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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与子
——另一种视角下的《人生》重读

2022-02-02惠雁冰

东吴学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中国青年出版社加林路遥

惠雁冰

近年来,随着路遥研究热的不断兴起,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又一次进入了当代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并不断推动着学界对路遥文学创作及文学史意义的理性认知与价值重估。这种现象自然关联着正在二十世纪文学的各个时段中整体铺开的反思意识,但能把话题如此密集地集中在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当中,又不能不说是一种颇富意味的文化现象。作为路遥的同乡,作为当代文学的研究者,这一现象自然引发了我的关注,激起了我重读作品的冲动,也牵动了我掩卷之余的一些思考。这些思考都与解释及其有效性的矛盾有关,换句话说,既有研究成果一方面让我感觉到文学解释所许可的“差异性存在”,即“一切解释都只具有局部的性质,没有一个解释能一次性地完全复制本文的含义”①[美]赫斯:《解释的有效性》,王才勇译,第149、167、25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另一方面又让我感到某些研究或许已经偏离了作者的生活经验与意识世界,并非“真正的、内在的解释”②[美]赫斯:《解释的有效性》,王才勇译,第149、167、25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因为“解释者绝不会允许背离作者精神地在公共意味(内涵)的层面上作个人的联想(经验)”③[美]赫斯:《解释的有效性》,王才勇译,第149、167、25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为了廓清研究边界,并能随之展开再研究的可能性空间,我先对最近几年针对路遥小说《人生》的研究成果做一简单勾勒。其一,将高加林的悲剧性命运作为路遥的特意安排,在此基础上对路遥小说所处的新时期文学时段表示怀疑。如马场公彦称:“但小说并没有让高加林成功地站在城市与农村的中间,而是将他逼至在城市和农村都无法安居的‘边缘人’命运”。①马场公彦:《作为可能性的路遥文学——通过阅读〈人生〉〈平凡的世界〉得到的启示》,《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3期。这种解释显然是一种不及物的批评,因为当时的社会语境绝不允许高加林能在城市与农村之外的第三场域存身。至于他将路遥的精神资源与革命文化传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手法等对应起来,更是一种文化层积观念下无视文本现代性指向的机械溯源。事实上,路遥的《人生》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理想主义色彩的光谱也完全不同,“以劳动”来改变命运的说辞在文本逻辑中更不成立,与路遥小说真正有着内在呼应的恰恰是他为之讴歌和沉醉的陕北地域文化。其二,对小说所表现的“时间交叉点”的特殊聚焦,继而探究知识体系与乡土社会关系的松动。如刘素贞认为,“高加林还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交叉点——农村集体化后期、包产到户前夕……而这个时间点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处在农村集体化时代的末端,才有高加林的困境,而处于包产到户的前夕,高加林的进城失败回乡就会显得意味深长”。②刘素贞:《“时间交叉点”与两种“结局”的可能——再论路遥对〈人生〉中“高加林难题”的回应》,《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客观而言,刘素贞对这个节点的把握是敏锐的,问题是这一特殊节点的意义在高加林身上的呈现并不明朗,路遥也无意在这个角度安放高加林这颗跃动不居的灵魂,如果刻意来寻找节点与其悲剧的对应性,难免有过度阐释之嫌。