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文学新维度,书写波澜壮阔的时代史
——评周梅森的现实主义长篇力作《人民的财产》
2022-02-02刘艳
刘 艳
继2017年出版的《人民的名义》热销200万册、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引起全国轰动之后,2021年3月,作家出版社再次推出周梅森又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力作《人民的财产》。2021年秋,《人民的财产》改编成的电视连续剧《突围》,因剧情紧贴社会现实、系叩击人性人心的时代剧而备受观众瞩目,曾长期占据各省卫视黄金档收视率第一,在网络热议和网络热搜方面的表现也极其突出,微博话题阅读量曾升至数亿。遵循周梅森“忠实于人性的真实、社会现象的真实”“用80天的故事高度浓缩社会众生相”①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我想写一部时代的“清明上明上河图”》,《文汇报》2021年10月28日。创作心路的小说,其实具备热播影视剧所无法比拟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人民的财产》贴近现实生活,正视国企改革当中的问题与矛盾,在人性、人心、人情的剧烈撞击之中,探究在利益权衡与时代巨变当中如何守住初心的问题。时代和社会生活无不在召唤新的宏大叙事和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人民的财产》是反映时代和历史的宏大叙事与现实主义长篇力作。国企改革当中各个领导层的博弈,险象环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展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现实生活图景与时代画卷。在周梅森所展开的文学版图里,有着让读者宛如置身其中的社会背景,故事所集中与凝聚的矛盾,自带激烈的戏剧化冲突事件与情境,国企、中小民营企业以及当代百姓生活的各个侧面,小说皆有涉及,国家在经济发展和转型中的社会脉络清晰可见。《人民的财产》堪称作家周梅森所描摹出的一幅表现社会生活与时代变革的巨型的“清明上河图”。
说到底,《人民的财产》与20世纪80年代初即已出现、曾经兴盛一时并且不断发展、不绝于缕的改革文学流脉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是改革文学在21世纪20年代的新发展、新变革与新维度。
一、改革文学新维度
从1983 年发表中篇小说《沉沦的土地》开始,周梅森创作了一系列反映中国政治经济发展及改革题材的小说及剧本,例如《人间正道》《共和国往事》《至高利益》……直到近年的《人民的名义》《人民的财产》等作品,确立了周梅森写作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风格。《人民的名义》《人民的财产》都可被视为改革文学典型作品,而《人民的财产》在反映国企改革和国企转型、反贪反腐、官场诡谲与官场生态书写的细致入微等主题方面,都表现得相当突出。国企转型与国企改革当中,国有资产的流失与保卫国有资产、保护人民的财产,这一较难表现和把握的重大主题,被周梅森凭借自己的一身硬骨头和生活与文学经验的积累,宛如真实发生的故事一般被呈现了出来。周梅森这样评价他笔下的主人公齐本安:“他一身硬骨头,闯入他人不能也不敢之禁区,换一个玉宇澄清”①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我想写一部时代的“清明上河图”》,《文汇报》2021年10月28日。。其实,用这句话来形容周梅森对于《人民的财产》的选题和写作、用来形容周梅森自己,也是恰如其分的。这身硬骨头恐怕尤其表现在实际创作该如何处理触及那些社会“痛点”、如何直面晦暗的人性、直击与剖析人心的问题等。能够平衡社会现实“痛点”的深度与烈度,直击与剖析人心与人性,书写出波澜壮阔的时代史,这是对于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胆识、社会经验的考验,也是对其笔力与格局的切切实实的考验。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发轫的改革文学,尤其是改革题材的长篇小说,被认为陆续发展出“情感路线”“官场路线”“寻根路线”②参见尹林:《〈 当代〉与改革文学的发展历程——一个社会史的视角》,《文学评论》2022年第2期。三个路向。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1979)和《赤橙黄绿青蓝紫》(1981)、水运宪的《雷暴》(1984)、柯云路的《新星》(1984)、张炜的《秋天的愤怒》(1985)和《古船》(1986)等,就连贾平凹也写作了《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1983)被称为“改革三部曲”(贾平凹的这三部作品更贴近“寻根路线”,称其为“寻根文学”或许更贴切)的作品,等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能够代表改革文学写作潮流的作品。这些早期的改革文学代表作,可能既与改革之初社会现实虽然剧烈变化但是时代正处新旧交替、人心人性也不如后来经济飞速发展之后那样复杂有关,也与作家写作手法和文学经验尚处时代与历史的转换积累期有关。改革文学作品在发轫之初,尽管能够较为广泛地反映着发生在工厂、城市乃至农村的变革和改革,尽管也努力追求艺术风格多样化、尽量不只一味地迎合政策和作政策的图解式书写,也在尽力反映社会历史和时代风貌;但对于改革书写的力度、深度和人物形象及性格丰满复杂完善等方面,还是表现出较多的不足和尚待提高的方面。
