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忧崩土,于兹信有焉”
——读《黄景昉与晚明政局》
2022-02-02刘跃进
刘跃进
2019年底,朱曦林通过电子邮件,将新著《黄景昉与晚明政局》文稿发给我,希望我写推荐信,争取创新工程的出版资助。我当时的本能反应是婉拒,因为我对这个选题,完全没有发言权。但在研究所里,还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作者。曦林是历史研究所前所长陈祖武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他获得博士学位后,陈先生郑重地推荐他进入文学所博士后流动站工作。
在此期间,他以《黄景昉著作三种》(《宦梦录》《馆阁旧事》《屏居十二课》)为题,申请2018年度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该书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在系统整理文献的过程中,他将研究所得陆续撰写成文并发表了《黄景昉〈宦梦录〉史料价值初探》(《古代文明》2015年第3期)、《黄景昉年谱简编》(《明史研究论丛》第十四辑,2015)、《〈宦梦录〉校点》(《明史研究论丛》第十五、十六辑,2016、2017)、《黄景昉〈国史唯疑〉探微》(《史学史研究》2017年第4期)、《黄景昉见存著作考述》(《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2年第2期)等论文,得到了学术界关注。经过两年的沉潜,几度增删,曦林最终完成了《黄景昉与晚明政局》的定稿工作。这些成绩,为他顺利出站并留在研究所工作提供了强有力的学术支撑。
据我所知,关于黄景昉的生平事迹及其仕宦经历,以往的研究主要依据《明史》本传等有限资料,多为表面文章,而且还有很多遗漏、舛误之处。2011年底,朱曦林将硕士论文选题确定为《黄景昉及其著作研究》,从此便开启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研究工作。《黄景昉与晚明政局》是他十年磨一剑的成果。
从社会流动及人际关系交往的视角,系统地描述了黄氏家族的发展线索及黄景昉通向仕宦的必由之路,这是《黄景昉与晚明政局》的第一个学术贡献。
黄景昉(1596—1662),福建晋江人。他之所以能够顺利踏上仕途,并平步青云,与他家族密切相关。《黄景昉与晚明政局》根据《檗谷黄氏家谱》等文献资料,梳理了檗谷黄氏家族在明代由匠到儒的过程。黄氏家族命运的转变始于七世祖黄容,他入赘泉郡富人余氏,经济上得到改善。黄容之子黄克复始受业于同乡蔡清学《易》,开始走上读书科考之路。黄克复长子黄润以《易》为本经考中正德十六年(1521)进士,注重家族内部“讲贯授学”的传承,从此确立了黄氏“家世业儒”的传统。此后黄润一系,到黄景昉一辈,共有四人举乡试、两人登甲科,形成了晋江的又一科举世家。由此可见,在有明一代,科举制度作为向上流动的阶梯,随着社会的演进,越到后期,科举世家的文化优势越趋强大。黄氏家族的变迁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这是黄景昉日后成为晚明阁臣的重要背景。
天启五年(1625)乙丑,黄景昉三十岁,参加会试,以会试第九十三名中试,廷试二甲十八名,考选翰林院庶吉士,从此开启他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自编修以至宰辅,从庙堂政治的旁观者,到中枢政治的协理者,再到密勿之地的筹划者,几乎贯穿了天启、崇祯、隆武三个时期。隆武政权覆灭后,黄景昉一直在家乡隐居,直到康熙元年(1662)七月病逝,享年六十有七。这样的晚明阁臣,在清初“文网多繁”的政治高压下,居然平稳度过余生,也是令人啧啧称叹的传奇。
在崇祯政局与晚明政治文化背景下,全面地展现了黄景昉的从政经历和丰富的为政思想,这是《黄景昉与晚明政局》的第二个学术贡献。