何况,高加林并不单纯是农村集体化时期内生的个体,近现代以来在陕北的各个历史时期中其实都有这样寂寥的身影,只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城乡关系中,这一个体的逃离行为具有了为历史变迁塑形的特殊镜像功能。至于刘素贞叹惋的乡村共同体的断裂,也值得商榷。在陕北地域文化中,所谓的逻辑意义上的乡村共同体从来都是不完整的,更是脆弱、运动而又充满罅隙的,其裂缝的大小与环境的变化、条件的成熟,抑或偶然性因素的介入有着深刻关联。其三,从高加林作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双重失败”,来反思“时代为知识分子设计的道路并不可行”。③陈林:《〈人生〉的现代想象与身份焦虑》,《小说评论》2016年第4期。这样的观点不能说全无道理,也暗含着对“文革”期间知识青年运动的反思,但研究者显然忽略了路遥的意图,主观性地淡化了小说所反映的历史场景,以及这种场景下路遥对笔下人物关系的重组。而这种重组恰恰是《人生》能够使时代与读者之间的询唤关系得以生成的重要中介。其四,对小说中部分审美意象的关注,如杨晓帆对高加林“更衣”细节的阐释,“最贴切地象征了高加林的进城之路,它从一开始就预示了一个妥协的结局”。④杨晓帆:《怎么办?——〈人生〉与80年代的“新人”故事》,《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又如刘素贞通过对刘巧珍由“红围巾”到“红盖头”的对比,揭示出“一个是现代文明人视觉里的乡土想象,一个是乡土文化未中断而接续的礼俗”,而“她的这一姿态,也许就是在已然到来的集体化崩溃时期,路遥给予乡村共同体的一种出路和选择”。⑤刘素贞:《“时间交叉点”与两种“结局”的可能——再论路遥对〈人生〉中“高加林难题”的回应》,《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先看前者,黄亚萍对于高加林的服饰改造,目的是为了让高加林快速融入城市生活中来,这也是精神追求上本不属于乡村的高加林自觉的认同行为,单纯是因为他与城市流行风潮间隔已久,这才看起来似乎有一种接受的被动性,其实与他向城市生活的妥协并无直接关联。再看后者,研究者明显放大了“红围巾”与“红头巾”的对立性。高加林为刘巧珍购买红色围巾,是因为“想起他看过的一张外国油画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很像巧珍,只是画面上的姑娘头上包着红头巾”。⑥路遥: 《人生》,第15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也就是说,就高加林在大热天为刘巧珍系上红头巾的行为而言,分别的留念、内心的安慰与感情方面的依依难舍等因素,要远远大于这个红头巾所附着的其他意涵。另外,从“红色”中也可看到高加林之所以如此选择的文化根性。其五,对小说中德性叙事的重新考量,如杨庆祥借用“大地法”和“强权法”来概括传统与现实的较量,即“ 《人生》中的高加林,当他为‘强权法’所激励,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的时候,一直有一个执拗的‘大地法’在劝诫着他,维系着他的精神平衡”。①杨庆祥:《路遥的多元美学谱系——以〈 人生〉为原点》,《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这种解读多少有些生硬,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小说中并非彼此不容的存在,相反,传统始终以一种温性的力量参与、激励、抚慰着高加林的进城之路与返归之途。在陕北地域文化中,对高加林这一类出走者素来抱有理解的态度,即使落拓而返,村民在失望之余,所表现出的更多是不甘、不解,乃至命不扶人、时不利人的感慨。其六,对人与土地关系的发现,如周新民所言,“ 《人生》这部小说……还进一步思考了人与土地的关系”。②周新民:《〈人生〉与“80年代”文学的历史叙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这个观点令人欣喜,这是长久以来《人生》解读史中一直被或忽略或简化的重要问题。遗憾的是,周新民在该文中只是一语提及,并未展开,但也为后续研究留下可供言说的空间。

