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台湾当代散文的审美情致与文化意蕴
2022-02-02孙亚儒
孙亚儒
台湾地区的当代散文是中国当代散文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台湾地区多元文化语境的影响下,台湾当代散文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与演变。台湾散文家们对中华民族文化、大陆母体文化、台湾地区本地文化及西方外来文化不断认同、借鉴、吸收、整合与创新,在散文创作的主题、内涵、艺术手法、类型等方面,均演绎出丰富多彩的文化风貌。综观台湾地区当代散文的发展,每一时期的散文家虽然在不同阶段呈现出富有时代气息与艺术经验的生命感悟,但他们在散文中呈现出的对文化乡愁里童年记忆与家国传统的留恋,对台湾地区急速转型下都市生活的理性化回眸,对当代人自我精神与生命情绪的个性表达的叙述方式等几个主要维度,涵盖了中国台湾历代散文家的创作,牵引着散文家们在创新变化着的文字中,不断地发掘出中国台湾当代散文崭新的艺术表现力和文学生命力。
一、认同与传承:文化乡愁里的童年记忆与家国传统
追溯台湾地区当代散文的文化根源,必然离不开中国大陆的母体文化对它的影响。正如楼肇明所讲:“台湾散文的价值,只能在中国现代散文的大背景参照下才能得以彰显。两岸散文的成就,此起彼落,两相参照。”①楼肇明、李娜:《在新时期思想激荡中起步的台港文学研究——楼肇明先生访谈录》,《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0年第3期。台湾当代散文中呈现出了传统中国的想象及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以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散文理念的认同,多数都是通过怀乡等乡土散文模式建构想象中的中国古典历史文化与诗学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台湾当代散文家们笔下的“故乡”,有着多重的意蕴,“它不仅指曾经居住过的故乡,也可以指虚拟想象中的故乡,泛指的母国故土,甚至是融入了异乡元素的‘原乡’。这里的原乡更倾向于精神意义上的‘原乡’”。②郜淼:《孤独的回望——浅析钟文音〈在河左岸〉中的原乡情结》,《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纵观整个台湾当代散文的发展流变,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散文家们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想象传统这一文学母体从未改变。
王鼎钧在1992年到2009年的时间里,陆续将自己的力作《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回忆四部曲”推向市面。他在散文里不但介绍了家乡的风土人情,也为世人呈现出一幅幅历史文化的时代图景。他在文章中采用回忆的方式,与作者、读者以及文章中的人物“拉开心理结构的横向距离”,形成一种极具魅力的张力美。在散文中,他把第一人称“我”作为主人公,透过“我”的眼睛,将家国情怀、人文历史与人与人之间的变迁一一呈现,表达一位经历过时代淘洗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与历史相遇的过程中,用生命情义与散文艺术的交相辉映与融会贯通。他在散文中采用文化寻根的方式,用“弹性化”的情感表达方式回忆往事,展现自己思想的流离与困顿,将自己在边缘深处探索事物本质意义的坦荡与焦灼感生动呈现。他常常对想象与回忆中的“故乡”这一文化概念符号潜藏着朦胧又虚化的展望,用多变的文法和丰盈的意象在散文中呈现出了对家国热爱的充沛情感以及中华民族和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在《昨天的云》里,王鼎钧在扉页便将1941年述及的“兰陵”用地图的形式展现给读者并写道:“人,从情义中过来,向名利中走去,有些人再回情义,有些人掉头不顾。……这‘最后一本书’为生平所见情义立传,是对情义的回报。”③王鼎钧:《昨天的云》,第 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在《吾乡》《吾家》《战争的教训》《田园喧哗》《插柳学诗》《母亲的信仰》等文章里,王鼎钧有意识运用超现实的创作手法,营造了昏暗驳杂的意象,让“梦回”“还乡”笼罩着“悲怆”的色彩。