清修《明史》,入《宰辅年表》者一百六十三人。崇祯皇帝在位十七载,“无一岁不枚卜”,在阁者先后多达五十人,史称“崇祯五十相”。其中能“克保令名者”,仅“数人而已”。黄景昉即是五十相中少数得以“克保令名”者。他从政十九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政治事件,如魏忠贤乱政、己巳之变、温体仁秉政、推知改选、庚辰特科、黄道周之狱、刘宗周削籍、壬午枚卜、薛周勒缢等等,可谓险象环生。围绕上述历史事件,《黄景昉与晚明政局》以黄景昉著作《宦梦录》《馆阁旧事》《瓯安馆诗集》《鹿鸠咏》等文献为中心,广泛参考了《明史》《国榷》《崇祯长编》《崇祯实录》《石匮书后集》《春明梦馀录》《山书》《烈皇小识》《三垣笔记》《三朝野记》《玉堂荟记》《檗谷黄氏家谱》等正史、野史、笔记、文集、传记、书信、方志等资料,在还原考证黄景昉仕宦生涯的同时,彰显出晚明“意向倏移,扞格恒生”的复杂时局。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我们看到黄景昉不时地调整自己,不断地做出选择,在如此逼仄、如此复杂的施政空间中,他艰难地达到了力所能及的人生高度。
黄景昉在历史、哲学,乃至文学创作方面,也有一定的贡献。《黄景昉与晚明政局》充分占有资料,深化了对《国史唯疑》一书的研究,还首次对《宦梦录》一书进行拓荒性的考察。这是《黄景昉与晚明政局》的第三个学术贡献。
他晚年所著《屏居十二课》专辟《著书》一节,对自己的著述有过总结。他说:“余先后所著书,有《湘隐堂文集》四十卷、《瓯安馆诗集》三十卷、《古史唯疑》十六卷、《国史唯疑》十二卷、《制词》十卷、《古文篿卜》四卷、《六朝诗话》二卷、《唐诗话》十卷、《宋诗话》八卷、《古今明堂记》六卷、《奏疏》二卷、《试录》二卷、《讲章》一卷、《馆阁旧事》二卷、《经史要论》六卷、《对句》一卷、《尺牍》二卷、读《洪范》《豳风》《月令》《易林》各一卷、《读〈世说新语〉〈何氏语林〉》二卷、《朱陆集》二卷、《杂记》一卷、杂著《三考》《四征》《五怀》《六化》《七遗》《八鍼》《九说》《十志》《十二课》《十五绎》之类若干卷,总数百万言。”这些著作,绝大多数已经散佚,《国史唯疑》《宦梦录》《瓯安馆诗集》等是黄景昉现存几部最重要的著作。
《国史唯疑》十二卷,自洪武以迄天启为十一卷,第十二卷为补遗,分条记述,合计得一千八百三十四条,反映了作者“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黄晋良序称:黄景昉“于国史旧文,节取成编,命曰《唯疑》。夫‘唯’也者,受而不辞也;‘疑’也者,俟诸人惧偏也。”(《国史唯疑抄本原序》)这部书以“唯疑”命名,以明代年号先后为题,辑录了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等朝的历史传闻、文人雅事、朝纲典章等,知人论世,辨析史实,体现了“既不同于野史,也不同于考异,而兼有博闻与史评之长”(熊德基《〈 国史唯疑〉序言》)的特色。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书中所引用的著作,还有大量的文人轶事。黄景昉曾编过《六朝诗话》《唐诗话》《宋诗话》等著作,如果从《国史唯疑》《宦梦录》《瓯安馆诗集》等著作中辑出诗文史料,可以自成一部《明诗话》或《明代文话》。
《宦梦录》亦称《自叙宦梦录》,约作于明亡之后,可以说是一部甲申之变后的“宦梦”追忆。全书共四卷,凡四百五十六条。记述的时间“始乙卯,讫癸未”,内容上主要记录了黄景昉在朝十九年的所见所闻,举凡“同里同朝同籍同官所见所闻,或以册封主试,旁采风谣,或于掌院署詹,详翻典故,以及讲幄之所赓飏,纶扉之所票拟,主恩国论,世态物情,备载其中”。
上述两部著作,《黄景昉与晚明政局》皆辟有专章论述,系统而深入。《瓯安馆诗集》则付之阙如,稍感遗憾。
《国史唯疑》卷三“天顺”朝引《古穰录》说:“今士大夫不求做好人,只求做好官”。这话很耐人寻味。从现存材料看,黄景昉的性情比较温和,也善于审时度势。早年,黄景昉凭借着科场同年、师门之谊的关系,广泛结交乡里前辈如曹学佺(1574—1646)、社友姻亲如黄道周(1585—1646)等人,由此扩大了朋友范围,又与旧友新知如黄文焕(1595—1664)、周亮工(1612—1672)等人交往日益密切。他长期供职于晚明朝廷中枢,所结识的官场人物,不论是庶常挚友,还是仕途同道,更是不胜枚举。像王思任(1575—1646)、王铎(1592—1652)和方以智(1611—1671)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可以设想,如果没有1644年甲申巨变,尽管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但总的来说,黄景昉一定是一个仕途平顺的好官。
但是,1644年,一切都变了。