由此可知,当前对小说《人生》的研究多是放大小说叙事中的部分现象借以显现创新性的外在批评,缺乏真正能剖解路遥创作初衷、解析路遥所依存的地域文化心理,并对《人生》进行客观考量的及物式批评。究其内在的原因,一是对1980年代社会环境的悬置,二是对陕北文化的隔膜,三是对路遥笔下人物生存方式和精神心理的毫无体验。这样一来,借着外来的一些理论术语,从其作品中竭力找寻话语方面的模糊关联,丧失了对路遥作品内在肌理的基本尊重,从而使文本在碎片状的解读过程中日益滑向理论多义的陷阱,客观上导致了目前的《人生》重读正在成为一种难切肯綮的误读与偏读。

事实上,路遥曾在创作谈中表达过“如何对待土地——或者说如何对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劳动大众的问题”,③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09页,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赵园也曾写道,“路遥《人生》写女主人公巧珍失恋后,‘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广阔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也令人感到更属拟想”。④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第2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不管是作者的自述,还是赵园的不解,这一问题始终没能引起研究者的高度关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土地与子民的内在关系或许是切中《人生》要义、破解高加林出走难题的特殊路径。

一、缘何出走及其可能性

《人生》中引起研究者广泛争论的莫过于高加林的出走问题。对这一问题的解答,直接影响到文本的意蕴和路遥本人的创作心理。鉴于《人生》表现的是陕北地域农村生活,路遥又是一个具有浓重乡土意识的农裔作家,其命运的多舛、奋斗的艰辛,包括贯穿其一生的精神意识的版图,莫不与陕北地域文化有着内在的关联。为此,对于这样一个生存活动、文学活动与社会活动基本束结在陕北地域,同时又深刻体味了时代更迭的欣喜与阵痛的特定作家而言,丹纳所言的种族、地域、环境等要素,依然是解读路遥、品味《人生》的有效策略。换言之,我们尽可以从多个方面、多种视角来观瞻《人生》的意义世界,但最贴近作家意图与文本叙事秩序的还是苦难而厚重的陕北地域文化。

地理意义上的陕北,一般指称的是包含榆林与延安两个地区在内的黄土高原区域,北连内蒙古毛乌素沙漠边缘,南接渭北旱塬,西越子午岭与陇东相望,东隔黄河与晋西为邻,总面积8万多平方公里。由于长时间的水土流失及历代垦伐,“土塬表层地形破碎,沟壑纵横,几无平地;同时又风沙日烈,亢旱无雨,植被绝少”。⑤惠雁冰:《无力的出走:陕北民歌的精神主题》,《广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这一自然地理景观一直从清代以来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变化甚小。

历史意义上的陕北,则是一曲农耕与游牧变奏的苦歌。从商州以来,鬼方、猃狁、白狄、匈奴等多个少数民族在此称雄,北宋时陕北仍为边地,范仲淹一声“将军白发征夫泪”道尽了此地的征战戍边之苦。有明之后,这一“绳结”之域的时耕时牧状况略有改变,但历史性形成的半畜半农的生存方式,成为界分这一区域与其他区域的明显边界。

正是在这种特殊的地理历史环境下,即使在近现代社会,陕北区域依然还是苦焦之地的代称。先说其荒蛮,偏居沟壑,人迹罕至,清代许瑶到此造访后感慨不已,“若非身亲其地,几不知普天之下,有如此荒区;率土之民,有如此茕苦者。千里顽山,四围重阻,商贾难以至其地,行旅难以出其乡”。①许瑶:《延民疾苦五条》(节选),延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延安地区志》,第1207页,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二看其闭塞,“区域内交通不便,社会交往缺乏,一般仅有羊肠小道联系,许多男人一生的活动范围不出方圆百里,女人们则更少出门”。②吕静:《陕北文化研究》,第45页,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再论其生存之苦,“民生莫不有居室,而延民独瓦砾丘墟,窟土而处……民生莫不有衣食,而延民独赭黔百结,肘露踵穿”。③许瑶:《延民疾苦五条》(节选),延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延安地区志》,第1207页,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为此,陕北人常常自称为“受苦人”,这一方面是对生存状态的无奈认同,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卑贱境遇的自我解嘲,此外也多少暗含着对苦难命运的不解与抗争。那么,逃离或者出走就成为唯一的选择。许瑶来延后,曾惊奇地发现“接册则丁多,阅人则丁寡……人无固志,逋亡愈多。破窑非可恋之居,蓝缕无难挈之物,流连转徙,客死他乡”。④许瑶:《延民疾苦五条》(节选),延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延安地区志》,第1207页,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其中,从“人无固志”一说,我们就可深刻体味到在陕北区域中所谓稳固的乡村共同体并不存在。当然,出走是有条件的,出走者一则要有远行的胆量,又要有一定的生存能力,再者要有年轻的资本,或者是了无牵挂的社会关系的单一性。而其他不具备诸种优势的陕北人则只能是困守田园,面朝黄土背朝天。说到这里,再来反观陕北民歌的嘹亮与憨直时,不难体会到不管是“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的缠绵,还是“一碗凉水一张纸,谁先变心谁先死”的刚烈,都流淌着留守者不能随行的一种欲说还休的悲酸。从这个角度而言,陕北民歌是陕北地域文化的载体,是陕北地理历史的艺术传达介质,是陕北人苦难命运的浪漫阐释,内里永远凝结着“出走”与“无望”这一历史性、精神性的文学命题。遗憾的是,好多研究陕北文化的学者对这一问题重视不够,尤其在解读陕北民歌时,包括解读陕北剪纸和炕围子画中那些灿然绽开的花鸟虫鱼、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等等这个地域绝少出现的图景时,总以为字面上的哥哥妹妹传达的是陕北人率真热烈的情怀,朴拙的图样传达的是陕北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唯独漠视了其中蓄积的陕北人亘古难移的逃离土地羁绊、改写自己命运的深沉呼喊。