以《雅舍小品》及三部续集著称并在台湾散文历史发展中享有盛誉的梁实秋,在散文中把传统文化的古色古香、普通人的人性哲学表现得从容坦荡。他的文字潇洒从容、清明心胸,无不透露出华夏文明中延续不断的儒雅气质。《雅舍小品》中,他将生活中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寻常事物,一草一木,包括饮食、妆容、人情等都细节化地从内涵和真意之中将生活中的文化美学体现出来。他的行文崇尚简洁又旁征博引,内蕴丰盈,极具民俗特色。在他的笔下,无论是视觉、触觉还是穿着举止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爱情等,既有对人生百态的洞察,又有生活的机智与幽默,当然也有在晚年对故人的思念和对故土的留恋,这些都体现出了他在生活里对“雅文化”的审美追求以及他在文章中未曾断了与母体文化的联系脐带。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里,《洗澡》《下棋》《理发》《敬老》等文章所谈及的北平的老字号饭庄及过年的美味食物,提到北平的算命先生以及中国的衣裳、拜年等习俗,均散发着浓郁的京味儿特色。他的文章,散发着一种平和之气,这对于浮躁的当代人来讲是极为珍贵的。此外,梁实秋的清明冲淡的处事态度与坚韧的气度与风范在《雅舍》一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诗意的栖居》一文里,他用李白的诗来结尾,表达出了自己对生活的艺术的独特审美之情;《喝茶》里的清茶的清雅,西瓜茶里的荒野风味等都独具风采。
“文化乡愁作为台湾散文民族情感的核心内容,几经变迁和发展。它也折射出台湾作家由迷茫、彷徨、伤感、怀乡思亲到安于现状、达观地面对现实,一直到终于重回故土、乡情得以慰藉的心路历程。”①方忠:《文化乡愁的消长和演变——论台湾当代散文的情感走向》,《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20世纪80年代80岁高龄的台静农的作品《龙坡杂文》一经问世,便轰动一时。台湾《联合报》评论其散文写作是“思极深而不晦,情极哀而不伤,所记文人学者事,皆关时代运会”。《龙坡杂文》详细记述了台静农在1946年赴台执教的35篇小品文。文中所涉及的素材广泛,内容叙述有致。台静农的小品文既有以“情”为线索,追忆往事的《辅仁旧事》《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和《伤逝》,又有论学说艺、点评经典的《 〈夜宴图〉与韩熙载》《书〈宋人画南唐耿先生炼雪图〉之所见》《辽东行》《诗人名士剽劫者》《随园故事钞》等。台静农以自身经历试图为“时代造像”,抒发自己的历史观,《记波外翁》中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深厚情谊和对人生无常的深切感喟。
同样,女性作家琦君在她的散文《烟愁》《红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髻》《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桂花雨》《春酒》《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中对故乡和过去与母亲等家人生活点滴的怀念里,营造了一种温馨的回忆里的无可奈何的哀伤。《春酒》里写到作者根据幼时的记忆做了八宝酒并告诉儿子,这是“分岁酒”,喝了就会长大一岁,却遭到了儿子“这是用美国货葡萄酿的酒,不是母亲小时候酿的酒”的质疑,由此引发了作者的追问:“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这里既有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也有对故去的亲人浓浓的思念,种种情怀交织在一起,营造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意境。
二、吸纳与重构:想象中的古典与碰撞中的现代
在现代性浪潮尤其是对西方以理性伦理突围影响下,中国台湾当代散文经过了消费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的洗礼,又历经“世纪末”的颓废浪潮的冲击。在这一系列的时代浪潮下,台湾地区散文家们借助自身独特的地理文化特点,对西方文化加以吸纳与借鉴,并结合台湾地区本地历史文化的演变与重构,在散文创作过程中避免过分“感性”的束缚,积极追求散文的理性美和知性美,散文创作模式也从单一化转向典型化与多样化。
