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果悬在半空中
2022-02-01熊卫民
一
那棵柿子树,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整个安居苑小区的。
安居苑是石化城的一个职工生活区,我是小区里的住户。我与小区里所有的人一样,生活都是普通人的,是从古典的习俗中延续下来的,如早晨跑步、晚饭后散步消食。这些运动大多在足球场里进行。在秋冬,我与那些消食的人到足球场,与其说是“散步”,还不如说是“看柿子树”。
足球场在小区的西边,树林从三面抱着它。多少年了,那柿子树一直在足球场西墙外的树林里昂着头颅,像护着林子的神。它比树林里的其它树木高出不少,人们只要一抬头,目光就能与它相撞。每当秋寒到了,虬枝上的果子玲珑光亮,像红灯笼悬挂在半空中,就连那几棵吃了霜,醉得红艳艳的枫树也盖不过它的风头。
红柿果像太阳一样,带着微醺的微笑,在树林的上方安静着,使足球场有了一层平平淡淡的自如。行走着,凝视着,你会有走在山道间、走在原野中的感觉。这个时候,城市是别人的,有一种从实到虚,又从虚到实的跌宕感受。
老柿树永远是一副沉稳安祥的样子,像从时空的另一头安步而来的神秘老者。我常常猜想着它的过往,它怎么到的这里,怎样长成大树,怎样把一季通红的甜蜜填满一个屋场。我还猜测,它身下的屋场肯定是古旧的青砖黛瓦,围绕它的也会是精致的小桥流水。
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初春的下午,我与妻走出小区围墙,绕到了老柿树生长的山坡。
山坡静静的,铺满了阳光。一栋旧屋瑟缩在树荫里,矮小低微,摇摇欲坠。老柿树立在屋后边,虬枝暗青像龙蛇一样盘曲,细密椭圆状的嫩叶,水灵灵的,泛着乳黄色的光,铺向屋顶,有华盖云伞的感觉。
屋后菜地里,一个老妇人在弯腰摘菜苔。她见来客了,伸腰与我们打招呼。那菜苔鲜嫩得滴汁,很诱人。妻想买,老妇人却说,自家种的菜,不要钱,你们只管摘。
妻与老妇人边摘菜边絮叨起來。问起柿树,老妇人告诉我们,她嫁过来时,柿子树就在这里。柿子树是先人栽的风水树,能让家里“事事如意”。老妇人掰起指头,跟我们数起了婆家的家珍。比如,祖上某人中过进士,某人是举人,现在还有一个叔伯兄弟当大官……
说着说着,她仿佛有了自信,挺挺身子,憧憬的目光顺着柿树,看向高高的云天,告诉我们,这里马上要征地拆迁搞开发,建新城。等到拆迁款到手,她家就建楼房。
透亮的阳光下,老妇人幸福地笑着。她问我们,你看,老柿子树是不是灵验,让我们过上如意日子?