《人生》中的高加林显然就是一个极度渴望逃离陕北的农村青年。由于生长在贫困的农民家庭,摆在其面前的道路举目可见,倘若没有出走的机会,他只能与父辈一样在日晒雨淋的黄土地里挨受生存的苦累。所以,小说中一再说到他“虽然没有认真地在土地上劳动过,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在这贫瘠的山区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他虽然从来没有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⑤路遥:《人生》,第 5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这段话暗含着一种深刻的矛盾,这种矛盾是生为农民却不想当农民、理解农民却不能认同农民式生存、已经陷入身份的轮回秩序却时刻期望打破轮回秩序的矛盾。这种矛盾在没有陕北生存体验的研究者看来,或许将高加林的困惑视作一种狭隘而自私的忘本心理,或者说是一种毫不具有现实指认性的浮躁情绪,甚至是路遥为了体现对某种道德情怀的妥协而特意做出的美学修辞行为。但如果将其置于陕北地域文化中,置于陕北农村青年是安守宿命还是反诘生存的特定语境中,高加林的精神心理无疑具有高度的真实性,且与陕北文化中“出走”这一精神主题形成强烈的应答关系。延续这个角度来阅读文本,我们就能理解高加林民办教师职位被外力消除后的焦躁与沮丧,也能理解他日益在心胸中升腾的并在自我精神世界中不断奔突的复仇意识,也能理解他初次到集市上卖馍的尴尬,以及出山时故意把自己“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强行劳动时“没命地抡镢头”的疯狂行为。⑥路遥:《人生》,分见第 51、53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这种类似于行为艺术的表演,表层看起来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忍受不了生活打击的负气心理所致,但深层显现的则是完全可以脱离黄土地却为何被处处羁绊的愤懑与质疑。这种质疑之声响彻整个文本,文本情节的所有环节也都围绕着高加林的这种不甘与不解而展开。这既是高加林苦难人生的起点,也是他曾一度逃离乡土却最终在各种因素的合力下颓唐而返的终点。

路遥显然对这个有着较强自传性色彩的人物给予了无比的热情与厚爱。为了让这个人物有其出走的可能性,并能在大众阅读的层面上获得比较一致的认同,他在高加林身上处处打下了本不是农民或本不该是农民的多种特征。如他的长相,“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或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①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他修长而壮实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②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再如他在“初中就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③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超越常人的对国际时事的热切关注,以及爱好文学、善写文章、吹拉弹唱的本事,处处都显示出他与父辈及村中同龄青年的巨大差距。这种竭力表现与美化的成分,既表征出高加林作为农家子弟的身份与其精神气质的巨大反差,又不断强化着他渴望突围继而改写人生的内在冲动。当然,这只是路遥为这个人物蓄势的一种直接策略,另一种间接策略则通过高家村村里村外其他人的视角呈现出来。如父亲高玉德心目中的高加林,“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细皮嫩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的劳动怎能捱下去呀!”④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如刘巧珍对高加林的清醒认知,“加林哥有文化,可以远走高飞;她不识字,这一辈子就是土地上的人了”。⑤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村中能人高明楼的看法,“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会写,会画,会唱,会拉,性子又硬,心计又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⑥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又如黄亚萍,从来就没有把高加林视作一个应该留在农村中的人,“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⑦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至于高加林自己,更是从来没有把自己与黄土地联系在一起,虽在赶集回来时对巧珍有眼热心跳之感,然随即就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⑧路遥《:人生》,第16、16、31、5、95、83、136、56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由上所述,我们不难理解在随后的命运之舟中颠簸不已的高加林,尽管有过内心的复杂纠结,但依然执拗地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直飞向前,当我们以狭隘的负心郎来指称这位倔强的个人奋斗者之时,或许恰恰忽略了他孤独前行的身影背后所蕴含的土地与生存之间的共振关系。