似乎不宜将《人民的财产》仅仅当成是此前出版的《人民的名义》的姊妹篇来看待,周梅森将《人民的财产》视为迄今为止自己最为满意的一部作品,这个判断是大体允当和基本准确的。小说内容所涉及和涵盖面之广,恐怕是早期的改革文学和此前的改革小说所难以企及的。小说的首要主题是聚焦国企转型和改革与国有资产的流失及如何保护的问题,但反贪反腐又不仅仅局限于国企中福集团和京州中福内部(林满江、皮丹、王平安、李功权等人),甚至波及政府个别部门和个别官员(比如出逃的京州市光明区委书记丁义珍、小说最后挖出的贪腐真相牵连出市长吴雄飞等人)。小说在情节设置和故事编排上,涉及了与国企经济运行相关联和作为其背景环境出现的——城市棚户区改造、政府的行政运作与政策文件的实施与变更、国企与政府的官场生态和世态、银企险企在社会经济运行中的作用、民间借贷和民间追讨欠债的公司识“半地下”运行方式存在等经济现象和社会现象。从中福集团的革命历史(朱昌平创建了上海福记)到时下现实(中福集团成为以京州中福为重要根据地、跨多省市甚至跨国——拥有非洲分公司与跨各领域的集团公司),从国企(中福集团涵括中福能源、中福电力、中福债券等各个经济领域和行业领域)到民企(傅长明的长明集团、钱荣成的公司则是当下实业民营企业的真实写照),从政府高层(国资委、发改委、中纪委)、地市政府(李达康书记、吴雄飞市长以及易学习等官员)到民间(劳模程端阳、秦小冲之父秦检查,甚至是抗拒棚户区拆迁的任三喜、高小朋与“老寡妇”等人),连媒体在当下经济运行中的尴尬生存处境和媒体人曾经的光辉与没落、晦暗的一面(《京州时报》社长范家慧与手下牛石艳、秦小冲等人构成媒体人物群像),也都有着细致的描绘。
早期的改革文学,多少都有着人物塑造和人物描写的不尽如人意之处。主要人物或者是反面人物描写和刻画得不够丰满立体,甚至会被认为普遍地存在着描写不够和性格维度开掘较为欠缺的问题。如果说,秦兆阳在1979年还需要对《乔厂长上任记》对于“反面人物”的表现、亦即对于改革艰难历程的表现尚嫌不够,表露出一定的遗憾和希望予以提高的中肯意见,而且后来的长篇改革小说多多少少都有着这些方面的问题;那么,在周梅森《人民的财产》当中,作家的写作格局和刚柔并济的笔力,不仅刻画出了不同领域的人物群像,而且对于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甚至反面人物,小说差不多全都能够形肖酷似、细腻入微地予以刻画与表现,这不能不说是体现出了改革文学在当下、在新时代里的新发展和所表现出的新维度。
早期的改革文学即表现出的情感路线的发展面向,不仅是男女的爱情、亲情或友情在其中占据相当的比重,“有时为了情节更为跌宕,表现更为复杂的历史后果,很多情感还呈三角或多角关系”①尹林:《〈当代〉与改革文学的发展历程——一个社会史的视角》,《文学评论》2022年第2期。,甚至有情感线索与改革线索并驾齐驱或者情感线索更加引人入胜的倾向。《人民的财产》中,也有着清晰和深在的情感线索:林满江、齐本安、石红杏是组织交给劳模师傅程端阳养大的三个孤儿,石红杏从小就爱慕崇拜大师兄林满江,林满江却娶了广播站美女播音员童格华,石红杏内心受到重创才选择了牛俊杰,并比大师兄的婚礼还提前几天,与牛俊杰先行完成了婚礼;齐本安年轻时喜欢石红杏,但石红杏与牛俊杰成婚后,齐本安选择了小自己13岁的范家慧做了妻子。林、齐、石这三位主要人物之间,有男女感情牵系的线索,也有如兄妹般一起长大的亲情线索。而师傅程端阳对徒弟三人的亲情因素在小说中更是不可或缺,师傅的儿子皮丹也是以林满江为首的“林家铺子”的重要一员,这个佛系不作为、重利益和沾了贪腐的中福管理层干部,在五亿资金案和与长明集团勾结的矿产收购导致国有资产流失案中,都起到了很坏的作用。也正是由于他的“佛系”、贪图利益、效忠林满江,才会在后来勾结陆建设“搞摩擦”而助力林满江先后拿下齐本安的京州中福党委书记和董事长的职务、自己上位京州中福董事长成功,成为造成京州中福干部选用出现“逆淘汰”的不正常现象的一个重要人物,其任期虽然短暂,却也还是给企业带来了非常不良的后果。
石红杏追随和倾慕迷恋崇拜林满江,才导致她沦为林满江贪腐的“白手套”。她为林满江妻子等高层干部家属私设报销花费的小金库曝光后,不幸被林满江政治策略性地选择了抛弃,以道貌岸然、义正词严的伪君子样貌将石红杏当作弃子和顶罪的棋子,这也最终导致了石红杏的殒命。而牛俊杰与石红杏之女牛石艳则是齐本安之妻范家慧手下的主任记者,与秦小冲、李顺东等人构成故事线索,牛石艳与李顺东还有着一条感情的线索。也许,正是因为林满江、齐本安、石红杏之间的感情和亲情的线索,才让《人民的财产》平添很多繁复的意味,耐人寻味,发人深省。在某种程度上或可以说,早期的改革小说,需要表现的改革的剧烈程度还并不那么剧烈强烈,这令其无论是在写作手法上,还是所表现的对象——改革和改革历程本身,都尚处于起步和相对简单的阶段,所以感情线索或许是早期的改革小说更加不可或缺的线索。但是,到了《人民的财产》这里,男女爱情或者友情、亲情的线索,虽然仍然重要,但恐怕没有办法达到与改革的线索并驾齐驱甚至是更显重要的地步。或可以说,情感线索,是让小说更繁复、更加耐人寻味和更加能够体现经济和社会巨变之下人心与人性受到撞击乃至撕裂的严重程度的内在生命体、内驱力,是作家直击与剖析人性与人心,书写波澜壮阔的时代史的有效助力和辅助手段。在《人民的财产》当中,还是官场诡谲和风云变化以及改革本身、反贪反腐本身,更加具有吸引力和可读性,引人入胜并发人深省。