有学者认为,中国台湾当代散文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理论取向,渐渐成就其最终对“五四”传统的超越。林耀德在总结台湾地区当代散文发展历程的论文《传统之轴与前卫之轮——半世纪的台湾散文面目》中强调:“从余光中标举‘现代散文’、张秀亚倡导‘新的散文’开始,追求‘现代性’一直是台湾散文发展过程的一个巨大轴线,而台湾的散文格局以源远流长的根茎为轴,又在前卫创新的‘进化’驱力之下形成转动不已的轮轴,在台湾新文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根本不让于现代小说与现代诗,较诸发展迟滞的戏剧犹有过之。”②林耀德:《传统之轴与前卫之轮——半世纪的台湾散文面目》,《联合文学》1995年第132期。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剧烈的震荡感与文化冲突,加之小说、音乐、电影等的不断开拓,也让中国台湾当代散文产生一种审美错位。他们笔下散文的叙述节奏与风格,均发生了急速的转变。到了新世纪,“新世代散文写作以强烈的实验性、创新性为目标,充满活力的‘跨文类’书写策略,是他们冲击散文陈规的共同取向……他们那种游走于现实与想象之间、散文与诗歌、散文与小说之间的写作,并无定型,但对自我心灵世界的凝视使得他们的写作比之前任何时期的散文都更加个人性”③蔡江珍:《当代台湾散文理论的审美现代性形态》,《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6期。。散文家张晓风擅长艺术化地将自己的笔深入到古典中国的艺术世界里,穿越千万年。她的散文将历史感、古典文学打通,并俏皮又不失新意地将自己这一现代人带入古典艺术作品,把自我与古代艺术融为一体。在《让母子得遂其出——记三十年前写〈许士林的独白〉原委》中作者写道:“许小官人,你和你的母亲不见,如果只是地层下和地表上的距离,则掘地及泉,犹得相通。但这上百万的人却是以海峡为界,插翅难逢。更何况,各人头上都各自罩着一副死坚死牢皖南破除的法咒,那法咒,便是战争。……其实他们所求有限,他们只求能跟活着的父母作一次深深的拥抱——或者到死去的父母亲的坟头覆一抔黄土,去叩首稽颡放声恸哭一场。”①张清芳:《中国文学佳作选·台湾散文卷》,第24页,北京:华文出版社,2017。张晓风不仅在追忆古人,更是借古说今,在对话中通过许士林与白娘子之间母子亲情的故事联想到因为战争,遗留在宝岛台湾无法归乡的“老兵”浓烈的思乡之情,进而将台湾与大陆因为历史战争无法相聚一起的悲伤倾诉出来,处处充盈着特有的感性情怀,将作者的仁善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张晓风的作品中既有女性的成长与对生命的哲思,也有对身旁的生命体验,以小见大,于杂乱之中理出天地自然造物者的灵机与训诫。她的作品中充满了故土意识,也有中国民间历史的传闻轶事,更有对爱与光明的追寻的人性原始本善。张晓风在《孤意与深情》中讲道:“老师死后我突然觉得老师自己也是一个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执着于一个绵邈温馨的中国,他的孤意是一个中国读书人对传统的悲痛的拥姿,使他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击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其波澜壮阔,浩瀚森林……”在她的笔下,余大刚老师是一位深情、细腻,具有中国传统文人的内敛之美的人,像极了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穿越了物质载体的隧道,呈现出意犹未尽的美感。
罗龙治的《哲学的天籁——庄子》也是深入到了中国古典哲学之中,将庄子的狂傲的天性还原给众人。正如罗龙治所讲:“ 《庄子》的大智慧,是大自然的萧声。”他在书中,将现代观念之中的自由充分释放出来,把生命的本真放置在了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达到一种真正的“有生命的无秩序”。②罗龙治:《哲学的天籁——庄子》,第44页,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
王鼎钧也对中国古典文艺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散文《张火丁的两出戏》里讲到中国的京剧艺术的形成的时候,他认为:“看京剧可以深明人情世故,但是不会愤世嫉俗,可以勘破兴衰荣辱,但不会消极悲观。”③王鼎钧:《张火丁的两出戏》,《光明日报》2015年09月18日。作者从京剧中体味到了人情百态与人性多变,从而有了一种旷达的生活态度和生命哲学。同样对于京剧,作者认为中国艺术的表现是由人来完成,而阶级、主义、社会制度、社会形态均是次要因素,“ ‘京剧从未没落’,然而我们往往错过。……到了今天,我们仍然需要这样的生活态度”。④周红莉:《论 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江苏散文的话语形态》,《文艺争鸣》2014 年第 6 期。