老妇人转过头看着那破旧的老屋,情绪又低落下来,她说,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媳妇年富力强,却对种田没有丁点儿兴趣,撂下两个孙儿,像野猴一样到外地浪荡打工,一年半载没个音讯。屋外田地,屋里孙儿吃喝,全靠老妇人操劳。有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
她看了看自己筋脉凸露,指甲里嵌着黑泥垢的手,叹一口气说,年岁大了,身子骨有点儿扛不住。
二
吃山,吃树,能吃掉一切的挖掘机,轰隆隆地进驻。钢铁机器像大蝎子,高高地举起机械臂,在太阳光里张牙舞爪,发着巨大的声响,肆无忌惮地转动、进退、撞击、敲打,古老的丘峦在陆陆续续崩摧倾圮。
那林子里的树渐渐被放倒,残枝败叶胡乱赖在老妇人的旧屋顶上,很让人担忧不安。钢铁工具挖掘的每一个响声,都像一个新手拨动琴弦一样,指尖是疼痛的,美丽的幻想却流到了心尖,在这个时位,构成不规则的辩证。
足球场渐渐与安静无关了,工地上的灰尘把视野弄得灰蒙蒙的。小区的人们,处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与烦躁中,这种焦虑不在此景中是不会懂的。我也一样,不时把日子的边缘放到足球场旁边的工地,看人们起早贪黑,来来往往忙碌的样子,听着他们制造的声音,期待清澈的日子再度出现。
山色融入了暮色,霓红灯的余光落在竖立于山坡的新城图画上,那绿色的图画活了,远远地望去,那是一个仙境?我有些恍惚。
我特意到了墙外的山坡,那棵柿子树还在,蒙尘的果子还挂在枝丫上。树下几个农民工在大卡车上卸木头。那么多的木头,横七竖八地摊在柿子树下。我弯起指头叩打木头,声响清脆。
月亮升起来了。我走着,思索着,回忆着,新鲜事与旧事。老屋与现代高楼,远古来的月光与城市的灯光,还有盼着拆迁的老妇人,像剪刀,相对而又缠绕,以直线或曲线的方式落到我脸上,模糊了我的思考,同样也使我抛开心头无厘头的不快。
老妇人的家变成了建筑工地。老柿树再也高傲不起来,灰头土脸的,一副颓败的样子。在空中脚手架的抖颤中,和矗入云天的塔吊吱呀声里,一幢幢灰白的楼林在汹涌地生长,密密匝匝,茂盛得很。一辆辆十轮大卡车,轰隆隆地进进出出,地动山摇,灰尘轰轰烈烈地在大地扬起,遮住了太阳。
老柿树盘根错节的根部,因缺少土壤而裸露着,百年的老屋变成了一溜竹子、木头、油毡搭建的工棚。半枯的叶片稀拉地挂在枝上,那些柿果一个个红灯笼样,在褐色憔悴的枝上,把这黄昏刻蚀得无限深远,给大地染上一层莫名的伤感。
我臆想着柿子树独存的原因。悬在半空中的红柿子,是乡村天空的星星,承载着异乡人藏在心底的柔情和记忆。那些背井离乡的农民工在一个陌生城市里,伴着柿子树,或许就像伴着在远方的家,红柿果柔软着他们那些粗粝的生活。
没过几天,我的猜想得到印证。农民工竟然与他们的包工头差点打起来。原因是包工头嫌柿子树碍事,要把树放倒。他手下的农民工们却表情怪异,一个个躲闪到一边。包工头无奈,就调来挖土机。挖土机喘着粗气,高高地举着挖斗,就是不敢放下。
几个农民工坐在树根上,耷拉着头,抽着纸烟,不抬屁股,跟包工头说,咯个树不碍事,还能遮荫,让它留在这里,好不!
在我手里赚钱,还不听我的话,那还得了?包工头冒火了,骂骂咧咧地与那几个农民工拉扯起来。
那个愣头青抬起脸,眼眶潮红。他狠狠吸几口烟,将烟卷从唇间抽出扔掉,然后站起来,用脚尖狠狠碾一下烟蒂,指着包工头的鼻子说,你敢挖咯个树,我就回家,把你家的树挖掉……
吵得很凶,大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有人拨“110”,把我给呼唤来。听清事由,我也不干了,必须阻止。在调解中,破天荒地怀了一回私心,偏向农民工。我大道理加上小情理,还引经据典,说服了包工头,把柿子树留了下来。
柿子树伤痕累累,是机械碰撞的。我摩挲着树干的伤口,蹦出来的碎屑,四散飞扬。看热闹的人已散去。空气里的木香味确实好闻,那样清淡的香,一瞬间竟让我感动起来,眼眶湿润。
三
老柿树成了网红树。也许是为了不让老柿树遭受厄运,一些人把它的过往打上了神的烙印,编成神话发到网上。一时间,老柿树名声大噪,成了人们的打卡之处。一些商家在这里看到了商机。以老柿树为中心,密密麻麻插着推销装修房屋材料的招牌。每块招牌下,都站着派发广告的帅男美女。他们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不由分说地将广告单塞到路人手中。
我每一次看望老柿树,就像是接受了一场大地的抒情。
那个裹挟寒风的冬夜,又一个与老柿树有关的警情,把我召唤到树下。