官场小说化,也被认为是改革小说发展的重要一翼,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一翼。但是,无论论者如何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小说里即有权谋斗争、盘根错节权力关系之上的舌战、接班人问题以及反面人物的塑造等,类似柯云路的《新星》等小说已经有很多对于权力斗争的描写,甚至小说模式已经让人联想到周梅森此前的小说《人民的名义》①参见尹林:《〈 当代〉与改革文学的发展历程——一个社会史的视角》,《文学评论》2022年第2期。。但是,对官场生态、各种激烈的权力斗争场面,包括与反贪腐和追查贪腐有关的权力布局与斗争的问题等相关的表现,在《人民的财产》当中都达到了一般改革小说官场小说难以企及的层级和维度。哪怕是在国企高层、中层领导和市政府日常的行政工作当中,各种貌似彬彬有礼的会议讨论哪怕是民主生活会,其实暗藏波涛汹涌、剧烈的“交战”和钩心斗角,哪怕是敢于担当的市委书记李达康想造福于棚户区的居民,还要面对吴雄飞等人的咄咄逼人、各种帽子的猛扣和攻讦,贪腐干部和反贪腐干部的激烈交锋还要不露声色、满口政策水平、公正无私和言之凿凿(比如林满江和张继英之间),等等,无不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
早期改革小说的“寻根”路线,比如张炜和贾平凹“改革”题材小说中反而是更多地显现出“寻根”——对地域文化、民族根性和乡间传统伦理等加以“寻根”的鲜明特征,这在《人民的财产》当中是隐而不显的。但与此多少有些关联的是,《人民的财产》中,对于“京州”和“汉东省”的故事的描写,其实是有着地域背景和地缘性文化与人文环境的支持的。“京州”虽然是虚构的,但实际上对应的是实际的和现实当中的南京市,汉东省对应的则是江苏省。周梅森把他自己在20世纪70年代末来到南京、曾经外地挂职然后又回到南京的一辈子的人生经历当中受到的启发,都变成了他的小说的灵感与素材来源。他在《人民的财产》中写到皮丹通过反复离婚获取买房资格,逢到有人问他看上哪里的房子了,皮丹便快乐地说是河西南,“现在被称为宇宙中心了”——这其实对应的就是近年南京的楼市状况。这里的棚户区、这里的底层和民间社会构成,其实都隐约投射着南京的影像。周梅森曾经说:“ ‘京州’是我虚构出来的,是我的一个文学领地”,还说他会把他的“新旧故事,一个又一个故事,装到这片领地里去”,他明确直言他“不要再重新虚构一个地方”,因为“没有力气再虚构一个省”②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作家不能在社会矛盾前闭上眼睛》,《中国青年报》2021年11月2日。。
二、改革文学、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叙事新探索
的确如周梅森本人所言,《人民的名义》在情节安排上,更偏案件推动型小说。而《人民的财产》与其不同,反腐虽是重要的情节主线,但案件为辅,不能再倚赖案件来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在描摹官场生态方面,《人民的财产》与前者一样,刻画官场细致入微甚至是更加穷形尽相。后者比前者的故事场景更加宽广博大,比前者涉及的社会层面和社会各方面的人物也更多,可以说是广泛涉及当代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虽则几乎可以与现实、生活、时代与社会的方方面面加以对读与对照,但却绝不是纪实类文学,《人民的财产》不仅是虚构小说,而且堪称是一部透视中国社会的、展现中国式的“政治经济学”的文学教科书。
这里要表达与作家周梅森本人略微不同的一点见解:《人民的财产》虽然不是案件推动型小说,但是,几个在事实上可以称之为案件的事件,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这是毋庸置疑和不能被忽视的。第一个“案件”是齐本安到任不久,因施工人员野蛮施工和棚户区落后、管线铺设复杂并且年久失修导致的“九二八”燃气管道大爆炸,炸出了京州中福给京州市政府的改造棚户区的五亿协改资金不翼而飞。围绕这个五亿资金此前已经莫名其妙又流回了京州中福却不知所终——这条案件线索,追出了李功权、王平安在这件事上的贪腐行为,以及政府部门丁义珍、孙连城等人的或贪腐或懒政的幕后真相,而丁义珍的早已外逃、王平安的失踪(最后在乡下挖莲藕被淤泥淹死而被乡民弃尸沟渠),也让这个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第二个“案件”则是齐本安在做任职审计——靳支援的离任审计和实为自己的任前审计,发现了曾经的京丰、京盛四十七亿的矿权交易,竟然产生了十个亿的交易费用,而这笔交易费用不知所终,成了民营企业主钱荣成用来敲诈傅长明和京州中福给他做五亿贷款的担保人——好让自己的企业死而复生的一个重要把柄。而这个悬案里不止有十亿元的交易费用的问题,更有为什么四十七亿的矿产竟然要被已经靠京福做大的长明集团以十五亿低价赎回的惊人之事。也正是在齐本安和石红杏、牛俊杰等人对于这条悬案质疑和追索其中难解之谜的过程中,傅长明的长明集团借助京州中福,聚敛了巨额财富,长明集团或许就是傅长明和林满江俩人的私产的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而林满江的倒台和“林家铺子”的坍塌,也是基于此案的被追查和追索……第三个“案件”,是石红杏为了阿谀奉承林满江妻子等上层领导而私设的“小金库”被曝光和被查处的事件。