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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现实的拼贴和生命超越
——关于薛忆沩短篇小说《海燕》

2022-02-02王春林

东吴学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高尔基海燕故乡

王春林

面对薛忆沩的短篇小说《海燕》(载《作家》2022年第1期),我不仅联想到了俄苏作家高尔基的同题散文诗名篇,而且还本能地感觉到二者之间会有一定的关联。《海燕》,是我个人非常熟悉的一个文学名篇,尽管说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中学课本是不是还会选用高尔基的《海燕》,但我自己最早接触《海燕》,却的确是在那个时候的中学课本上。大约也正因为如此,高尔基的《海燕》才会成为我们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以致即使到了时过境迁之后的现在,其中的一些段落,我也还是能够背诵得出。实际的情况果然如此,薛忆沩的小说不仅与高尔基的名作有关,而且如果从一种艺术构思的角度来说,薛忆沩极有可能是把自己年事已高的母亲和高尔基的名篇联系在一起,当成了小说构思与想象的实际起点。尤其难能可贵的一点是,这篇以高龄老妇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薛忆沩此前曾经有一篇老龄关怀题材的长篇小说《空巢》,所设定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也是一位年逾八旬的高龄老妇)的短篇小说,在极其有限的文本篇幅内,薛忆沩采用记忆与现实相拼贴的方式,借助于高尔基《海燕》这样一个经典化的文学文本,竟然跨越并容纳了最起码长达九十年的时间跨度。小说的现实时间从头一天也即头一天晚上快要十点时小儿子从北美的波士顿打过越洋电话来算起,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所在的老年合唱队迎接师范大学新生专场演出的成功,前后叠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二个小时左右。但在这十二个小时里,由于小儿子越洋电话的触动所引发的“我”那堪称纷繁复杂的人生记忆,时间的长度,竟然是与叙述者相同的九十年。其他且不说,单只是如此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结构方式,就已经充分体现出了薛忆沩的小说写作智慧。

