影响加深了其文化身份认同的矛盾:“我知道我注定了要流浪。当我人在国内时,会有植根于一块土地、一种语言、一种坚持下去的生活中的幻觉。现在我在西方这块土地上没有根,它吸引我,同时又向我关闭。”后来,天一认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薇荷妮克。在陪她回故乡游玩的过程中,天一逆卢瓦尔河而上,追溯到其源头。中国人对河流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河流象征着祖国,象征着母亲,《天一言》中的河流意象也贯穿小说始末。这本小说最初被命名为《河的那边》,其英译本即保留了这一名字:The River Below。正是身处河水的源头才让天一意识到他也应该回到自己的源头:“我这些年来跑过的地方,一个接一个坍塌,只剩下天边那块土地,我遥远的故乡。没有了它,就再没有什么能支撑我的东西。”至此,表面上看,天一的文化身份认同已经有了归属,那就是回归祖国;但事实上,天一到死都没有真正认清自己的文化身份。自回国后,他先后经历了一系列生活的变故:他一回国就打听到玉梅已经自杀的消息,于是他想方设法寻找另一个挚友浩郎;在和浩郎度过了一段平静和谐的生活后,浩郎也死去了,他却从此走向疯癫。可见,他最终没有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在疯癫的掩护下,肉體上柔弱的天一顽强地坚守着精神上的‘自我’的原始意义……天一也正是借这种‘诗意的栖居’,实现了自我的回归。”e

和天一的悲惨命运截然相反,程抱一在法国完成了自我的文化身份认同。他用十几二十年的努力慢慢掌握了法语,并用法语创作了一系列口碑载道的作品,无一不向西方读者传达着中国元素。在采访中被问到“中国怎样对话世界”时,他引用了一句法国成语:“如果蛹只知道照镜子,永远不能成为蝴蝶。生命的提升与超越,只能通过不断地交流才能产生,若是自己在房子里照镜子,永远也不能超越。”f程抱一正是如此,不拘泥于自己作为华人的文化身份,积极与西方文化、法国文化进行对话和交流,逐渐扮演起沟通中西文化的角色。

他在法兰西学院就职演讲中曾说:“我成为一个在法律、精神和心理上的法国人,已有三十多年。”g由此可见,程抱一已经完全认同了自己法国人的身份。按照萨义德的观点,“所有具有第三世界血统但现在仍然生活在第一世界的东方裔知识分子”h都有一种优越感,但是我们却很难从程抱一的作品、采访中读出他深处西方文化中心的优越感。尽管程抱一认同了自己法国人的身份,但这种认同更多是国籍意义上的认同,而不是文化意义上的认同。中国文化根植于他的青少年生活中,这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诚然,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在西方世界获得话语权的工具,毕竟“在西方眼中:东方没有言说自己的可能,东方只能被言说”。他描写中国文化的文字可以满足西方人对异域文化的猎奇心,但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话语权而创作的,而是为了寻求中西文化的平衡与融合:“接受西方文化以后,使我内心产生一种追求向上、净化灵魂的要求。但我不是一个全盘西化的人,我始终把中国文化的最高峰当成自己的据点。虽然我和人交往、观察事物时已经超越了家庭和国籍的概念,但这不意味着忘本。”i

程抱一的笔名“抱一”取自《道德经》第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所谓“抱一”,即抱守大道,从中也可以看出程抱一对道家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坚守。因此可以说,程抱一最终在文化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境界,即道家所说的“冲气”之境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他在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找到了平衡,即中西文化的融合。这种文化交融,便是其文化身份认同的最佳结果。

四、结语

《天一言》的主人公天一虽然出自程抱一的笔下,二人的前半生也有着相似的经历,但他们迥然不同的结局也昭示着二者文化身份认同的不同结果。天一虽深受西方文化影响,但他始终心怀祖国大地,然而时代的不幸让他在身份困惑中走向失常,以回到自我精神乌托邦的方式结束了身份认同的困境;程抱一热爱中华文化的同时欣赏西方文化,在文化身份上选择了中西融合,达到了自我身份认同的平衡。程抱一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坚守是毋庸置疑的,他作为“中西文化间不知疲倦的摆渡人”,为中法文化的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a 程抱一:《天一言》,杨年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社会科学》2006年第11期,第174页。

ci 程抱一、晨枫:《中西合璧:创造性的融合——访程抱一先生》,《博览群书》2002年第11期,第14页,第15页。

d 刘建喜:《后殖民主义语境下的文化身份建构——论米勒的〈祖先游戏〉》,《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第70页。

e 石浩:《文化身份的追寻——对程抱一小说〈天一言〉的研究》,山西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2页。

f 熊培云:《直面历史中的善恶与和谐——对话法兰西学院院士程抱一》,《南风窗》2004年第7期,第79页。

g 程抱一:《程抱一在法兰西科学院的就位演说》,刘阳译,《当代外国文学》2003年第4期,第87页。

h 王宁:《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批判——爱德华·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剖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60页。

参考文献:

[1] 程抱一.程抱一在法兰西科学院的就位演说[J].刘阳译.当代外国文学,2003(4):86-92.

[2] 程抱一.天一言[M].杨年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 程抱一,晨枫.中西合璧:创造性的融合——访程抱一先生[J].博览群书,2002(11):11-16.

[4] 刘建喜.后殖民主义语境下的文化身份建构——论米勒的《祖先游戏》[J].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1(3):69-75.

[5] 石浩.文化身份的追寻——对程抱一小说《天一言》的研究[D].山西师范大学,2013.

[6] 王宁.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批判——爱德华·赛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剖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2):54-62.

[7] 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J].社会科学,2006(11):170-176.

[8] 熊培云.直面历史中的善恶与和谐——对话法兰西学院院士程抱一[J].南风窗,2004(7):76-79.

作 者: 罗懿,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国文学与文化。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