林满江为了自保,毅然决然将石红杏当成严重的贪腐分子,公开批判式地在全集团大会上予以痛批,并责令其当着所有高管的面检讨自己的错误行为——这也进一步把石红杏往死路上又推了最重和最为有力的一把。第四个案件,是秦小冲误以为自己当年是被设局诬陷敲诈勒索而身陷囹圄,他出狱后甚至还在家里挂出一幅“福尔摩斯探案图”——将与“诬陷”自己或有关联的人物的名字悉数列上去,最终在范家慧好心为自己召集的有矿长王子和及警方等多方单位参与的“复盘”中,却发现自己当年就是在喝酒喝多了的状态下,向矿上敲诈“封口费”了。不是冤案却一直被秦小冲当作冤案来锲而不舍地追查,这个“悬案”的查清,本身也是小说的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它与那几个主要的案子多少有着关联、可以视为主案件的辅线和辅助性案件,推动情节的发展。
所以说,周梅森认为《人民的财产》不是案件推动型小说,虽然没什么不对,但是,实际上作家在这篇幅达33万字的整部小说里面,还是悄悄和不动声色地预埋了好几条的“案件”线索——并由之形成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或许是作家在小说中对于人性和人心的剖析过于真切动人了,对于官场生态和权力斗争等的描摹过于惊心动魄扣人心弦了,对于所涉及的各个方面的社会民生太触动我们的真情实感了……导致这大大小小的“案件”线索,显得多少有些隐而不显了。它们虽非摆在明面上的“案子”,但草蛇灰线,伏之千里,这些“案件”就好比是小说的骨架,起到支撑起了小说的枝枝叶叶和令小说叙事愈加血肉丰盈的作用。
《人民的财产》讲述的是国企改革的当代故事。但周梅森巧妙地预设了小说故事的“前史”——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腐败统治下,共产党人朱昌平营救革命干部失败,用卖祖屋的5根金条创立了上海福记——系在今天已经覆盖能源电力、金融地产、商业企业的跨国集团公司中福集团的前身。老的上海福记得传奇小说中是以“前史”形式出现,并且在京福准备80周年庆典的过程中,因为各种因由而回溯和出现,李功权犯了事,却在大家对中福历史的回忆中,愧对祖上:爷爷辈为了支持抗战,出资捐赠了道奇车……林满江对于家族历史的回忆,本应更加真切,但母亲从小被送人的经历,让他对外祖父母有着一种隐隐的憎恨,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其贪腐的心理基础,他认为中福集团实际上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族财产——这部分构成其贪腐的心理动机或者可以说是贪腐者为自己的不法行为所找的理由。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样的心理动机和心理逻辑,对于与傅长明合伙套取中福的巨资、盗取国有资产,他应该很难会持有一种平复和稳定的心理状态吧?而在《人民的财产》改编而成的电视连续剧中,中福集团的“革命前史”就更加可以以蒙太奇的影视剧的叙事方式,通过插入式的回忆性的剧情片段来呈现。而在当代中国故事序列里,小说以中福公司纪委书记田园纵身跳下18楼殒命拉开序幕。时恰逢中福集团80年华诞庆典前夕,师兄妹三人当中的二师兄齐本安临危受命,被身在北京的大师兄林满江董事长任命为中州中福公司的董事长和党委书记,一身兼双职,与小师妹石红杏搭档。在当地复杂的官场和让人看不透琢磨不透的政治生态中,齐本安所做任职审计工作,竟意外揭开了中福高层贪腐的幕布。
国企大案、要案曾导致国有资产流失,是亟须文学来表现和书写的题材。但是如何在真实性上直逼纪实类作品而又在艺术上葆有虚构故事、虚构艺术与文学的特质?如何将国有资产流失或者曾经险些流失的问题,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和书写出来?周梅森的《人民的财产》或许给出了最好的答案和文学样本。小说内容涉及国企改革及资产重组、国企贪腐查处及官场斗争、中小民营企业经济运行、城市棚户区改造、银行保险企业贷款融资、民间借贷与讨债公司、媒体行业社会功能流变等社会生活各个层面。作家周梅森早年在煤矿工作、生活的人生阅历,矿难所造成的孤儿和组织安排领养孤儿的真实故事,直接为小说仨师兄妹——林满江、齐本安、石红杏的人物原型和故事素材。三人为共同的师傅劳模程端阳抚养成人,却在新的时代大潮、企业发展与官场沉浮中,展开了一场生死爱恋和你死我活的官场斗争,当然也是正义与邪恶之争。能够在笔力、格局和叙事等方面,成功写出一部《人民的财产》,本身就是改革文学和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创作在这类题材、文体和叙事上取得新收获、新成就的一个重要表现。
