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服饰变化中探索王安忆的《长恨歌》
2022-02-03林聪珂
摘 要: 王安忆在《长恨歌》中通过对服饰色彩及样式的描写来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人生经历,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之间剧烈变化的上海,塑造了特定时代下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本文借助服饰文化来探索《长恨歌》中人物形象的树立,并借助作品中人物特定的服饰描写来感受王安忆对于服饰文化与人物悲惨命运相照应的思考。
关键词:《长恨歌》 服饰 文化内涵
在时代的变迁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粗布麻衣,还是丝绸华服,服饰不仅是地位的象征,也是其所在时代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外在体现。《长恨歌》中的服饰也承担着它自身的历史意义,通过服饰我们得以窥见1946年到1985年这四十年间的上海面貌。同时,通过服饰的变迁我们也看到了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下的悲惨命运,感受到王安忆对于服饰文化与人物命运相照应的思考。
一、服饰是时代的风向标
服饰是时代的见证者,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服饰特点,如汉朝的曲裾深衣,清朝官服独特的“马蹄袖”和妇女的“旗装”“花盆底”鞋,这些不同的服饰都在向我们诉说着时代的秘密。
在《长恨歌》的第一篇章中,提到王琦瑶的服饰时,往往是各色样式的旗袍,间或以红发带、折扇等小玩意进行装饰。在王琦瑶的身上,我们可以窥见20世纪40年代上海流行服饰的一角。颜色鲜艳、种类繁多的洋布早已取代色调单一的土布,成为人们裁剪服装的首选,于是我们不难发现,王琦瑶除了在学校穿着象征知识分子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外,参加其余活动时都穿着各色样式的旗袍,如家常的花布旗袍、粉红的缎面旗袍、月牙色的绸缎旗袍和白色带滚边的旗袍,等等。这正是因为40年代的旗袍俨然成为上海女性独立和解放的标志,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风格,裁剪出能够肆意展露自我魅力的服装。
到了五六十年代,曾经风极一时的旗袍却纷纷被压在了箱底,成为旧时代的纪念品。这种服饰变化现象与当时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新中国刚刚成立,人们渴望能为祖国的建设出一份力,于是,在这种实干观念的剧烈冲击下,人们不再追求橱窗里的时髦服装,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更加便于活动的制服,如毛毛娘舅的蓝咔叽人民装和蒋丽莉的列宁装。在当时那个艰苦节俭的时代,这些简朴的服装就是人民务实能干的象征。从极度追求解放的旗袍到务实便捷的制服,这是社会生活的大改变,同样也代表着两个时代不同的文化氛围。
80年代的上海,不复以往的炫目奢华,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年代,上海也仍然低调地展示着自身的美丽。乍一眼望去,走在大街上的人们都穿着同样不起眼的蓝布衫,留着同样长度的平直头发,然而如果我们凑近了去瞧,便会发现“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以及“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a,人们将自己对美的渴望表现在这些不经意的小改变之中。70年代后期,服饰的潮流再次卷土重来,年轻一代的少女奋力追赶,她们时常踩着高跷似的高跟鞋,穿着古不古新不新的奇装异服,肆无忌惮地向前奔去,渴望能够融入日益纷繁多彩的服饰新世界之中。这是上海服饰的复苏繁荣,也是整个20世纪70年代末的重整旗鼓,再次起航。
80年代中叶的上海在改革开放的快速发展下,摆脱了曾经的束之高阁,再次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引领着国内的服饰时尚潮流。然而在这不断向前奔跑的洪流之中,有这样一批人,他们是上海旧时尚的追崇者,是摩登时代的衬托与底蕴,是“这粗糙时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b。王琦瑶孤苦寂寞的后半生就遇到了这样一位老克腊,他曾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转世投胎,前缘未尽,便旧景难忘”c。于是当他在晚会中看见穿着丝麻藕荷色套裙的王琦瑶时,在她身上看到了旧上海的底子,看到了自己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想象的四十年前的上海慢慢露出自己的旧面容。