二、出走缘何如此艰难及吁求的合理性

《人生》中高加林一波三折的命运令人扼腕,但内在原因更值得我们省思,因为这不仅仅关乎一个有志者理想难以实现的悲哀,也是一个时期一代青年难以改变的人生轨迹。对此,刘素贞认为“高加林的痛苦代表了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知识青年的共同思想苦闷”。⑨刘素贞:《“时间交叉点”与两种“结局”的可能——再论路遥对〈人生〉中“高加林难题”的回应》,《文艺争鸣》2017年第6期。此言并不准确,合理的表述应该是:高加林的痛苦代表了20世纪70年代末所有无力通过正常方式进入城市秩序的农村青年的共同思想苦闷。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为何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却独独没有跻身城市的机会?其出走的步履为何如此艰难?

事实上,只要对新中国成立后城乡体制严峻对立的状况有所了解,这样的问题自然不难理解。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了快速消除国家工业化策略下大量农民进城、城市负担日趋加重的影响,1958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条例》称“公民由农村迁往城市,必须持有城市劳动部门的录用证明,学校的录取证明,或者城市户口登记机关的准予迁入的证明”。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第5页,北京:群众出版社,1958。而且,国家对具有了上述证明的人数也有严格限制,即“严格限制持农村户口者流入城市,按规定每年只有约1.5%的人可以转为城市户口,这其中主要是一些因工作成绩突出而被提升进城的干部和其家庭成员,以及通过招工、招生和参军等机会获得城市户口的少数农村人口。由此看来,农民想要向城市流动是非常困难的”。①杨云善、时明德:《中国农民工问题分析》,第2、1-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在这种情况下,全国人口自然被划分为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两种形式,政府牢牢把握着农户向非农户转变的政策原则、通过比例与适应人群,继而“通过粮食供给制度、副食品供给制度、住宅制度及教育、就业、养老保险、婚姻、生育等方面城乡分割的具体措施,把公民划为两大身份不同、待遇不同的经济利益集团”。②杨云善、时明德:《中国农民工问题分析》,第2、1-2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即使在改革开放初期,这一严格的户籍制度及其附着的其他社会性内涵并无改变。1981年12月,“国务院又发出了《关于严格控制农村劳动力就业务工和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的通知》。主要是:严格控制从农村招工,认真清理企业、事业单位使用的农村劳动力,加强户口与粮食管理”。③潘泰萍:《劳动力市场运行与劳动关系》,第126页,北京:中国商务出版社,2009。

由此一来,身为农业户口的高加林何以能有迁入城市、转而实现人生抱负的可能?从政策导向来看,他一无招工的机遇,二无考上大学的幸运,三无参军的经历,所有能够通向城市的合法道路都被无情堵塞,他仅仅是一个持有农业户口的有文化青年。所以,在不能以正常手段、合法方式进入城市时,他非常看重“民办教师”这一岗位,这个岗位在当时环境下是唯一可能挤入体制、改变自己农民身份的渠道,按高加林的话来说,“这个职业对他来说还是充满希望的。几年之后,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④路遥:《人生》,第 5、119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否则,高明楼也不会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将高加林从民办教师的队伍里无情清退。说到这里,我们就不难体会高加林闻知这个清退消息之后的咆哮一怒及随后的一蹶不振,也不难体会这样一个农民出身,又在农村当民办教师,且素未对刘巧珍这个“川道里的头梢子”稍有青睐的年轻人,在经历了理想侧翻的痛苦打击后,居然和没有文化的刘巧珍在玉米地里绽开了火热的情思。原因只有一个,原来的高加林是个准公家人,是个暂未入体制的候选者,他绝不会把自己的未来和作为农民的刘巧珍联系在一起,他有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而其内心的浪漫情怀与理想主义精神进一步浓化了这种优越感。可当自己无奈归入农民群落时,在没有明确的其他偶然性因素来助力时,他就感觉自己只能是父辈命运的复制者。就在这种状况下,他被动地暂时认同了自己的命运。但这只是路遥人生审美的间歇性停顿,为的是让高加林在受伤之后得以必要的情感抚慰,以便再次出发。但要在明知不可能改变现状却要强力改变之时,在笔下人物的实力才干始终无缘被体制认可之际,偶然性因素的介入便成为高加林曲线进城的唯一策略,也成为路遥借此来表达高加林这种合理性吁求不被理解的特定叙事方式。

