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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人》与《 都柏林人》的小说叙事与文学对话
——以《“村姑”》和《死者》为例

2022-02-02欧阳德彬

东吴学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村姑都柏林乔伊斯

欧阳德彬

薛忆沩在《深圳人》的序言中直言英语文学对自己写作的影响:“为了强调作品与英语文学经典《都柏林人》之间的联系,我建议改用《深圳人》做它的书名。一段神奇的文学之旅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短篇小说集《深圳人》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对话关系,无论是在小说叙事上还是在哲学理念上。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小说经历了并经历着一个不断现代化的进程,恰如陈平原教授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所说:“中国小说叙事模式演变的过程也就成了中国作家逐步掌握西洋小说技巧的过程。基于作家对世界与自我认识的突破和革新,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才可能真正实现。”①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1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薛忆沩身为语言学博士,他的小说创作有着学院派作家得天独厚的优势,以深厚的中西方文化学养为根基,以经典的现代派叙事策略为手段,呈现出知识分子小说的独特面相。十年前,薛忆沩开始重写自己的《出租车司机》等作品,成为文学界一个热闹的话题。在笔者看来,重写旧作意味着作家本人在艺术上的重大突破,因为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审视旧作,自然产生重写的冲动。最近,笔者重读薛忆沩的短篇小说集《深圳人》,品出了不同以往的文学趣味。接下来,让我们在两本书的对比中,领略薛忆沩小说的叙事魅力。为了论述方便,笔者选取《深圳人》中的《“村姑”》与《都柏林人》中的《死者》进行对比分析,以点带面,兼顾其他小说。

一、自觉的异类书写

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擅长站在不同人物的视角来叙事,《姐妹们》与《阿拉比》中的孩童视角《伊芙琳》中的少女视角、《两个浪汉》中的上帝视角等不一而足。多种视角的灵活切换且贴近视角本身的描写,并且打破了那些浮于生活表层的政治幻象和文化泡沫,直面个体和民族的精神困境,这些都反映出作家的叙事能力和表现技巧。薛忆沩的《深圳人》也熟练运用各种视角,比如《“村姑”》,就是站在一位加拿大女郎的视角来叙事。男性作家站在女性视角来叙事,若想抵达“艺术真实”,揭示人物丰饶的精神世界,需要极高的功夫。当然,有些学者在论及薛忆沩的“异类”特质的时候,侧重于作家的外在表现,比如与中国当下主流文学的疏离等等。虽然个人的行为选择是精神姿态的体现,但这并非笔者的侧重点。笔者更注重回归文学本身,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考察文本本身的“异类”特质,重点是小说叙事技术层面的特质。

《深圳人》中的《“村姑”》在情节构思上堪称匠心独具,跳出了传统艳遇小说的窠臼,显得别具一格,兼有一种弥漫着高雅文化趣味的浪漫与死亡。大致说来,《“村姑”》有以下三个突出的特质:

首先,《“村姑”》跳出了传统艳遇小说的窠臼。钟情于田园牧歌生活的加拿大女郎(“村姑”)刚刚经历婚变,在多伦多到蒙特利尔的火车上邂逅了来自深圳的中国男人。就像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托马斯邂逅特蕾莎借助于她手中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样,“村姑”结识“艺术家”也是“以书为媒”,但是《“村姑”》没有陷入“邂逅—性爱—分手”的老套情节设定,两人仅有一面之缘,却成就了一个回味隽永极致浪漫的故事。原来,深圳男人是一位“失败的艺术家”,邂逅加拿大女郎时正坐火车去拜访一位中医。他微弱的声音暗示着肉体生命来日无多,已无法承受一场实质性的激情与艳遇。紧接着,这场艳遇变得扑朔迷离,断断续续,成了一场柏拉图式的艳遇。两人频繁地互通邮件,没过多久,“艺术家”缺席了整整五个月。“村姑”收到“艺术家”寄来的一幅油画,一幅他凭借着邂逅当天细致的观察和艺术想象创造的“村姑”的裸体画。“这个失败的艺术家用那五个小时的时间不仅完整准确地记住了她的脸型,而且还记住了她脸部到颈部细微的肤色变化。而更令她费解的是,他怎么知道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没有暴露出来的身体?他怎么知道她乳房的形状和腰部曲线的走向?毫无疑问,颈部以下的部分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来自想象。”①薛忆沩:《深圳人》,第224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这幅裸体画引发了一场不同寻常的性爱,“她痛苦地脱光了衣服,将画抱起来。她的乳头轻轻地顶着画面。”没过多久,“村姑”去了深圳,去了“艺术家”向她提起过的“梦中的小世界”,这可谓是爱的延续。艳遇本身并没有实质性的性爱,却有着男女之间心有灵犀的精神之爱,才那么地浪漫而迷人。