如前已述,《人民的财产》加进了朱昌平回忆录里所记载的中福集团的“前史”,让这个极具当代性的故事具有了历史纵深感。与同时代作家多受马尔克斯影响、偏于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或者表征现实的艺术表现方式不同,周梅森自言自己所受来自秘鲁略萨的艺术影响较大。他会把略萨的作品拆散了来分析,分析其叙事结构①周梅森语。参见《从〈人民的名义〉到〈人民的财产〉——专访作家周梅森》,《新华每日电讯》2021 年12 月10 日。。受其影响,加上长期写作经验的累积,周梅森在《人民的财产》里采用了复式结构,多头线索并进。小说没有按照传统意义上的章节划分来作叙事区隔,而是采用了看似随意的叙事小节的划分,从“一”一直到“七十一”——看似无拘无束、没有一定之规的叙事片段的划分,其实是用了心的,多个线索、多头并进,每条叙事线索分别完成自己的故事序列,但不同的故事序列之间,又有着人物或者故事的关联。有别于传统的“树状”中心主义的小说叙事结构——即一个主要人物作为叙事骨干、构成文本结构中心,其他人物只能作为帮手或对手处于陪衬和反衬的位置②参见李遇春《:“ 传奇”与中国当代小说文体演变趋势》,《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人民的财产》采用的结构极其繁复,既有主线又有无数条复线,有点类似德勒兹所谓的“块茎状”结构。结构呈块茎状、多元并呈,是一种多元中心主义的叙事结构。这是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作品在叙事结构上的重大创新,显现出现实主义题材与宏大叙事在表现新的时代与社会生活上所具有的可能性和新的生长点。
与这样的叙事结构一致,《人民的财产》中齐本安或许是最重要的人物形象。但是除他之外,林满江、石红杏这两个人物在小说文本中的地位也举足轻重。甚至皮丹、陆建设、程端阳、牛俊杰、牛石艳、范家慧、秦小冲、李顺东等人,也无不被形象塑造得很完整、人物形象和性格都立体而丰满。作家对于反面人物(像林满江)或者那些具有“反面”性质的人物的塑造,比如陆建设等人,也都是人物性格立体而丰满。有违法事实而实际上为人较为中正、有着更多良知的人物,像秦小冲、李顺东等人,也写得很到火候。就是最为无赖、没有信用和彻底沦为失信人的钱荣成,也有着他可怜又可悲和非常让人同情的一面,他以林满江、傅长明的贪腐来要挟京州中福给他做贷款的担保方,也只是为自救,他不想自杀,却硬生生被自己所雇的两个保镖反水,从高处将他推下,伪造了一个“自杀”的现场。无论是在小说还是电视剧中,这些角色和人物形象,都让人过目不忘。这是早期的改革文学和一般的传统树状中心主义叙事结构的小说很难做到的。关于小说叙事结构,也可以如周梅森所言,是一种“复式结构”,而不为人所注意的是,正是这样的复式结构,不仅助益了繁复的、多条叙事线索的各自发展而又常常互相关联,而且还客观上促成了小说中不再是一个人物独大、其他人物仅仅是作为陪衬和反衬的作用和位置而出现。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有着独属于他自己的心理和性格。而且《人民的财产》小说中,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人物对话所占比重很大。表现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活动,作家很多时候是抛弃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手法,转而是直接通过“短兵相接”的对话,将人物的心理乃至激烈的戏剧化冲突的场景,揭示无余。
《人民的财产》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仅仅用人物对话就能够将激烈的权谋布局和官场生态描摹得穷形尽相。比如林满江让陆建设将李功权“押”往北京——将犯事的李功权带往北京做调查,不动声色地使用话外音授意陆建设对李功权作诱供,尽量引导他说出对齐本安不利的事情,真实意图是想通过泼污齐本安来阻止齐本安正在做的任职审计和对于贪腐问题的调查……发现没有效果后,林满江果断决定对齐本安进行“削权”——先将他的京州中福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的双职,减为仅仅是董事长,让干部考察都通不过的陆建设回去做党委代书记。正是因为林满江知道陆建设的为人和工作水平以及干部考察结果都很难服众,林满江巧妙地设计了一个“代”党委书记的职位来牵制齐本安。而且这还不够,还要假借与张继英一起谈工作,指鹿为马、强加于人地让这个决定变成张继英提出的、把此项错误的人事任命的主意扣到张继英头上。阴诡的林满江是这么操作的:他借与张继英谈工作,主动说干部人事要与张继英商量,故作民主和自己不是“一霸手”的高姿态,然后就跟张继英大谈特谈什么物理结构中三角形是一种稳固结构(意思是齐本安、石红杏之外还应安排一个平级的干部来分齐本安的职权),然后又扯出“九二八”事故炸出了京州中福五亿资金的贪腐案,高调声称“京州中福党风廉政建设欠债太多”,宣称必须加强组织建设和政治思想工作。张继英只好猜测他的意思:“不让齐本安以董事长兼党委书记了?”林满江立即“指鹿为马,强加于人,还让人无话可说”,林满江将手向张继英一指:“哎,继英书记啊,我赞成你这个意见!”张继英赶忙否认这不是她的意见,林满江却呵呵笑道:“也是我的意见嘛!瞧,我们俩又想到一起去了!”而且说成是自己与张继英“有共同的认识”,所以新的干部任职决定就这么定了①参见周梅森:《人民的财产》,第140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正所谓指鹿为马强加于人之术,被林满江用到了极致。这样的场景和权谋斗争,在《人民的财产》中有很多。李达康书记想在“九二八”爆炸事故后,有担当,废止限制拆迁的旧文件,都要经历动人心魄的权力斗争,才能艰难实现。小说没有过多采取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或者是改革小说常用的一些手法、心理描写等,而是多用对话和人物的行为、行动来充作“叙述因子”,推动事件、情节往前发展,小说的可读性某种程度上也正源于此。