这年正月,李自成称王于西安,国号大顺。三月攻陷北京。十九日,崇祯皇帝自缢于万岁山。五月,清兵进京。十月,清世祖告祭天地,即皇帝位。
此时,黄景昉正在家乡泉州隐居。就在头一年,也就是崇祯十六年(1643)癸未九月,黄景昉以违忤崇祯皇帝,失意去职。他说:“余曩滞公车十年,通籍仕宦者十有九年,至癸未四十八岁而梦醒矣。”(《宦梦录自序》)可惜他“梦醒”得太晚了。就在他归隐家乡的第二年,风云骤变,山河破碎。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此后虽曾被迫到南明小朝廷供职,但时间很短。他非常清楚,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于是决计隐居家乡泉州,自筑瓯安馆,以著述为事,他说:“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言有则也。业身逢易代,罢废屏居,纵不能披发入山,亦宜稍杜门却轨。”(《砭俗八鍼·戒援上》)隐居家乡十八年,临终时,他“索纸笔,于膝上疾书”,成诗二首。其一曰:“国亡身合殉,家破弟先归。伤心陵北望,松柏不成园。”其二曰:“嬉游皆假合,啼笑亦随缘。耿耿孤明处,佯狂二十年。”( 并见《檗谷黄氏家谱·景昉公传》)黄景昉的绝笔诗,流露出强烈的故国之思。而在《国史唯疑》《宦梦录》等著作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这种亡国之痛,虽偶有灵光一现,但瞬间就归为平淡。《瓯安馆诗集》则不然,它真实地记录了作者三户亡秦之志和九章哀郢之情。这些诗歌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面世的,直到顺治十一年(1654),社会逐渐平定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将诗稿刊布出来。现已由陈庆元先生整理点校,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瓯安馆诗集》三十卷,收录了二千四百多首诗歌,其中明亡之后的作品,约占三分之一,感时忧世,大有严霜夏坠、大树飘零的末世景象。
可以说,《瓯安馆诗集》是我们了解黄景昉心路历程的最重要史料,这是其他任何史料所不能代替的。
甲申年(1644)五月,黄景昉在家乡惊闻事变,写下《闻甲申三月十九日京师报痛绝》四首(卷十一),其二曰:“杀机天地动,妖梦鬼神来。”又有《变闻大临》四首(卷三十),其一曰:“三月凶音五月闻,迢迢闽岭隔燕云。兴亡旧例今翻覆,覆国惊看到圣君。”其二曰:“天崩地塌欲何归,四海凄惶泣帝畿。”与此同时,他的好友方以智也惊呼:“我生何不辰,天地遂崩裂。”(《瞻旻集·纪难》。作者自注:“甲申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破北京”)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那场巨变对于当时人的巨大冲击。
扼腕悲叹之后,就是反思。黄景昉《闻甲申三月十九日京师报痛绝》第四首说:“徐乐忧崩土,于兹信有焉。”徐乐,燕无终(今河北玉田)人。汉武帝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作《上武帝书言世务》,中心思想就是“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所谓“土崩”的例子是陈胜、吴广起义,而“瓦解”样板为吴楚七国之乱。徐乐生逢汉武帝时代,正是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但他深于治道,居安思危,极切人情。如今,山河破碎,当年徐乐最担心的局面,“于兹信有焉”。大难来临,读书人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有的人甘当贰臣,有的人奋起抵抗,也有的人归隐山林。
黄景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隐。当然,做官不易,辞官也不易。
就在清兵攻陷北京的同时,福王朱由崧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拥立下,即位于南京。翌年,建元弘光。这年五月,清兵渡江,南都失守,弘光帝被俘。同年闰六月,黄道周、郑芝龙等奉唐王朱聿键称号于福州,改元隆武。