余光中擅长写世风人情和旅游见闻的游记散文,他的文章里总是流露着他对中西文化的调和与交融。将历史感、文学性镶嵌在《望乡的牧神》《左手的缪斯》《逍遥游》《听听那冷雨》《焚鹤人》等散文中。他的散文里有中国古典人文情怀,也有对西方浪漫文化的充分借鉴,并有效地将二者进行融合,打通了古今中外的文化壁垒。因此,他的散文主张和创作实践,既受到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又具有古典文化的滋养,形成了他特有的儒雅之风的人格与艺术精神,颇有中国古代散文大家的风范。
司马中原以《相思井》《月光河》《驼铃》《云上的声音》等散文集享誉中外,他的这一系列散文中挥之不去的便是通过抒情怀旧来表现乡野传奇。这是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小品的继承,他着重强调了作品中对传统社会风俗的回忆与借鉴,常常以乡野价值观为背景,对丰富的民俗知识信手拈来、旁征博引。他的作品里既有追思故园也有离家哀痛,将鲜活而质朴的乡土民俗用感性的话语呈现出来,具有独特的审美风味。司马中原文章中呈现出来的童年时奶奶的歌谣,长工及北地山夸子的传奇性故事,茶馆听说书,看野台子戏,父亲书房里的《聊斋志异》《说岳全传》……“那些民间艺术和传说故事,给我的影响是深巨的,它使我充满了历史的幻想,总脱不了忠孝节义、离合悲欢。”⑤刘正伟:《野味:司马中原的散文》,《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三、多元与共生:自我精神与生命情绪的个性表达
台湾当代散文家们注重对自我个性的深切表达与自然生命的现实回眸。从以梁实秋为代表的小品文到以琦君、林海音等为代表的记述散文,再到以王鼎钧、司马中原、张秀亚、余光中、张晓风为代表的寓言、抒情、议论、说理散文,再到后来的旅行文学、女性文学、消费文化类散文,他们均用不同的文学主题,试图重构散文自由精神品格,触摸人类原始情感中的意识与无意识,达到一种文学化的自我真实。自1963年5月20日余光中在《文星》发表了《剪掉散文的辫子》一文之后,台湾当代散文家们也开始更为注重散文的“自我”这一哲学命题,散文的创作也逐渐趋于多样化,在此过程中,他们对传统中国“性灵”精神,有了更为深层次的领悟。
台湾当代散文家们常常运用典雅温婉传统来畅心达性,通过张扬生命本真情感释放自我生命体验,对于人性“本色”做最为精致的追求。他们用现代人的眼光,对传统文化价值做理性的分析和独立的审视,他们认为艺术是想象的产物,礼节是他们必须遵循的法度,而理性是恒量驾驭情感并节制想象的重要方式,他们要求散文要遵循“文以载道”的规则。在创作手法上,他们通常对“自我”这一主体性并未过分幻化与迷失,而是精准拿捏到散文情感的程度,达到一种自由、独立、节制的美感效应。“杨牧在1968年出版的《叶珊散文集》(叶珊为笔名),余光中在60~70年代写下的《塔》和《听听那冷雨》等,罗智成在80年代创作的《M湖书简》及《泥炭纪》,简在80~90年代写下的《梦游书》等都是绝妙的内心独白。余光中的《塔》、《地图》、《蒲公英》、《听听那冷雨》等散文名篇都是以‘他’为叙述观点的,但很明显它仍是一种‘独白’体,文中的‘他’就是作者自身而不是与作者沟通交流的读者。那是作者在异国他乡因为孤独寂寞找不到与现实相融的结合体,而虚拟出来的自我幻象。”①徐光萍:《台湾当代散文叙述方式的演变》,《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可以说,在坚守和抛弃中,他们找到了对“性灵”精神的个性表达、对艺术本真不懈求索的道路,他们用含蓄的笔调传达的是积极、感恩的质朴本色,开拓了富有多元文化色彩的散文写作图景。
简嫃的散文沉重亦灵动,散发着敏锐与自然。在她的散文集《红婴仔》《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书》《下午茶》《梦游书》《胭脂盆地》《女儿红》《顽童小番茄》等文章常常波澜不惊却又在深处藏着暗涌。她的笔如软骨利刃,在规矩与法度之中徘徊,收放自如又从容有力。她常常用漂泊、浪迹等具有浓郁生命意蕴的意象来体现游子与过客,可谓字字珠玑,文字深处藏匿着深邃的哲理。《无言江湖》里的“无需从头说起,眼睛里尽是没上锁的故事。……如果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如果,连着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牵着时间去散步》里,“说不定就捡到那个遗失很久的梦”。《空城》里“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简嫃的散文流露出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风韵。简嫃曾说:“散文是最贴近生活现实的,也最容易沾染生活中的油烟灰尘。”对作者而言,或许散文就是一场纯粹的修行,在这场修行里,固然会遇到各种生活的琐碎,但依然能够在山穷水尽处看到柳暗花明。