齐本安是小说中排首位的主要人物,临危受命刚到京州中福上任,就遇上了大事——矿井工人被困、未拆迁改造的棚户区发生爆炸等,不仅炸出了五亿资金离奇失踪的悬案,又牵连出了更大的贪腐悬案——五年前的京丰、京盛产权交易,十五亿的评估资产,竟然是让国企中福以四十七个亿买进,十个亿的所谓的交易费用不知去向……齐本安围绕这件大案要案的暗查,引出了石红杏、牛俊杰夫妻以及他们女儿牛石艳的故事,石红杏与大师兄林满江、二师兄齐本安的情迷过往,陆建设和皮丹的百无一用、毫无管理企业的本领,却借机踩踏齐本安并攀附林满江,得以上位京州中福要职……李达康书记想改造棚户区、造福于民,却遭同僚掣肘,为保方案通过,党组会开得可谓惊心动魄。落魄媒体人秦小冲加盟李顺东带黑社会性质的民间讨债公司,执着查找自己当年被“冤枉”的真相,却发现自己是酒后失言,确系“敲诈勒索”,罪有应得。石红杏由对林满江近乎顶礼膜拜、小本本记下林满江每一条“语录”,傻白甜地误作了大师兄贪腐的“白手套”,到最终被林满江无情抛弃、丢卒保车,她投水自杀而亡——小说甚至设置了悬念,石红杏不一定是“失足落水”,钱荣成不就是被傅长明收买了那两个保镖、硬生生把钱荣成人为制造成了“自杀”的结局?石红杏是不是被杀人灭口,始终是个悬念。一个女子痴情错付,临死才意识到夫君牛俊杰才是自己最应该珍惜的。而林满江的漫天贪欲又是因母亲系朱昌平革命夫妻之女,却在革命年代将女儿遗弃,这似乎给林满江注入了一生的遗憾与不能原谅外公外婆的心理动机——他贪腐不仅是为了自己及家人,他还要在权钱利等方面都超过外公。林满江身患绝症还惦记着要外调升任省长,最终在被双规和组织审查中因癌症恶化而殒命。临死前林满江安排傅长明四十五亿回购京丰、京盛产权,将其他的亏空也尽可能补上——或许是作家周梅森特地为小说所留的亮色、光明与希望。即便是如上这样的陈述,依然是漏掉了太多的小说叙事的线索和故事序列。
为何会是这样难以完整叙述和总结出《人民的财产》这部小说的全部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故事本身的繁复和小说叙事结构本身系复式结构,难以简单总结和毫不落漏地将其全部的情节概括出来。周梅森自己曾言:“许多线索和故事在小说里不是问题,在电视剧里就会成为问题。”还说《突围》播出前大改了6次,甚至导致了“有些地方演员口型对不上”①周梅森《:于创作中寻找光明的力量、正义的氛围——专访电视剧〈突围〉编剧周梅森》,《中国艺术报》2021年11 月15 日。。但是,周梅森话里其实没有明确指出的是,这种状况,恰恰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小说叙事基于一种复式结构,多线索齐头并进,对于小说这样的文本形式,完全不成问题,甚至是显示了作家的功力。但转换了艺术形式、变为电视剧的表现形式时,就出现了电视剧场景转换不如小说叙事转换自如的情况和问题。
三、现实主义题材深化与宏大叙事重构的可能性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长足发展,产出数量和质量都有不容忽视的体量。但是,在“十七年”时期曾经辉煌一时的宏大叙事受到各种文学观念的影响,难以再现往日辉煌,显出衰落之势,引得有识之士开始关注和重视宏大叙事重构和建构的新的可能性的问题。②参见周新民:《重构宏大叙事的可能性——以〈麦河〉〈祭语风中〉〈己卯年雨雪〉为考察对象》,《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时代和社会生活无不召唤宏大叙事的文学作品,宏大叙事成为当代作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担当。正如有的论者所言,“宏大叙事最为根本性的含义是把握时代精神,揭示社会现实和历史的本质”,并强调“在不脱离根本属性的前提下”,应该以开放的姿态,让宏大叙事的叙事话语富有时代的特色,表征着时代的精神③参见周新民:《重构宏大叙事的可能性——以〈麦河〉〈祭语风中〉〈己卯年雨雪〉为考察对象》,《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
《人民的财产》这部小说,就从各个层面昭示出现实主义题材的深化与重构宏大叙事的新的可能性维度。周梅森的自我定位就是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但他对于自己所写不是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有着清晰的认知和自觉,也坦言不能做“单纯编故事的匠人”;他认为现实主义作家的一个评判标准就是“不避刀斧”——如果发现了社会问题,要勇于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他认为齐本安在80天的故事里,仿佛耗尽一生般地凭借“一身硬骨头”“闯入他人不能也不敢之禁区,换一个玉宇澄清”④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我想写一部时代的“清明上河图”》,《文汇报》2021年10月28日。——前文已述,周梅森何尝不是凭借一身硬骨头,勇闯他人不敢闯的禁区——直接触及国有资产流失的社会“痛点”(包括城市棚户区改造之难、贪腐问题等社会的“痛点”),奉献出了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人民的财产》。发现了社会问题,愿意通过作品表现出来,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需要作家的笔力和格局,需要作家对现实主义题材的发现与把握的能力,需要作家具备重构宏大叙事、揭示社会现实和历史的本质以及表现时代特色与时代精神的叙事雄心。