其次,站在深圳之外观照深圳。身居罗马的果戈理重新发现了俄罗斯,写出了《死魂灵》;赫尔岑迁居伦敦,完成了《往事与沉思》;纳博科夫去了美国,孕育出《洛丽塔》。同样地,要了解一座深圳这样的大城,有时候需要站在深圳之外回望深圳。当“艺术家”向“村姑”讲述深圳的时候,他已经移民加拿大。在他的讲述中,深圳是一座很特殊的城市,中国最年轻的城市,那座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是“移民”,就像加拿大一样。“艺术家”站在深圳之外观照深圳,获得了一种开阔的国际视野,就像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说的那样,“要从世界来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艺术家”是一个精神上的弃儿,因为“他在那里有一种没有根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不仅在最年轻的城市里有,在北京和他的故乡城市也同样会有”①薛忆沩:《深圳人》,第 216、224 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反正在哪里都无根,不如来到能够呼吸到“真正的新鲜空气”的国度。文化根系已经在“十年浩劫”中断裂了,“艺术家”注定漂泊。由此看来,薛忆沩不仅站在深圳之外看深圳,还站在深圳之外观照个体存在本身。这与主流的名为“深圳叙事”,实质上是“深圳宣传”的城市书写有着本质的不同。薛忆沩站在文学家的立场看深圳,而非站在宣传家的立场看深圳。结合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更能窥见两种文学立场的本质差别。《都柏林人》中呈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中,老神父、少年、浪汉、奸商等都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正面人物,却是体现小说艺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乔伊斯在给理查兹的信中写道“:我的小说弥漫着灰坑、枯草和腐肉的气味,那并不是我的错。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如果您不让爱尔兰人通过我那磨光的透镜好好看看自己的真容,您就会推迟爱尔兰文明的进程。”②[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导读部分第 8、9、9、311 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正如译者辛彩娜博士在序言中所说:“乔伊斯将都柏林介绍给世界的方式不是美化,也不是复制殖民者和民族主义者所塑造的爱尔兰的刻板形象,而是透过磨光的透镜来观察民族肌理,诊视民族痼疾,以期开启民智,锻造民族道德良知。”③[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导读部分第 8、9、9、311 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同样地,薛忆沩的《深圳人》也是通过一种“内转”的客观视角,深入深圳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深圳普通人的生活情态,在直视内心恶魔的过程中洞见人性。

再次,以现代主义的手法写小说。在谈及小说创作时,薛忆沩坦言深受乔伊斯、卡夫卡、博尔赫斯等现代主义文学大师的影响,自己青睐于这类小说叙事的路数。在《“村姑”》中,现代主义的痕迹十分明显。与乔伊斯《死者》中的主人公加布里埃尔类似,《“村姑”》的小说叙事也常常陷入意识的流动,比如“村姑”在收到他的画作后,“她想也许画中的裸体出自记忆:他关于另一个女人身体的记忆——一阵难忍的疼痛渗入她的心脏”④薛忆沩:《深圳人》,第 216、224 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另外,借助于梦境,也是现代主义小说的表征之一。与乔伊斯的名篇《死者》类似,《“村姑”》也蕴含着一个疯狂的情欲之梦,并且都以梦碎收场。在《死者》中,加布里埃尔参加了一个枯燥乏味的圣诞舞会,女仆莉莉、极端民族主义者艾弗斯小姐等人物都给他局外人之感,偶然看到妻子“站在满是灰尘的楣窗下方,煤气灯的光焰照亮了她古铜色的秀发,几天前,他曾见她在炉边把头发烤干。她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似乎没有觉察到旁人的对话”⑤[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导读部分第 8、9、9、311 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这番景象,倏然激发了加布里埃尔对于妻子的情欲想象,甚至意识流地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甜蜜瞬间,可是,他后来无奈地发现,妻子深陷对英年早逝的情人的怀念之中,在妻子心中,“死者”占据了比“生者”更重要的位置,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了加布里埃尔的情欲之梦。相比较而言,“村姑”的情欲之梦温馨许多,两人在想象的情爱中缔造了“梦中的小世界”。这个“梦中的小世界”会在“村姑”心中停留许多年。但是,温馨浪漫的外表之下也有残酷的东西,那就是生离死别,那就是死亡。虽然作家在小说中没有明确交代“艺术家”是否逃脱死神的镰刀,但是读者可以感受到,就像鲁迅暗示孔乙己的命运那样,“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由此可见,死者在“村姑”心里,恰如死者在“格丽塔”心里一样,也占据着重要位置,甚至持续地产生影响,促使她来到他口中的那座“中国最年轻的城市”。