泉州毗邻福州,近在咫尺。南明小朝廷征召黄景昉赴任,黄景昉却表示:“最笑陶朱贪再相,五湖清浅不胜尘”(卷二十《送陈克翼中翰还朝》),决意归隐。后在陈翔“以死力请”之下,他才勉强入直,晋为武英殿大学士。隆武二年(1646)春夏之际,清军攻陷吉安、抚州等地,闽中“关警频传,人心惑乱”。黄景昉趁机辞去职事,永远告别了官场。
退隐家乡期间,他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并且深刻地反思明王朝败局出现的历史原因,以及百姓在离乱社会的痛苦遭遇。黄景昉《忆昔》说:“忆昔南奔日,仓皇泪眼枯。短章遵国禁,新法罢邮符。”(卷八)杜甫也曾“忆昔开元日”,但那是回忆盛世,而黄景昉的《忆昔》却是国破家亡时的“仓皇泪眼枯”。杜甫“三吏三别”中《新安吏》诗:“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黄景昉借用杜甫的诗意,表达了他对“天地终无情”的绝望。只有经过乱世的人,对杜甫才会有更多的会心之感。
他还常常想到历史上那些改名换姓、急流勇退的高士,如范蠡、范雎、第五伦、梁鸿、陶弘景、刘勰、杨愔、李密等人,为此创作了《录古来变姓名诸公》(卷四)。而在易代之际选择避世的文人雅士,更叫他心有戚戚。卷三《读史于鼎革之际得十九人各随其性所近遇所宜人为一诗冀览者或哀其志》选择了商容、鲁仲连、梅福、龚胜、杨彪、管宁、佛图澄、范粲、陶潜、王绩、武攸绪、司空图、韩偓、郑遨、谯定、姚平仲、家铉翁、谢翱、郑思肖等人,为每人赋诗一首,用以自况。如论晋宋之际的陶潜:“后人论陶公,往往滋文藻。江憎石头城,菊耻寄奴草。”他说后人往往关注陶渊明的文采,很不全面。陶渊明曾在江州供职,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故挂冠归隐。石头城指南京,为刘宋朝廷所在地。寄奴是宋武帝刘裕的小名。陶渊明隐居家乡,常在菊花丛中饮酒作诗。东晋灭亡后,据说他耻做宋民,作诗不用刘宋年号。“江憎石头城,菊耻寄奴草”一联确实写得精彩。“江”和“菊”指代陶渊明;“石头城”和“寄奴草”指代刘宋王朝。一个“憎”,一个“耻”字,斩钉截铁,表现了陶渊明耻仕二姓的决心。又如论宋元之际的郑思肖:“贾生长过秦,屈子自哀郢。孤赖鬼护持,四百卧波冷。重愁出世期,复值烽烟警。天地知何心,踌躇发深省。”以屈原、贾谊作比拟,烘托出郑思肖铭肌镂骨的亡国之痛。
由此看来,《瓯安馆诗集》三十卷具有很高的诗史价值,值得做系统深入的研究。初踏仕途,黄景昉汲汲于功名,无暇于文章,或者说,就没有把文章视为经国大业。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世事变迁,黄景昉好像找到了托命余生的所在。他说:“余自归田后,手鲜释卷,即枕上、厕上亦然。”(《砭俗八鍼·劝惇书》)在与黄居中论诗时,黄景昉对于自己的诗作,颇为自负。他说:“使昉若改从时贤,坠今吴楚诸名流派中,则亦有所不屑。惟鲍叔知我,始敢略吐其胸怀耳。”(周亮工《尺牍新钞》卷十一)当时诗坛盛行吴中、公安、竟陵等诗风,黄景昉则耻与为伍,难以同调。他更欣赏《史记》《汉书》等历史著作,推崇著书作文能“即近穷远,推微见著,缭绕回环,以无戾乎六经之旨”(《桐郡四征·文苑征》)。显然,黄景昉更加注重文学的历史价值。
如果这个判断大体不错的话,从历史与文学的双重角度研究《瓯安馆诗集》的价值和意义,不失为一个重要的选题。这方面的研究,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方法,可以给我们提供有益的参照。譬如《柳如是别传》以柳如是的交游为线索,形象地描绘了明清鼎革时代的沧桑巨变,以及当时读书人的艰难选择,视角独特,探幽入微。又譬如《元白诗笺证稿》,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细读文本, 批郤导窾,俯瞰大唐帝国由盛而衰的变迁轨迹。这些著作,详略去取,各有裁制,所得结论,往往给人深刻的启迪。
当然,诗无达诂。解读诗歌本来就不容易,尤其是易代之际的诗歌,理解起来更是难上加难。诗人忧怀惴惴,如临深渊,形诸笔墨,“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常常写得隐晦,不易索解。唯其如此,这种研究也许更富有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