张晓风笔下的人物诗情画意又缠绵悱恻,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情怀,对文字美感的痴迷,极具画面感又常与人产生共鸣的世间美好,以及她以古韵为底色,将对绚烂文字的迷恋转换成富有张力的文字,均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她对童年记忆、人生体验、儿女情长的深刻思考。在散文《地毯的那一端》中,张晓风描写了结婚前回忆与自己的丈夫相识相知的浪漫爱情故事。整篇散文真实又不失柔情,细腻的情感情绪在文字的飞舞之下,像音符一样缓缓流动,“等待是美的,正如奋斗是美的一样,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而飞舞,我将去接你,和你同去采撷无穷的幸福。当金钟轻摇,蜡炬燃起,我乐于走过众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为,哦,德,因为我知道,是谁,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光环》讲述了作者与菊的珍贵的友谊。在很多人看来,作者是很难相处的,但是总会有一些人认为作者并不冷漠,并不盛气凌人。作者对友谊的珍视,对人与人真性情的感知,同时对与菊之间珍贵友谊的敏感忐忑的心情,都是通过爽快又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出来。“让所有的人误会我吧,她是了解我的,我还需要什么呢?她是了解我的!我感到一种甜蜜,一种骄傲,一种恬远的自足。”文末作者写道:“她友谊的本身就是最美的馈赠了,它将永远罩在我的头上,像远古的世纪里,戴在圣徒头上的光环,又像在漆黑的冬月之夜里,缭绕在土星四围的光环。”唯美的文字,像一盏盏明灯照在作者的内心,转而成为一种内在的力量引领着作者前行。张晓风的散文,既有乡愁、生命感知,也有对女性的思考,她的散文传达出来的“温馨、执着与生的智慧,那种安顿生命的方式,传达出高于宗教人生关怀的世俗智慧,具有强大的思想感染力”①江少川、朱文斌:《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95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余光中曾称张晓风的文字“柔婉中带刚劲”,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同时用“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来评价她的文章。
刘静娟的散文擅长从生活中寻找普通生活的乐趣,她常常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作为写作的素材,从灵动活泼的少女写到生活的琐碎日常再到对母亲孩子的感知感悟,将普通台湾人的生活缩影都一一体现了出来,她的文字生动简洁又不失哲理风味,偶尔也将乡野生活的体验作为散文写作的表达对象,她的《载走的和载不走的》《心底有根弦》《岁月就像一个球》《解语花》《笑声如歌》《因为爱》,以微妙的笔触,不断探索人生百味及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用乐观包容的心态来审视万物,将平凡生活的乐趣精妙地体现出来。
林清玄的散文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蕴,无论是在大自然的花鸟虫鱼中感受隽永的佛学禅意,还是在对细微事物的感情世界里创造自然无为的意境,他对传统中国儒释道的精神的延续都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与此同时,他的散文中对文明生活、生命意识、和谐的宇宙观念的执着追求,对现实人生苦难的乐观,在乐观之中的反思,又使得他的文章有了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在梦的远方》里母亲让我对梦想的坚持,《生命的化妆》里化妆师提出的“对生命的化妆”;《和时间赛跑》里对生命时光的珍惜,同时他的文中也增添了很多在中西文化交融之中产生的对人性、自然的追问,在佛道文化的影响之下,他的散文里有一种对刹那与永恒等人间极致的寻找,“这是失落了精神家园的现代心灵对终极价值的寻找,是一种近乎对宗教的皈依和永恒之美的渴望,因而对生命的敬重、仁爱和内在张力的追求,成为他散文生命意识的重要内涵”②陈鸿雁:《林清玄散文中的生命意识探析》,《兰州交通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龙应台的文字闪耀着人性关怀与生命意识。她对时代苦难的记录,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普世价值的追寻。她的笔下,对生命的孤独、生死等人生的终极命题不断思索,不断对生命本质的意义升华,达到了一种对精神哲学的探索。