除了齐本安这个最主要人物,进一步地说,除了齐本安、林满江、石红杏这几位主要人物,《人民的财产》通过多线索齐头并进式的复式结构,塑造出了几十位特色鲜明的人物形象,既表现出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注重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塑造的写作传统,又有了新的发展:如前文所述,该小说不是传统的“树状”中心主义叙事结构——仅仅是一个主要人物作为叙事骨干、位于文本结构中心,其他人物只处于陪衬和反衬的位置,而是采用块茎式或者说是多线索的复式结构,让很多人物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次要人物”来概括和对待,人物各个个性鲜明,甚至每个人的个性里都有良与恶或者自私自利的不同方面,人物性格和人物形象大多立体而丰满。李顺东当年为了石红杏给出的10万元“分手费”,选择与牛石艳分手,开了“天使”讨债公司后,他用了很多不法手段或者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手法来催债和挣钱,但是,他也有良善(牛石艳是他心中的“天使”)、愿意守法和人生成长后对自己曾经放手爱情痛悔不已的真与善的一面。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中,牛俊杰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形象,个性鲜明,优缺点兼具。为了企业脱困,他违反八项规定,将请客吃饭等当成了家常便饭;出了矿难,他第一时间赶往现场组织营救;他明知石红杏对于林满江过分崇拜和迷恋,仍然在可能的限度内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宽容度,也换来了石红杏在濒死时,能够吐露肺腑之言——自己一辈子最欠的就是他老牛,下辈子还要做他的媳妇,只一心一意爱他一个人;牛俊杰对于齐本安追查京福内部的贪腐线索和证据,能够有着发自内心的支持;对于其实是干部“逆淘汰”上位的陆建设,牛俊杰一口一个“陆老代”,让这个猥琐的干部当面难堪和下不来台,他甚至差遣了人来,亲自给陆建设的办公室钉上了“党委(代)书记办公室”的牌子……以至于连周梅森和观众们都一致认可,电视连续剧《突围》中饰演牛俊杰的演员因为这个角色而“出圈”——广受关注,演员的演技纵然是一个方面,殊不知,小说中对于牛俊杰这个人物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是这一切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根本和基础。
而陆建设的饰演者句号,也拥有着类似的成功和观众认可度。甚至据说因为句号这位演员演得太好,而不得不剪掉了很多镜头——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人民的财产》对于“次要人物”甚至是偏于“反面人物”的人物形象塑造得很成功,人物形象立体而丰满。小说对次要人物和反面人物塑造和刻画得深入,主要人物之外的次要人物和反面人物,皆因性格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而得以深入人心。这些都是传统的改革小说常常欠缺和表现不足的方面。《人民的财产》在次要人物和反面人物塑造和刻画上的成功,是小说在改革文学、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创作和宏大叙事文学叙事等方面的新发展、新突破和新成就,值得当下的创作界和文坛加以总结和借鉴。
《人民的财产》告诉我们,生活经验的积累和作家善察的眼睛,对于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的写作,何其重要。周梅森现年66岁,人生经历非常丰富:不仅全家人都与国企有着紧密的关联,作家自己14岁开始就在国营煤矿半工半读,17岁留在煤矿机修厂一个车间,这些青年时代的生活阅历,迄今都影响着他;儿时所见闻的那些因矿难而成了孤儿的孩子,启发他塑造与描写出了《人民的财产》故事里林满江、石红杏、齐本安这三个人物及其成长经历,当年三个孩子被矿工会的老主席带到劳模程端阳家,老主席代表党组织把孩子们“连同一沓包在手绢里总共300元钱”,交付给程师傅,嘱托她把孩子们养大并教他们一门技术①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我想写一部时代的“清明上河图”》,《文汇报》2021年10月28日。。这个场景在小说结尾处被作家用人物齐本安的视角和采用回忆性叙事的方式叙述了出来:京隆矿工会老主席把三个半大孩子带到矿工新村程端阳家“托孤”,程端阳答应着,“颤抖着双手,去接那三百元钞票,不料一个失手,钞票落得一地都是……”“心中一阵酸楚难忍,齐本安不禁泪流满面,失态痛哭起来……”②周梅森:《人民的财产》,第372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小说中很多人物原型和场景情景设置等,都来自作家人生阅历的积累。再比如矿工新村的景况、矿工新村里老百姓的生活状态、工厂里的师徒关系等,也都来自作家第一手的生活经验。