这种策略在小说中进行了适当的改写,即并非通过高加林本身的努力,而是通过马占胜这一县劳动局副局长的巧妙钻营而成功实现,这是一条利用政策漏洞、人为改变现状的特殊路径,按当时的流行语来讲则是“走后门”。当然,之所以能够使高加林享受“走后门”这一非常待遇,是因为高加林二叔转业做了地区劳动局局长。倘若没有这个因素的介入,高加林的出走只能成为一己空想。所以,当高加林听到马占胜信誓旦旦着手其工作安排时,内心的惊喜不言而喻。至于马占胜用什么手段,他通通不顾,这是一个浑身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青年,也是一个从骨子里认定只有在城市才能实现生命价值的孤奋者。倒是马占胜痛快地向高明楼吐露出其中的奥秘,“现在县委通讯组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又能写,以工代干……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做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得实事求是嘛”。⑤路遥:《人生》,第 5、119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在此,我们也能体会权力干预和政策运用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在当时环境下毫无社会关系关照的农村青年走向城市的无比艰难性。至于小说中为何要马占胜插手此事,而高加林二叔则一身正气,我的理解是为了充分表达高加林命运的被动性。这种被动与无缘无故地被清退、从天而降的恋爱、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从未设想的南方诱惑,以及毫无心理准备的回返,构成一系列偶然性因素群,这些因素群以转瞬即逝的方式让高加林在人生的峰谷之间跌宕回环,最终昭示农村青年个人突围的无助与虚妄。

为了让这种精神意义上的无助获得更为普遍的悲悯,路遥不断凸显着这个人物在适应城市生活方面的种种实力,并以这种实力不断彰显着高加林进城吁求的合理性。如他首次执行采访任务时的不惧艰险,埋头苦干;如他来到县城后的形象气质与写作水平;如在重大社会活动现场的潇洒风度,以及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等,都让高加林“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简直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颗明星”。①路遥:《人生》,第 142-143、205、223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这些有关综合性才华的描述,无非是为了表征高加林的进城完全是自得其所,而“走后门”这一特殊通道所隐含的作为“非法介入者”这一身份,就自然在他浑身洋溢的城市人气息中有所减弱,甚至完全消遁。这样一来,当高加林无比颓唐地被弹劾信打回原形时,文本的叙事逻辑所奏响的绝不仅是传统文化意义上一个有关负心郎失败人生的道德告诫,相反是对高加林生不逢时的无限感慨与迷茫不解。这种感慨和不解,恰恰是路遥基于自我生存体验而发出的对当时严峻对立的城乡户籍制度最强烈的呐喊,也是对所有与高加林具有同样命运的农村青年最温情的一瞥。路遥曾言,“作为血统上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②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 112、108-109 页,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这句话同样饱含着他自己能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所有心理感受,而高加林不过是路遥自我心路历程的艺术投影而已。当然,作为公共叙述者的路遥十分明了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距离与重叠限度,他在小说的“题记”和整体叙述中保持了必要的道德引导的同时,还在一些主观干预性的段落潜在表达了对当时社会体制的忧思,“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让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③路遥:《人生》,第 142-143、205、223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