跟乔伊斯的短篇小说相似,薛忆沩的小说铺垫得很足,近乎一种层层叠叠的悬念。比如《出租车司机》,文中这位司机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得陌生起来,他将出租车开进停车场,交了车钥匙,办了离职手续,坐在一家意大利薄饼店里。直到这里,读者还不知道出租车司机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紧接着,他陷入意识流之中,一个平时粗枝大叶的男人开始事无巨细地怀念起车祸去世的妻女。整篇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都是出租车司机的回忆和幻觉,当然还有“死者”。

二、不同的城市空间图景

空间维度是研究小说的一个重要角度,甚至形成了专门的文学地理学(literary geography)。因为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我们牢牢记住了伊斯坦布尔。这时候,伊斯坦布尔的建筑、街道和河流不仅是一个个地理坐标,它成了小说文本中的一个富有文学蕴藉的关键要素,甚至成了整个文学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我的名字叫红》类似,《都柏林人》中也有很多地标性建筑和路名,这是乔伊斯对文学地理空间的巧妙布局。

奥地利著名建筑师约瑟夫·弗兰克曾对《都柏林人》的空间结构有过精辟的论述:“乔伊斯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即在必须当作一个顺序来读的数百页纸中,如何为全部丰富的城市生活创造出同时性的印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强化它。”①[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译,第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很多关键性地标在《都柏林人》中十分明显,比如著名的三一学院,曾在书中的多篇小说中出现过,《两个浪汉》中科利约会女仆的地方正是此处,“他们经过三一学院的围栏时,莱尼汉又窜到马路上,抬头望了下大钟”②[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第75、308 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在《死者》中,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之后,大家纷纷乘坐出租马车离去,“布朗先生抬高嗓门,压倒众人的喧笑声,向被弄糊涂的车夫喊道:你知道三一学院吗?”“那就像鸟一样朝三一学院飞吧。”③[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第75、308 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乔伊斯的睿智之处在于,每一处地标都不仅仅是地标,而是都起到一定的艺术表现效果。比如,好吃懒做的浪汉在象征着严肃学术的三一学院门口与女人厮混,严肃的空间情境下上演着鄙俗的骗财骗色恶作剧,构成一种悖论式的戏剧效果。同样地,自身文化程度不高的姑妈家的聚会者们,并不告诉马车夫具体的位置,只让他“像鸟一样朝三一学院飞吧”,也是一种悖论式的反讽。在乔伊斯的小说《一片浮云》中,地标的出现达到了极致。普通职员小钱德勒不安于平庸无聊的生活,崇拜着所谓见过世面的朋友加拉赫,便迫不及待地与他见面。小钱德勒一下班,便离开国王法律事务所的办公室,沿着亨利埃塔大街,转到坎普尔大街,穿过格拉顿大桥,向考莱斯酒店走去。桌上摊开一张都柏林的地图,读者甚至可以按图索骥,勾勒小钱德勒的行进路线。这种具体的浪汉式城市漫游加强了人物与城市的联系,时时在暗示着,看吧,这就是微不足道的都柏林人。

相比较而言,《“村姑”》中的地理坐标并不明确,“村姑”工作的核电站从现实的角度来推测应该是大亚湾核电站,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地址,比如房地产公司老板请她去的“海边别墅”。读者只知道“村姑”在深圳活动,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同样地,在薛忆沩的小说《同居者》中,城市空间中的位置也不确切。一对同居的男女逃离了原来备受压抑的环境,来到中国最开放的城市深圳,“他们在罗湖区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读者如果试图定位主人公活动的位置,也只有一个宽泛的场域。对于深谙英语文学门道的薛忆沩来说,他不可能对《都柏林人》中琳琅满目的地理坐标视而不见,据笔者揣测,他笔下深圳地标性建筑的缺席可能出于两种艺术性的考量:一是深圳作为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兴城市,建筑物的历史文化承载不够厚重,没必要写。二是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极少土生土长的深圳人,“深圳人”如同开现代小说先河的狄德罗《宿命者雅克》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半路上,我们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这恰恰体现深圳的城市特质,强化无根的漂泊感。