生活的经历、阅历都成为周梅森写作的宝贵财富,20世纪70年代末调到《青春》编辑部做编辑的工作经历,被他称为自己的“大学”,后来挂职徐州做政府副秘书长的经历,也让他近距离接触了社会各阶层和官场,周梅森指出:“那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让我充分了解了国家政权的运作形式,也接触到一些官员。”①周梅森语。参见王峰:《周梅森:“我是从南京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南京日报》2021年10月29日。而再次回到南京——这个滋养他的文学灵感和给他带来文学素材的文学领地:“作家总有自己的文学领地,就像莫言写高密,苏童写街道一样,京州是我虚构出来的文学领地,我把故事装到这片领地里”②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创造是作家的勇气》,《新华日报》2021年11月4日。。京州是自己的文学领地,这是周梅森反复提到的。但很多读者和观众偏于去寻找小说中的“南京”元素,可能会有一点失望,完全对应或者特征明显的南京元素并不多见,这或许也正是周梅森的高明之处。虚构出的城市和省份,只有令其地标性标志和地域文化特征不是很明显,才能形成小说文学的氛围和起到能够真正充当作家虚构出的“文学领地”的作用,这也是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重视虚构性,让小说脱离纪实性、在地性的一个重要的方面。周梅森还直言《人民的财产》是先有了人物,然后才虚构出了故事。在社会矛盾和社会“痛点”面前,周梅森没有选择闭上眼睛,而是用文学书写的形式,把它们通过艺术虚构、以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形式并且还是反映时代精神的宏大叙事的方式创作了出来。他直言:“这是我一生最想写的长篇小说。”③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作家不能在社会矛盾前闭上眼睛》,《中国青年报》2021年11月2日。敢于直面社会矛盾和社会痛点,勇于承担作家书写时代和历史、书写时代精神的历史责任,保持对社会生活和现实的高度的敏感性,拥有丰厚的生活积累,能够具有化生活的智慧和能力,让小说既能脱离纪实性、保持虚构小说的虚构性和艺术本质,又能毫发毕现地显现社会众生相和官场世态官场生态……小说选取与文学性地解决了别人不敢碰和很少碰的重大题材,书写出了大型国企国有资产流失和保全、反贪反腐等重要主题,创作出了一部堪称“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长篇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力作。这部小说写作成功本身,就向我们昭示了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和重构宏大叙事的新的可能性维度。
能够在现实主义长篇题材和重构宏大叙事方面有所造诣,与作家自己的写作追求是息息相关的。周梅森“一直将巴尔扎克视为引领他创作的偶像”,意图把《人民的财产》写成“ 《清明上河图》式的作品”,“要把当代百姓各个层面的生活以及他作为一个作家对这个时代的感悟展现给观众”④周梅森语。参见王峰:《周梅森:“我是从南京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南京日报》2021年10月29日。——这些,都是周梅森能够把握时代脉搏、写出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的根由所在。时代风云诡谲,大浪淘沙,各种利益诱惑之下,我们庆幸有齐本安、张继英、李达康、程端阳等这些坚持原则,守住本心和初心的政府及国企的各级干部、退休劳模等人物的存在。周梅森说过:《人民的财产》这个戏剧“终极内核就是初心,我想探讨人的初心、企业的初心,甚至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初心”⑤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我想写一部时代的“清明上河图”》,《文汇报》2021年10月28日。——世事纷繁,人心复杂难判,但守住初心,守住最初一念之本心,做个好人,做个干净的人,依然是这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面对社会矛盾和社会“痛点”,无论现实怎样纷扰,周梅森都坚持认为:“总要有一部分作家关注现实生活,关注老百姓关注的那些问题,不能装作看不见。”⑥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作家不能在社会矛盾前闭上眼睛》,《中国青年报》2021年11月2日。身处改革开放的年代,无论有多少磨难,周梅森都认为自己有责任与义务表现这个时代。在这“创造了中华民族最辉煌的一页历史”的时代,“同时也面对着千年未有的变局”之“崛起的年代”⑦周梅森语。参见《周梅森:作家不能在社会矛盾前闭上眼睛》,《中国青年报》2021年11月2日。,周梅森以他的小说,表现出作家正视现实与问题的勇气,践行了在创作中遵循把握时代本质这一宏大叙事的必然要求。《人民的财产》达至周梅森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创作新的写作高点,显示出现实主义题材的深化与新时代里重构宏大叙事的新的可能性。直击与剖析人心和人性,书写波澜壮阔的时代史。周梅森在《人民的财产》里表现出了他创作上的执念、挚爱与初心,为当代文学又奉献了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