小说的叙事触发点,是那位身在波士顿的小儿子在晚上快要十点时一个打破常规的越洋电话。促使小儿子打破常规的主要事由,是因为他刚刚在网上读到一篇自觉与母亲“密切相关”的名为《人生的十字路口》的回忆文章,急于和母亲分享的缘故。《人生的十字路口》的作者是一位旅居英国的生物学家。她在文章中回忆自己在1975年春夏之交的人生低谷阶段,一次不期然间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人生信念的谈话。具体来说,这位后来的生物学家,是由于父亲在1974年春夏之交时意外被环卫系统的卡车撞伤致瘫而获得了“留城”安排工作的机会,因而得以避免如同她的两个哥哥那样下放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她因此而获得的工作竟然是去清扫马路:“经过一个星期的实习,她被安排负责清扫以雨花亭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个方向各延伸一公里的马路。”①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如此一个“卑贱”的工作,对一位豆蔻年华的花季少女来说,根本无法接受。她之所以会做出妥协,一方面是迫于亲友的压力,另一方面是因为大舅曾经做出过的一个预言:“像她这么聪明能干的人,不出半年就会被从基层抽调上去,获得重用。”②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尽管满心地不情愿,但她还是决定了会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工作,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如同大舅所预言的那样被抽调上去。关键的问题是,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却因为仍然没有能够看到命运转机的出现而倍感心灰意冷。也因此,等到她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清早,由于对未来的人生感到彻底绝望,由于“她突然觉得自己人生道路的前方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希望”③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便一个人坐到了小推车的把手上放声哭泣。就是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一位老人出现在了她的身边。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她除了节假日之外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的在十字路口公交站等早班车的老人。尽管她根本就叫不出老人的名字,但老人却早就以其“从容”而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有风度的老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不仅很有教养,也很有见识。而最让她欣赏的是她那自然又坚定的从容。”④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她总是那么从容。她记得她初中时代的一位语文老师曾经说过‘美就是从容’的话,直到看到了这位老人,她才终于懂得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那一天,这从容的美更是在她的眼前达到了极致。”⑤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那一天早上,由于要乘车的缘故,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老人,只来得及和她说了一句话。“她用压低了的声音对她说:‘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说完,她又从容地转过身去,从容地上了车”。⑥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到了第二天早上,果真如她所期盼的那样,这位“从容”的老人,不仅再次出现在她的身边,而且还和她展开了一番对话。老人首先问了她三个问题,其中的第三个问题主要问她是不是觉得从事这样的工作非常丢脸,也毫无前途。这第三个问题让文章作者的身体深深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她渴望自己的父母问她而他们却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这是触及灵魂的问题。这是对她真正的在意,真正的关心。面对她所给出的肯定答案,老人没有直接安慰,而是带有强烈暗示性地给她讲述了自己一位“最好的朋友”(其实是老人自己)的漂泊人生故事。她这位朋友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没想到后来却因为中原大战的缘故而被迫举家迁往上海。尽管一开始她非常绝望,但没想到却很快就“入乡随俗”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但就在她刚刚适应上海的生活后不久,日本鬼子从海上攻进了上海,她被迫再度随着家庭四处漂泊,由武昌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她的青年时代就在这不断的逃难中展开、延伸。后来她非常感激这一段动荡不定的日子,因为这地理上的不断后退,伴随着认知上的不断前进,她离那将令她终身受益的真理越来越近”。⑦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什么样的一个真理呢?“‘ 所有的现状都只是暂时的。’老人终于从容地说。”“‘ 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老人继续说,‘他们或者是因好的现状而自满,或者因差的现状而自卑,一句话,他们总是被现状蒙蔽,为现状左右。要知道,现状是会改变的,是可以改变的。而青春的魅力就在于它有能力去改变差的现状,去创造好的未来。’”①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进行了如此一种真理式的宣喻之后的第二天,这位“从容”的老人再一次走近了清扫大街的年轻人,虽然由于要赶车的原因而没有能够多说什么,但在匆忙间还是交给了文章作者一份东西——两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稿纸,这是她昨天晚上特意为她抄的散文诗这篇散文诗正是高尔基的名篇《海燕》,是身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高龄老妇“我”的平生最爱。“‘ 高尔基的《海燕》,你的最爱。’我儿子说,‘我们从小到大都听腻了,’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说,‘我记得你都用俄语给我们朗诵过。’”②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尽管文章作者仍然对这位“从容”的老人充满期待,但此后再也未能谋面。也就在萍水相逢的她们谈话后的那个星期,文章作者命运的转机果然出现,“她被抽调去负责城市西区的清扫队”。③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等到高考恢复后,文章作者考取了中山大学,就读生物专业。然后去英国留学,从帝国理工获取博士学位后成为一名学有所成的生物学家。由于1975年春夏之交那位“从容”老人的出现曾经从根本上影响到过自己的人生信念,并对自己未来命运的走向产生过重要作用的缘故,这位生物学家一直珍藏着老人手抄的《海燕》。前不久,因为在海滩上偶然间看到一只濒死的海燕,文章作者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年这段难忘的人生记忆。“自己已经从一只雏燕变成了一只老燕,又估计自己当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遇见的那只老燕大概已经不在人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乡愁。这篇文章就是在那种乡愁的推动下写成的”。④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

小儿子之所以一定要不惜打扰母亲的睡眠也要打越洋电话复述这篇《人生的十字路口》的主要内容,原因是他发现故事中那位曾经专门抄写《海燕》送给文章作者的“从容”老人,正是自己年已九旬的老母亲。吊诡之处在于,由于年事已高,当年的“从容”老人如今处于经常性失忆的状态之中。有些事情能够回忆起来,有些事情则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这篇文章所记述的相关故事上:“我疲惫的意识在文章里的事实与我自己的经历之间出出进进:雨花亭的十字路口当然没有错。那的确是除了寒暑假和其他节假日之外,我每天五点之前赶去等早班七路车的地方。”“1975年也没有错。那正好是我退休的那一年。当时我是五十五岁,在一个年轻女子眼里也的确可以算是‘老人’。”“《 海燕》也没有错。它的确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还有那些关于理想和现状的话,世界上是不是还有第二个人那么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的确可能会那么说。”“至于那位‘最好的朋友’,她的人生轨迹也的确和我自己的相吻合。那位老人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使用这样的伪装我也完全可以理解。”⑤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但也有一些更为关键的内容,“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难道那位老人真的是我吗?我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那个年轻女子?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那亲手的抄写?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那位老人?”⑥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

