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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三二一

2022-10-21张建春

当代人 2022年1期
关键词:槐花蚊子

◇张建春

槐花白

槐花开了,绿少花多,一穗穗的白,一绺绺的香,从花尖落下,从跳来跳去的白头翁的嘴角落下,鸟会选场地,竟在老槐的花穗间搭了窝,孵它们的下一代呢。

山叔在槐荫下想心思,槐花甜甜的香包围了他,偶尔抬头,一粒槐花砸在他的额头上,一定是不安分的白头翁踩落的。

山叔想槐花了,巴心巴肝地想。

槐花是山叔老伴儿的名字,年轻时的名字,这名字少有人喊了。人老了,名字往往就丢掉了,代之以姨、婶子、姑姑、妈妈、奶奶。连山叔也少有的喊,要喊都在僻静处,一个人喊,自言自语地喊。

和槐花成家,是人介绍的。

媒人说槐花的名字,山叔的心猛跳了下,抬头看门外,场地上的槐正开花,甜甜的香,一片弥漫,槐花白,白得耀眼。

和槐花见了面,槐花安安静静的,手绞着衣角,眼没个搁处。山叔突然就笑了,笑得有响动。槐花低着头问,笑啥?山叔说,槐花好看呢。槐花羞羞地抬起头,门前的槐花还在开,一穗穗花,确实好看。

槐花心中打鼓,山叔到底是说树上的槐花,还是说人呢?这疑问放在槐花心里许多年,硬是没说出。

乡间恋爱简单,俩人对上了眼,翻过年,槐花就嫁了过来。嫁过来的日子是五月天,槐花还在旺旺地开。

山叔对槐花爱得很,老拿树上的槐花说事,什么槐花白、槐花香、槐花美,还时不时摘穗槐花在鼻子底下闻,莫名其妙地亲上一两口,让槐花脸红。

槐花实际上对自己的名字有看法,怪了爹娘很多年,叫什么花不好,月季红、枣花黄、杏花娇、桃花艳,就槐花是白的,槐字还有半边是个鬼字,好说不好听。

没想到,山叔把槐花看得重,倒让槐花心里有几分欣喜。

山叔勤劳得很,田里、家里的活儿,一应抢着争着干。山叔把槐花看得重重的,生怕槐花累了苦了受委屈了。在乡间,这不多见。

槐花有福气,村里的女人羡慕得心要掉。

山叔好一口,爱吃槐花。槐花是好东西,花香,引蜂子,蜂子围着槐花转,嗡嗡叫,一朵花一朵花地采蜜,连天气好的晚上也不放过,月亮下忙乎得一身劲。

山叔养了一笼蜂,放在槐树下,蜂子酿的蜜黄澄澄的,割下了蜜存在罐子里,一年吃到头,好甜。槐花蜜是上等的蜜,山叔总是挖了槐花蜜让槐花吃,当然自己也吃,吃了还不忘说上一句,槐花蜜甜。说这话,自然要剜上槐花一眼。槐花心里有数,山叔这话是有深意的,心里便甜蜜蜜的。

山叔爱吃槐花,从花蕾吃起,一直吃到槐花落。中间还要摘下大把的槐花,用篮子盛下了,氽了开水,晒干了慢慢吃。

不过,山叔吃槐花绝不说是吃槐花,说吃树花。吃槐花,山叔不忍,说不出口。

槐花不在乎,吃槐花就吃槐花,此槐花又不是彼槐花。

槐花疼山叔,爱吃槐花不是大事,就变着法做槐花菜,让山叔乐呵,什么槐花蒸鸡蛋、槐花糊、干槐花蒸草虾。

山叔和蜂子一样恋槐花,两种槐花都恋,两种槐花都舍不得割舍。

槐花开了一遭又一遭,山叔和槐花老了,但门前的槐花不老,年年开得澎湃。可是槐花要进城了,儿子在城里安家,槐花要进城带孙子去。

山叔不去,城里没槐花。

槐花劝过,山叔执意不去,槐花只能一人上路。临走时,槐花倚着老槐树,半天没挪开脚步。是冬天,老槐的枝干如铁,直直地指向天空。

槐花开,就回。槐花丢下了一句话。

话是丢下了,可槐花开了一遍又一遍,槐花没回,倒是山叔的头发一天天的白,白得槐花样。

黏糊了一辈子,到老了,竟分开了。山叔常犯糊涂,这为啥呢?