通过上述对比,我们可以看出,薛忆沩借鉴了乔伊斯的部分技法,但这种借鉴并非生搬硬套,而是将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与中国的社会现实有机融合,实现了创造性与能动性的转化。当然,这也是中国当代小说现代化进程的一种体现。

三、悖论中的精神顿悟

在艾布拉姆斯的《文学术语汇编》中,悖论(Paradox)指的是“表面看来是逻辑矛盾或者荒谬的陈述,结果却能从赋予其积极意义方面来解释”。悖论一词在罗素、拉姆齐等哲学家们的阐释下,语义不断地拓宽与延伸,溢出了修辞学的范畴,可以表述哲学立场、语言特征、文体风格等诸多方面。薛忆沩的小说文本有着很多悖论性的陈述,主要体现在情节上的悖论和语言学意义上的悖论两个方面。

在《同居者》中,一对同居的男女,在深圳不同的学校教书。“他们各自的同事们都认为他们仍然单身。一些关心他们的人还不时会安排他们与合适的人见面。实在拒绝不了的时候,他们不会拒绝。他们会将合适的人的情况带回凌乱的床上,与对方一起分享。合适的人的那些极不合适的特征和表现有时候会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①薛忆沩:《深圳人》,第 224、182、216、219、5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这对男女并非肉体需要的简单结合,还有着相似的哲学认同,即迷惘是生命的本质。按照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念,他们基本上志同道合,有着所谓的“共同语言”,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情侣,甚至应当步入婚姻的殿堂。有悖于常规的是,他们仅仅是同居者。更加悖论性的是,他们尝试着结婚,但是很快就离婚了。可想而知,离婚后即便是同居者也做不成了,分道扬镳是必然结局。他们很快便恢复了单身时的生活方式,“他又开始研究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了。他说他还是为他深邃的思想所陶醉”②薛忆沩:《深圳人》,第 224、182、216、219、5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诚然,“他”有着承受孤独的能力,孤独便是他难逃的命运。

除了小说情节上的悖论,还有语言学意义上的悖论。在《“村姑”》中,“就是说你生活过的两个国家就有点像这两本书,它们是同一本书,又不是同一本书”③薛忆沩:《深圳人》,第 224、182、216、219、5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这种悖论式的表述更贴近生活的实质。因为很多问题的答案并非黑白两端,而是有着广阔的灰白地带,钟锤一样摇摆不定。中国和加拿大是同一本书,结合上下文语境可知,主人公“失败的艺术家”无论在经历过文化断裂的中国,还是在异域他乡的加国,心中同样是那种没有根的感觉。不是同一本书就容易理解了,两国毕竟是不同的国家,有着迥异的历史和文化,以及自然环境。“他说两次移民的经历已经使他对孤独有了最近距离的体验。他说孤独其实就像情侣一样有双重的性格;它既是魔鬼又是天使。”④薛忆沩:《深圳人》,第 224、182、216、219、5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从表面上看,魔鬼是天使的对立面,怎么可能既是魔鬼又是天使呢?仔细一琢磨,事物的利弊并非泾渭分明,确实存在魔鬼与天使的两重性情况,并且按照黑格尔和马克思辩证的观点,两元对立的因素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

在笔者看来,悖论性的表达拓展了小说文本语义的内涵和外延,大大提升了文本的信息量和辩证色彩。

四、死者活在生者中间

在《深圳人》与《都柏林人》的若干篇什中,皆有死亡哲学蕴含其中。生者与死者的关系扑朔迷离,发人深省。《死者》是《都柏林人》中的代表作,也是压轴之作,其死亡主题的经典性自不待言。同样地,《深圳人》中的《“村姑”》《出租车司机》等小说也有对死亡的深刻探讨。