看到坐在老柿树下的老妇人,我心里一惊,赶紧上前。眼前的她,和上一次见面相比,更老了。背脊挨着树,瘦弱的身子曲成一团,那样子极像老柿树的树桠。苍白的头发,像老柿树上稀疏的叶子,被风吹着跳旋圈舞。在灰褐的夜里,她像是一团雾。
我想把老妇人扶起来。她倔强地抗争着不起来,像丢了魂,口中喃喃,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倾吐又像在祈求。
围着我的那些朴实的农民工,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老妇人断黑就来了,一直坐在这里,还时不时地朝老柿树叩头。任凭他们怎么问怎么劝,她就是不答话不听劝。
警察同志,帮帮忙吧!快把老人送回去,冻病就不得了了。农民工们着急地说。
好在是熟人,我劝了一会儿,老妇人就让我把她扶上了警车。在派出所值班室,我打开烤火炉,给老妇人披上厚衣服,端上热茶。在暖和的气氛里,老妇人情绪安稳不少,面对我的询问,老妇人抹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怨着自己:“造孽啊!我是前世造孽了,这辈子该受罪。”
老妇人悲凉的泪水管不住地哗哗往下流。她断断续续,向我们说起自己的伤心事来。靠祖上荫庇和好政策,得到了几百万征地拆迁款。好日子一下到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到一起。
万没想到,家里有了钱,老妇人的儿子媳妇像注射了兴奋剂,心里膨胀得邪乎,似乎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儿子把拆迁款的一半用来建楼房建铺面。他们盘算,以后光靠收房租,也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儿子媳妇把剩下的钱,用来买享受品呀,买高档车呀,买高档家具呀,买名牌衣服呀。旧的东西都不要,过去的家用都丢掉。他们逢人就说,过去的日子苦啊!现在有钱了,要活出个人样来。他们大把大把地花钱,按照梦想构筑自己的幸福生活。
建楼房要大笔的钱,每日挥霍要大把花钱,银行卡上的钱像退潮的水,很快就要见底了。儿子有些犯愁,却不会再度外出工作。他再也无法忍受外出打工那样一點一点地赚钱。他每天想的,就是怎样捞快钱,怎么走捷径,然后再过上大把大把花钱的生活。俭入奢易,奢入俭难。尝过随意支配财富滋味的人,又怎么能回到为一毫一厘精心算计的拮据中呢?
儿子先是拿出十多万元钱炒股,小试牛刀。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很快就赔了个底朝天。接着,他又迷上在网上投资。结果,他再次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楼房还没有竣工就无钱了。媳妇气得丢下崽女离家出走。
拆迁款带来好生活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梦想的灰烬化成家庭破碎的悲伤和沉重的债台。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老妇人浑浊的眼里一片迷茫。她把忧惧的眼光投向我,试图从我这里寻找到什么。
我感到疼痛,把视线投向窗外。夜幕下,城市的灯光热烈而又寂寞。那些火热,那些明亮,和那些美丽,还有光芒下的那些暗处、寒凉和忧郁、焦虑、不安,我不想直面,但我又是那个命定必须直视的人。
这个时代天佑万物,老妇人的苦难不会没人管。街道办事处和老妇人所在社区的领导,都来到了派出所。大伙围在一起,合计着帮助老妇人。
老妇人的心里宽了,安定了,又担心起两个孙儿来。我开着警车,送她回住地。
回程,我又特意绕路,去看望老柿树。
从远处高楼洒下的灯光有些潮湿,斜斜地照到了工地,照着我与老柿树。隔着夜雾看上去,老柿树,还有悬挂在树上的红柿果,似乎是飘浮的,虚幻的,像梦一样遥远。
(熊卫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见于《湖南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湘江文艺》《芳草》等刊物。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城堡》。)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