《长恨歌》中关于服饰的描写并不是很显眼,但是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服饰变化下,其实是时代的变迁。一个时代有其特有的思想观念、审美追求和社会文化,而这些抽象的概念体现在实际生活中便是吃穿住行这四字而已。在这人生的四件大事中,穿,也就是服饰是最能够体现人精神世界的外在表现形式。所以,从服饰的变迁中我们能看到时代的痕迹,而服饰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风向标。
二、服饰是《长恨歌》中人物形象的标志
服饰是人内心世界的外化,是个体对审美追求的外在表现形式,而个体对自身外在美的塑造方向,即对服饰的搭配和选择能够展现个人不同的审美观,也能体现人物命运的踪迹。因此,在文学作品中,服饰往往是人物形象的外在标志,通过对人物不同时期和阶段的服饰研究,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把握个人的命运轨迹,也能够深刻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内在品质。
(一)服饰是人审美情趣的外化 不同的年代有着不同的审美风向,不同的个体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审美情趣,这表明了服饰的选择往往体现着个人对不同风格美的追求,也说明了服饰就是人审美情趣的外化。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服饰走进人物的内心生活,感受个体的审美情趣与追求。
在《长恨歌》的世界里,王琦瑶始终是美的,无论是正值青春年华时穿的各色旗袍,或是步入中年后体悟到的以旧翻新的时髦,抑或是在年轻人的晚会上得体优雅的藕荷色套裙,她从未让自己以邋遢狼狈的形象展现在别人面前,这是王琦瑶追求的美——简单中不失精致的细节雕琢。如果说王琦瑶的审美是紧跟时尚步伐的,那么蒋丽莉对于美的理解则是反其道而行的。蒋丽莉本可以凭借自身优渥的家庭条件,跻身于时尚名媛之列,然而她热衷于哀情小说中那令人泪如雨下的爱情与词句,终日穿着黑灰色的衣服,不修边幅,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发现她那藏在厚眼镜片下的真心。但是在这个人人追求美的时尚之都里,没有人会把目光停留在灰暗与无趣之上。于是当王琦瑶和程先生都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后,她掩埋了内心真实的审美追求,选择伪装自己,穿上了列宁装和咔叽裤,成为在时代服饰文化中随波逐流的普通人。
贺拉斯曾说过:“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审美观。”久居高位的李主任动心于粉红锻旗袍下的率真美;用镜头记录美的程先生永远忘不了家常花布旗袍下的余味美;穿着蓝咔叽人民装的毛毛娘舅把心留在了昔日繁盛喧嚷的城市,存在了带着历史哀艳的王琦瑤身上;追崇怀旧美的老克腊被王琦瑶身上流露出来的旧时代的美所吸引。《长恨歌》中的每个人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审美倾向和审美追求,而通过对其服饰的探究,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他们独特的审美观,感受人物隐藏在审美中对世界的认知与追求。
(二)服饰的变化展现人物命运的轨迹 服饰在诉说个体审美情趣的同时,也兼具展现个体人生轨迹的重要职责。但是王安忆在《长恨歌》里并没有用大量的集中性文字来描写服饰,也没有把服饰夸大化抽象化,而是将服饰与人物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通过服饰的变化来展现人物在不同阶段的物质追求与精神需要。
在空前繁华、热闹不绝的“上海小姐”选拔中,各式新潮的洋装、旗袍和婚服令人眼花缭乱,然而最动人心弦的却是王琦瑶身上那件款式简单普通的白色婚服。这件白色的婚服在《长恨歌》中仅出现过这一次,婚纱是美的巅峰,也是美的结束,以后的美再也不会超越这又喜又悲的瞬间。所以当王琦瑶穿着白色婚服出现在舞台上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羞中带怯的粉嫩脸颊,如雪纯净的白色婚纱,让所有人魂牵梦萦。而王琦瑶的婚礼仿佛也在这康乃馨的世界中完美落幕,她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嫁给了美,嫁给了自己选择的未来——光鲜亮丽的生活。