一方面,对于一位年已九旬的老人来说,失忆现象的出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另一方面,富有艺术智慧的薛忆沩,也正是巧妙地借用了老人的记忆与失忆,把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的一些史实拼贴到了自己的小说文本之中,做到了纪实与虚构的相互渗透与交融。首先是“比如在庆祝完我们一家在北京生活一周年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父亲从学校回来,情绪异常激动,不停地说:‘这真是太残忍了!这北洋政府真是太混账了!’吓得我和母亲都哭了起来”⑦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作家在这里所插入的是发生于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其次是“我”们一家搬迁到上海后第二年暑假中的某一天,“我”曾经跟着父亲到一家主要卖日语书的书店,见到过《故乡》的作者。但由于害羞,“我”没有敢向父亲的那位朋友请教相关的问题,以至于事后懊悔不已:“不过,我也生自己的气,怪自己已经读了那么多小说,已经在小说里见识过各色人物,却还是那么胆小,那么害羞。没有与我父亲的那位朋友说上一句话是我一生的遗憾。如果那一天真向他请教了关于《故乡》的问题,我少年时代的作家梦也许不至于那么早就夭折。”①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这里《故乡》的作者,当然是鲁迅先生,那家书店是内山书店,而“我”则似乎是马幼渔的女儿马珏。再次,则是“我”在昆明读大学期间,曾经同时收到过两封情书,来自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男青年。一个是历史系的学生,因思想激进后来曾经到过延安,五十年代中期突然销声匿迹;另一个是物理系的学生,后来去了美国,20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名扬天下,年届九十岁仍然是热点人物。这两位男青年的具体所指我实在不好随便蠡测,但他们与现实生活中两位鼎鼎大名人物的内在关联,又是无可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这一点,明眼人不可不察。遗憾处在于,尽管说以上所有这些“我”都记忆犹新,“但是我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那‘黎明前的黑暗’?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就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给那个环卫工人带来勇气和信心的‘老人’?”②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一直到第二天在去往师范大学演出的路上,“我”才在“一见钟情”的小女友小简(请一定不能忽视小简这一人物形象,借助于这一能够及时给予年已九旬的高龄老妇“我”以充分关照的人物形象,薛忆沩试图传达出的是一种曾经在长篇小说《空巢》中已经表达过的老龄关怀主题意涵)女儿的影响下,终于回忆起了那个十字路口的环卫工人:“我感谢小简的女儿在我的记忆里划开了一条裂痕,将我带回到了‘古代’,让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失声痛哭的环卫工人,让我终于可以确信那个出现在她人生十字路口上的‘老人’就是我自己。”③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薛忆沩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进行这种历史史实的穿插与嵌入,根本意图就是要借用“我”人生阅历的丰富,以充分传达出一种通透人生观念之所以得以生成的说服力。从根本上支撑“我”得出令人信服的“所有的现状都只是暂时的”如此一种真理性结论的,正是她那足称丰富驳杂的人生经历。

有了以上坚实的情节铺垫,小说最后推进到了老年合唱队的演出,尤其是作为压轴节目的“我”的配乐散文诗朗诵《海燕》。虽然年已九旬,但“我”不仅完整地朗诵了高尔基的《海燕》,而且还在朗诵之前,代表合唱队给师范大学的学生们讲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我们和你们最根本的不同是不管我们多么妖多么疯,我们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部分人大笑)而你们的前面却是广阔的天空。(一段较长的停顿)是的,天空是广阔的,但天空也是未知的,经常会乌云密布,经常是危机四伏。要想在广阔的天空实现自己的理想,你们必须具备巨大的勇气、伟大的激情和坚定的信心。”④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这段励志的话语与高尔基《海燕》所传达出的凭借自身强大的生存意志必将战胜一切困难的信念是完全一致的。对于薛忆沩的短篇小说《海燕》,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年已九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主人公的“我”,正是因为有着足称丰富驳杂的生存经验,才能够在通透(此处的通透可以被理解为“在看清生活的残酷真相之后却依然热爱生活”)地理解看待人生的基础上,彻底实现某种生命的自我超越:“从这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我像那只海燕一样听到了未来的欢乐和必胜的信心。”⑤薛忆沩:《海燕》,《作家》2022年第1期。

近些年来,薛忆沩的小说创作保持着思想艺术的高端运行。在专注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创作尤其以《“李尔王”与1979》最为引人注目的情况下,他也还想方设法抽身而出,能够时不时地写出如《故乡》《海燕》这样精致而内涵深刻的短篇小说,是非常不容易的。关于《故乡》,林岗在把它与鲁迅、丰子恺的同名作品进行充分比较后认为“:我们看到作家转向了深沉的发掘。故乡的可爱不在于记忆中的面目,而在于由已经消逝的昔日生活凝结起来的人情故旧。薛忆沩小说里有一句‘人情似故乡’说出这个变化。”⑥林岗:《“故乡”的百年变迁——读鲁迅、丰子恺、薛忆沩同名作〈故乡〉》,《小说评论》2021年第4期。薛忆沩的《故乡》和《海燕》足够精彩,我们期望着他能够不间断地延续如此一种思想艺术的精彩。

2022年2月19日晚22时50分许完稿于汾西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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