尤其是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她的散文中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养育儿子、照顾年迈父母等生活点滴的思索,进而引发对社会现实、历史问题的讨论,在铿锵有力的文字中蕴含着女性的温柔与对生活的热爱。她擅长用极为平淡的语言诉说着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在散文《目送》中,作者写了母亲的老去,父亲的逝世,儿子的养育,朋友的牵挂,里面经历了一个人一辈子要经历的痛与脆弱和无助,里面有缠绵的不舍与决然的虚无,她在散文中将“生死”问题视为一种人生常态,尽管有悲伤与苦痛,但死亡是人生必然要经历与承担的责任。龙应台将这些情感转化成超越于普通生命之上的人生慈悲,用文字将生命的点滴记录下来,与读者产生了共享的体悟。
三毛的率真浪漫又冒险传奇的自述体游历散文,像《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背影》《梦里花落知多少》《温柔的夜》《送你一匹马》等文章,三毛创造了一个瑰丽又充满传奇色彩的浪漫梦幻世界。尤其是她制造的异国情调的幻境,揭开了撒哈拉沙漠、原始森林等这些本来具有遥远又神秘色彩的地域里的人们日常生活的神秘面纱,从而激起了读者对遥远异国的无限幻想。
席慕蓉的作品,如《成长的痕迹》《画出心中的彩虹》《有一首歌》《同心集》《写给幸福》浸润着东方古老哲学,带有浓烈的宗教色彩。她的散文采用多元的文化元素,自我倾诉式的语言里流露出强烈的民族情怀与性别意识,为读者搭建了连接现实与理想的桥梁,同时也时常透露出一种人生无常的苍凉韵味。
余光中的散文名篇《听听那冷雨》可谓家喻户晓。余光中成功塑造了“冷雨”这一传统的中国文化意象元素,尤其是文章里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化用,与诗歌语言的整体性把握,信手拈来,涉笔成趣,使得文章行云流水,像极了一首可抒情作词的诗歌。他的这种散文风格充分体现了当这些古典美快消失殆尽的时候,也是台北“公寓的时代”来临之时。在散文的叙述空间之中,文中所体现出来的别样的古典美学元素代表着传统文明的逐渐逝去,自此,作为文人的那种悲苦与感伤也一并从心间溢出,欲言又止的不尽之意在言语之外的意境里飘然而来又接着飘然而去。
在《创造散文新风格》中,散文家张秀亚则提出了一些关于对散文,尤其是新散文的著名观点,她认为:“新的散文由于侧重描写人类意识流,记录不成形的思想断片,探索灵魂的幽隐、心底的奇秘……笔法遂显得更为曲折迂回,内容暗示性加强,朦胧度加深,如此一步步的发展下去,文字更呈杳缈之致,而逐渐与诗接近。”①张秀亚:《创造散文新风格》,林瑞明主编:《张秀亚全集》第六卷,第274页,台南:台湾文学馆,2005。在她的散文《雾》中,张秀亚这样写道:“我喜欢雾霭烟横的晨昏,一如我喜欢晓阴翳日的微雨天气。薄雾与轻阴笼罩下的世界,虽然是那样地迷离恍惚,使人有无处不凄凄之感,但是霏雾弄晴的光景,不是已予人无限的希望吗?浓雾微阴之后,必能看到更灿美的阳光。”作者将雾放置在一个意境高远的微茫世界,用绝美的语言,营造雾中的朦胧世界,诗意盎然。
罗兰的散文多以抒情小品文著称,她常常从观察描绘事物的表象出发,用独特的“罗兰小语”把散文故事升华成哲学、文化的命题。她的文笔细腻潇洒,联想丰富,措辞精巧新奇,风格清新典雅,感情真挚充沛,常用写静抒情阐发人生哲理,像《野草般的坚强》《露水般的晶莹》《青春的烦恼》《超然的境界》《乡居乐趣》等文章里作者行文自然流畅,妙语连珠,毫无生硬说教的痕迹,同时对青少年及普通大众也具有很强的励志作用。
可以说,在台湾几代散文家的不懈努力之下,中国台湾当代散文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变化,为整个中国当代散文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与文化意义。但是,随着多媒体网络包括抖音等短视频的快速发展,散文写作的门槛逐渐降低,散文写作往往趋于浮躁,很多散文创作者往往缺乏人文素养和一定的史实立场,部分写作者往往故意通过搞噱头等方式吸引大众眼球,导致散文文章鱼龙混杂,难辨好坏,很难出现散文精品。同时,随着当下台湾地区散文素材的过分驳杂与散化,部分散文创作者常常在散文创作时陷入“小抒情、伪崇高”且带有过度形而上审美文化的追求,部分散文的过分“随意”化写作,未对散文文体在技术层面有重大突破,这导致很多散文缺乏现实性与理性化,很多散文创作者在现实与艺术化之间界限模糊,缺乏“自由”之外的文体“规矩”,实际上也很难让新一代的散文家们集台湾几十年散文精华于大成。因此,在繁杂多元的散文发展中,既能继承几代散文家的审美文化与创作传统,又能不断引领散文家在创作中不断革新,这对于中国台湾当代散文家而言,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