但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的生活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了,她又回到了狭窄拥挤的弄堂中。可是王琦瑶始终是美的,无论是芳华正茂,还是年老色衰,她总是能够快速地调整自己的内心,用巧妙的服饰装点自己,以完美无瑕的面容迎接未来。为了吸引追求者精心搭配的白色滚白边的旗袍,失去金丝笼后朴素的蓝哔叽骆驼毛夹袄,以旧翻新的棉袄罩衫,想挽留老克腊时凸显年轻的豆绿色的高弹棉薄棉袄。如果将这些不同阶段的服饰一一排列在展示厅里,我们就会发现这不仅是服饰的时代史,同样也是王琦瑶盛艳悲哀的一生。
王琦瑶的四十年,平淡过,璀璨过,但孤独却常伴其身。在她的生活中,能够算作朋友的大概便是年少时期的蒋丽莉与程先生了。
程先生的一生都在追逐着那个穿着家常花布旗袍,坐在一张石凳上侧耳倾听的弄堂女孩。王琦瑶对他而言就像是永远拍不完的美景,每一张照片下的王琦瑶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美。初见时,穿着家常花布旗袍的王琦瑶,娇羞乖巧,好像只要一转身就能瞥见她的身影;上海小姐决赛时,穿着纯白婚服的王琦瑶,单纯真实,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等待新娘步步靠近的主人公; 住在爱丽丝公寓时,穿着粉色大花晨衣的王琦瑶,缱绻成熟,是再也见不到的美;再次相遇时,穿着棉袄怀有身孕的王琦瑶,亲切活跃,仿佛回到了当初的青春岁月。程先生就像是王琦瑶前半生的见证者,他看着王琦瑶脱下青春纵意的各色旗袍,一转身钻进天鹅绒搭建的巢穴之中;也看着她为另一个女孩穿上鹅黄色羊毛连衣裤。但是程先生的追逐和陪伴注定等不到完美结局,在王琦瑶的心目中,程先生是无着无落的倚靠,是无可奈何的最后选择。
而蒋丽莉则是这场人生舞台剧中最默默无闻的配角,她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穿着黑灰色的衣服,站在灯光无法照耀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舞台聚光灯下的王琦瑶。赞美是王琦瑶的,夺目是王琦瑶的,就连她自己心心念念的程先生到头来也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交付给了王琦瑶。于是,她放弃了曾经优渥的生活,穿上平淡寡味的蓝咔叽制服,将学生时期的不甘转化成了对革命无尽的热情。曾经追逐美好爱情,渴望像小说主人公一样与相爱的人永远在一起的蒋丽莉消失在了时代的洪流之中。
“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王琦瑶的曾经平淡与繁华都随着蒋丽莉与程先生的相继离去消失在时代的记忆中。而我们则有幸借助人物各个阶段的服饰变化,穿梭时空,来感受这些默默无闻的服饰下曾诉说着怎样的欢聚一堂与曲终人散。
三、服饰是《长恨歌》中文化内涵的外在表现形式
隋唐时期多民族、多元化的文化格局,使得人们对外来民族的服饰文化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当时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以穿胡服或与胡服融合改造的服饰为美。而到了20世纪,在西方文明的不断冲击下,人们剪辫留短发,纷纷穿上了西式的西装和中西结合的旗袍,开始追求人格的自由和解放。在这历史的变迁中,服饰逐步融入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方方面面,也展现着各个时代社会文化的走向。
这些服饰中所展现的文化特征能够映射当时社会的审美倾向和思想文化潮流。因此作为《长恨歌》中文化内涵的服饰也为我们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这四十年间的社会文化变迁和王安忆心中的文化世界。
(一)服饰是社会文化的代言人 1976年,全国各地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着,各地工商业重整旗鼓开始迎接新的市场,长久低迷的服饰行业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甚至绝处逢生,“更上一层楼”。