首先,死者与生者的对话关系。在乔伊斯的《死者》中,一曲《奥格里姆的少女》,将加布里埃尔的妻子格丽塔拉进死者的世界,“加布里埃尔在心中暗自揣摩,一个女人站在楼梯的阴影里,倾听着远处飘来的音乐,象征着什么呢?”⑤[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第309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原来,格丽塔听歌思人,追忆着英年早逝的恋人,加布里埃尔却柔情脉脉地望着走神的妻子,回忆着他们那些心醉神迷的瞬间,殊不知这只是一厢情愿。这样的情感错位突出了悲剧性,加强了荒诞色彩。在《“村姑”》中,死者与生者的对话关系更加隐晦。这篇小说的核心意象便是那副名为“梦中的小世界”的裸体画,生者“村姑”便与死者“艺术家”幽会于这个“梦中的小世界”。“梦中的小世界”便是两者精神之爱的伊甸园。而在《出租车司机》中,妻女已丧生于一辆货柜车,出租车司机却在与她们对话“,他盯着眼前的桌面。他发现刚才的那一排冰块已经全部溶化了。他动情地抚摸着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好像是在抚摸缥缈的过去。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他女儿的指尖。他立刻听到了她清脆的笑声。接着,他还听到了他妻子的提问,她问她为什么笑得那样开心”⑥薛忆沩:《深圳人》,第 224、182、216、219、5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跟乔伊斯的《死者》相比,薛忆沩的《出租者司机》中的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更加具体化了,甚至可以说死者似乎依然活着。

其次,死者重构生者的生活。死者对生者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大到改变生者的生活状态。乔伊斯《死者》中的那位英年早逝的恋人(死者)直接改变了加布里埃尔和妻子格丽塔的关系,甚至改变了这对夫妻的灵魂,“听着雪花在天地间窸窸窣窣地飘落,他的灵魂沉沉睡去,雪花窸窸窣窣地飘落,就像最后的时刻来临那样,落到了每一个生者与死者身上”①[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第325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相似地,在《“村姑”》中,那位“艺术家”使得“村姑”只身前往深圳工作与生活,死者直接改变了生者的人生轨迹(结合语境推测,“村姑”去深圳时“艺术家”已经死了)。同样,死者也完全改变了出租车司机的生活状态:“他永远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已经随着他的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去和消失了。这种一起的离去和消失让出租车司机感到了一阵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宁静,纯洁无比的宁静。这提前出现的神圣感觉使出租车司机激动得放声大哭起来。”②薛忆沩:《深圳人》,第59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再次,死亡仅是肉身的死亡。古代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在谈到死亡时说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而灵魂是个不朽的东西。”③[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译,第4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乔伊斯《死者》中灵魂的存在确凿无疑,因为“加布里埃尔不禁热泪盈眶。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付出过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爱情。他的眼泪越积越多,在半明半暗的微光里,他想象着自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站在一棵雨水滴答的树下。周围还有其他身影。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亡魂盘踞的领域”④[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辛彩娜译,第325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在《“村姑”》中,“村姑”虽然后来离开了深圳,但是“梦中的小世界”和“失败的艺术家”依然存活于她的灵魂之中。由于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对灵魂是否存在这一终极哲学问题认知的不同,《出租车司机》中妻女的灵魂并不明确,更接近于出租车司机本人的臆想和回忆。即便如此,死者依然长期地存活于生者的心中。

五、结论

米兰·昆德拉在谈到乔伊斯时说过:“乔伊斯分析了比普鲁斯特失去的时光更难以捕捉的某种东西,那就是现在的时刻。每个时刻都代表着一个小小的宇宙,却在下一刻被遗忘,无法挽回。但是,乔伊斯的巨大的显微镜却懂得停留,懂得捕捉这短暂的片刻并让我们看到。”⑤[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尉迟秀译,第3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这句话评价薛忆沩的小说也十分恰当。20世纪以来,人的具体存在被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遮蔽与遗忘了,进入了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的遗忘”之中。薛忆沩的《深圳人》在这一特殊的时代语境中捕捉到了那些微妙的心理细节,并以小说的形式定格下来,对抗着“存在的遗忘”。当“小说死了”的呼声越来越高,薛忆沩延续了乔伊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卡夫卡等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建立的小说精神,并且越走越远。当卡夫卡《城堡》里的K在房间里做爱时都有两个城堡办事员监视的时候,薛忆沩逃向了生活和灵魂的深处,逃向了个体的独立和孤独,继续绽放着文学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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