三、土与子的不对称关系

在既有研究中,小说《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我的亲人哪”一直没有得到准确的阐释,④路遥:《人生》,第 142-143、205、223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研究者一般认为这是一种良心自责的感喟,一种年少轻狂后幡然醒悟的悔恨,一种道德越轨的负罪心理,或者是一种对人生价值辨识不清终至自尝苦果的悲痛心理,或者是一种报应临头却被乡民无私包容的感激心理。还有少数人认为这纯粹是大而无当的慨叹,令人费解。对此,路遥认为“至于高加林最后那一声沉痛的呼喊……这声喊叫混杂着人物许多复杂的情绪……其中主人公的难言之隐一般读者即可体味”。⑤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 112、108-109 页,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从作者的意图来看,高加林的这声呼喊应该凝结着感喟、负罪、悲痛、感激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但路遥并没有说明的是高加林的“难言之隐”究竟是什么,是无颜面对村中父老的惶恐?还是无颜面对巧珍的羞愧?是无颜面对德顺爷爷等乡村道德守望者的惊惧?还是众目测测中依旧心不甘、泪不干的孤独?但就“即可体味”这四个字而言,又似乎在暗示除非有同等遭遇者才能心照不宣,除非有同样地缘情结者才能独自垂怜。这样看来,破解这句话的密钥不在别处,而在路遥并未示人却能在同行者那里彼此会心的特殊感受。而这种特殊感受只有和路遥自身的艰难成长联系在一起,才是可靠阐述的基本前提。

我们知道,“路遥投身文学的直接冲动,与当时困厄的生存状态有关”。⑥惠雁冰:《 〈山花〉现象与〈山花〉作家群》,《文学评论》2017年第6期。1970年夏,苦于仕途与爱情的双重打击,路遥无奈在延川乡下做民办教师。幸得当时延川县委通讯组曹谷溪的帮助,将路遥以农民身份抽调到县委通讯组接受培训,后又将其正式调往延川县文艺宣传队。这时的路遥虽还是以农代干,但在事实上已经具有了“半公家人”的身份性质。接着,他开始从事县级《山花》小报的编辑工作。1973年又在时任延川县委书记申昜的直接帮助下,被推荐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就读,继而在毕业后分配至西安《延河》杂志社工作,这才完成了从农民到干部、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户口到非农业户口的彻底转变。路遥的成长本身就是一系列因素的偶然碰撞,蕴含着时代、社会、个人的多重合力。路遥的成功对当地文艺青年影响极大,其他《山花》作家群也是本着最朴素的改变生存状况的执着愿望步入文学创作的行列,海波曾言,“驱动他们舞文弄墨的直接动机是改变生存环境,想以此架一条横跨城乡之间、工农之间深壑的悬索”。①海波:《山花.路遥.曹谷溪——为〈山花〉送行》,曹培文、静书编:《诗人谷溪的故事》,第218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这里,海波只是单纯强调了个人因素的作用,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陕北地域文化对这些农裔文学青年的深刻影响。与其他地方相比,陕北因生存环境窘迫故崇文之气甚浓,尤其是延川县,民国时便“文风之盛,甲于一郡”。②冯瑞荣点注:《民国延川县志点注》,第190页,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正因此地崇文之风浓,故一旦发现文学新苗便携手帮扶,如曹谷溪之于路遥;一逢有才之士便举全县之力来推荐深造,如延川县委之于路遥;也可因一人成名而全县共荣,甚至陕北共荣,如延川人常称“我们的路遥”。对此,王安忆曾困惑不解,“想不到一个作家跟他生活的土地上的人民有如此深的交情:即使鲁迅在世,浙人也不会说我们的鲁迅”。③远村:《路遥二三事》,申晓编:《守望路遥》,第145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由此可见,陕北地域文化的纯朴内质和尚文传统,是路遥等一批陕北文学青年脱下短褐、换上制服的内在动力。即使外域人士如北京知青陶正,也对陕北文化的包容性深情诉说,“陕北的情怀是博大的,它接受了飘零的花籽,像接受了一个流浪儿,尽管只有粗茶淡饭,却也视如亲生,抚育起来。等到这些花籽发了芽,结了蕾,这孩子长大了,它又任从他再度浪迹天涯,寻求自己的人生”。④陶正:《自由的土地》,中共延川县委宣传部、山花杂志社编:《山花现象资源汇编》,第47页,2017。至于路遥等人的陕北情结,则因生于斯长于斯、幸运于斯成功于斯,其情更烈,其意更浓,其思更深。这样来看,《人生》结尾处高加林的那一声呼喊,其实凝结的是陕北地域中土与子之间一种深刻的内在关系。