在经历长达十年的沉寂之后,上海这座港口城市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甚至以更宽容的态度吸收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与文化。如薇薇们穿着的喇叭裤、恨天高的高跟鞋是服饰文化快速发展下的肆意生长,而长脚的牛仔裤、旅游鞋则是在国际贸易快速发展下的文化交流。这是20世纪80年代上海街道随处可见的服饰图景,同时也是整个80年代社会文化的外在表现形式。
服装的样式总是离不了那一个领子两个袖子,我们所看见的这千姿百态只不过是细微处的不同,然而这看似简单的改变与修整,实际上也是当时社会文化的投射与反映,所以从这些服饰的变化中我们能够真切领会到各个时代的卓越风采与精神文化。
(二)服饰是文化内涵的见证者 服饰的变迁是各个时代不同社会文化的投射,同时也是文学作品中文化内涵的外在表现形式。《长恨歌》里的服饰变化象征着人物的成长,住进爱丽丝公寓的王琦瑶失去了曾经的懵懂青春,失去了阴丹士林蓝旗袍下穿着高跟鞋的独立自我。住在平安里的王琦瑶成为穿着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孩子的母亲,彻底放弃了对“爱丽丝”的向往。成长的尽头是孤身一人的寂寞,当穿着列宁装的蒋丽莉重新拿起曾经那本矫情却真诚的诗集,在美好记忆中闭上双眼;当总是穿着旧式西装三件套的程先生自那个门户洞开、残破不堪的房间一跃而下;当薇薇穿着西洋红的西装,踩着西洋红的皮鞋迈入婚姻的殿堂时,留给王琦瑶的便只有一室清冷。
《长恨歌》是王琦瑶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是一代人在时代潮流下的真实写照。这是一场活得绚烂、死得悲哀的盛典,在这场长达四十年的演出中,我们看见他们穿着旗袍西装、昂首挺胸地一同往前,然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看见他们纷纷脱下曾经的繁华、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又在下一个路口相逢;我们看见最终只有一个孤独的背影,磕磕绊绊地度过了二十年的时光,然后永远躺在了狭小的格子间里。这也是一场绚丽夺目的演出,各式各样的服饰给“演员们”披上了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不断变换的服饰也为我们展现了时代的繁华与沉寂。从服饰的变迁中,我们看到了人物的悲惨命运,看到了时代文化的盛衰,它以一种独特的形式记录着每个时代的历史文化,也向我们倾诉着命运的无常与悲哀。
在文学作品中往往会通过一些具体可观的文化载体来展现本地区特殊的文化现象,塑造独具时代特色的人物形象以及传达作者想要诉说的文化内涵。从《长恨歌》的服饰描写中,我们看到了社会思想大解放的上海,看到了沉默压抑的一代人,也看到了改革開放后国内外文化碰撞下的快速发展。与此同时,服饰的变迁也展现了围绕着王琦瑶所展开的一代人的人生轨迹。更重要的是,我们能从这些服饰变迁的规律中感受到王安忆想要传达的文化内涵,即时光不可追、人生不重来的感叹,每个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次选择最终决定着个体将走向怎样的未来。由此可见,服饰不是文学作品中可随意抛弃的累赘,而是文学作品的文化内涵所在。
abc王安忆:《长恨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1页,第307页,第314页。
参考文献:
[1]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 马学强.上海史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3] 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4] 艺术研究中心.中国服饰鉴赏[M].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6.
[5] 黄江平.上海服装文化的全新解读与历史建构——读徐龙华的新著《上海服装文化史》[J].吕梁学院学报,2011(3).
[6] 刘芳坤,张文东.从张爱玲到王安忆:服饰描写中的历史观[J].江西社会科学,2015(4).
[7] 马永利.晚清民初小说中女性服饰演变的社会内涵[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6).
[8] 范晓迪.文学作品中服饰的非语言交际功能[J].社科纵横,2013(10).
作 者: 林聪珂,浙江海洋大学教育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