研究者总是简单认为路遥具有浓重的恋土意识,这种阐释未必能真正击中路遥等陕北作家的心理症结。因为恋土意识是单向的,是作为个体的作家出于对土地本身的深厚情感,至于土地对子民是什么样的态度,则完全不论。所以,我认为要解读《人生》,必须把视角置于土与子这一双向互动的关系中来体认,这才能辨析二者之间的不对等关系,也只有在二者不对等的关系中,才能真正体味高加林回返生命原点时那声痛心疾首、五味杂陈的呼喊。

先看第一片段,出场时的高加林是一个片刻都不想待在黄土地上的年轻人,他对这块土地的感情完全可以用仇视和渴望逃离来概括。这时的土地是荒寒的,是和知识者、现代生活完全隔膜的存在。这个任性的小伙子在得知自己将可能永远固守在这块田园上时,依然用自我惩罚式的暴躁来对待土地。但父母谨小慎微的包容,刘巧珍美目盼兮的怜惜,德顺爷爷饱含理解的宽慰,又让他感到了这块土地在荒寒之余的一丝温热,并使他逐渐能够用平和之心来对待现实。再看第二片段,在刘巧珍亲人般的关爱下,处于精神疗伤阶段的高加林其出走梦想被暂时悬置起来,并逐渐开始以农民的目光来规划自己的未来生活。这时的土地虽是封闭而落后的,但又是令他沉醉的灵魂栖息之乡,尤其是刘巧珍的温柔多情,让他感到了一种土地深层中照来的和煦春光。另看第三片段,随着二叔的突然转业与马占胜的精心策划,早已淡漠了出走初心的高加林迅速进入了梦想中的城市,事业的顺利,现代生活的诱惑,黄亚萍传递的情感声讯,以及刘巧珍身上所表现出的让他已经完全不能适应的絮叨与土气,让高加林切身感到土地对他的羁勒。就连德顺爷爷和他爸这两位老人的耐心劝解都听不进去,“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⑤路遥:《人生》,第18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这时的土地是悲情的,又是包容的,在对其进行必要的提醒之后,它绝不会成为出走者的拖累,相反保持着一种难得的理解与宽容。第四片段中,心比天高的高加林终于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且后路断绝,深爱着他的巧珍早已远嫁他人,一切曾经美好的设想烟消云散。与黄亚萍痛苦分手后,他只身孤影地返回乡村,曾经的豪情万丈,化为归来时空空的行囊。他总以为背弃的土地会以特殊的方式来训诫自己,但巧珍的善良与理解,德顺爷爷泪水盈目的诉说,“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①路遥:《人生》,第 180、220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更让高加林无地自容。这时的土地是博大而包容的,它能容纳一切出走者的苦情与悔恨,又能让曾经的决裂者以新的姿态来重新审视生活的内涵。

在一定意义上,《人生》中的这四个片段成为对陕北地域环境中土与子关系的精彩阐释。一面是子民对土地决绝的逃离与失意的回返,另一面是土地对子民不竭心力的善待、理解与包容。这种不对称的关系,才是陕北地域文化之厚重广博的主要生成逻辑,也是无数陕北人不管行至何方都对这块黄土地深情皈依、失声而歌的重要原因。我想,如果对《人生》中高加林的那声呼喊再做解析时,子之无知、无情、无端,与土地本身的无求、无声与无垠,自然形成了完全不对等的关系,从对这种不对等关系的懵然不解到豁然醒悟,以及由此而痛感到的良知拷打,才应该是高加林那声呼喊的正解。正如路遥在文中所言:“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只会给予不幸的人”。②路遥:《人生》,第 180、220 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我想,这不仅是路遥对陕北父老乡亲的由衷礼赞,更是对这片浑厚黄土地的真诚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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