山叔还是爱吃槐花,爱摘穗槐花在鼻尖下闻了又闻,好香呀!蜂子早不养了,槐花蜜从城里捎来,也甜,可就是没槐花香味。

山叔忍不住了,拿手机给槐花打电话,就响了一声,电话就通了。

山叔本想说,槐花,想你了。但没说出口,竟劈头劈脑地一句,槐花,槐花开了。

槐花一时没搭理,山叔听到的是槐花粗重的喘息声。

槐花是在喘息,它们一穗穗地挂在树上,随风荡来荡去,荡出了风景,荡出一树白。山叔听得明明白白,还有一窝白头翁,雏鸟吱吱地吟唤,呼应着槐花甜甜的喘息。

不要多少时间,雏鸟羽毛丰满就会飞走,老白头翁将留下,等待新一年的槐花白。

山叔又摘了串槐花,他大声对槐花说,今年的槐花好香,你闻闻。

那头儿,槐花正在落泪。

瞎哥

瞎哥眼瞎,但眼毒。

村子周边最毒的是毒蛇,俗话说,毒蛇咬个洞,去家就要送。送是送命的意思,毒蛇的毒要人命。

瞎哥的眼毒和毒蛇的毒不一样,大约有尖、尖锐、尖刻的意思。

瞎子看不见鼻子底下的路,一抹黑,毒从何处起?

但村里的人一致认为瞎哥的眼毒,比空中盘旋的鹰眼还毒。

有事为证。瞎哥会种菜,他自家后园子里的菜,油绿绿的,瓜是瓜,果是果,小葱、蒜苗翠得水洗样。菜是瞎哥种的,一个人独自种的,家人一律不让插手。

一个瞎子哦,怎就把菜园打理得那么好,一根草稞子不见,一个虫眼找不到,还成串成串地结些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之类,不怪吗?

有人瞅过门道,也就是看到瞎哥在畦上忙乎不停,手抓、脚踩,抓把铲子左右逢源,和常人没甚个区别。

门道没瞅出,倒是对瞎哥的眼瞎产生了天大的疑问,莫不是不瞎?

村里的芝子好奇,专门盯了瞎哥的眼睛看,一双枯井样的眼窝深陷,没有眼珠子,空洞洞的。芝子得出结论,瞎哥就是个瞎子。

芝子把这话对别人说,别人还是摇头,不相信一个瞎子菜能种得那么好,种得比明眼人还好。

芝子坚信,别人不信,说打赌。芝子说,赌就赌,怎么赌?边上人和芝子咬耳朵,芝子的脸就红了。但也就一瞬,怕什么呢?又不是金又不是银,好在赢了,还能挣一条三角巾呢。

几个村里的女人堵住了瞎哥,芝子解开了上衣,把一对奶挺了出来,差点儿挤在了瞎哥的鼻尖。瞎哥一点儿反应没有,只是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芝子的身上,一股子难闻的馊味。

不用说,瞎哥就是瞎子了,眼睛确实是看不到,否则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不会对一个女人的“活宝”一点儿没感觉。

芝子占了大便宜,解了下衣扣,赢来了条三角巾。三角巾是绿色的,八成新。

芝子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对一些事放开了,更何况前年丈夫死了,一个人领着五岁的儿子过日子,没人管的。

不过,自此芝子再见瞎哥时,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抵面是常有的事,绕着走了几次,可又坦然了,反正瞎哥看不到。

瞎哥生下时眼前无路,父母本想丢了他,但没下得了手,小狗小猫样养大了。可长大了的瞎哥不吃闲饭,把家里的后园当了田地,菜种了一季又一季,除家人吃,还能卖个口粮钱。

瞎哥不知芝子心思,和芝子抵了面,总是率先打招呼,声音亮亮的。芝子前几次还有些羞涩,但一久就习惯了,和瞎哥有的无的搭上几句。

芝子又疑惑,不管人多人少,瞎哥怎就一下子“认出”芝子?

芝子还有更不明白的,自从“亮乳”之后,与瞎哥抵面的次数增多了。再有就是五岁的儿子大宝,当了瞎哥的跟屁虫,不是手中拿根黄瓜,就是嘴里塞个西红柿。大宝爱和瞎哥在一起,瞎哥家的后园,竟成了大宝的好玩场。

在芝子明白一切后,所有的都晚了,瞎哥不紧不慢地睡进了芝子家。

村里人议论了几句,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就那么回事。

瞎哥开始打理芝子家的后园了,还是不要芝子插手,一个人在园子里忙乎。畦整得周周正正,泥土匀细,荡着波浪。畦里栽茄子,栽辣椒,栽黄瓜,畦边还摆葱摆蒜,当然秧子都是从瞎哥家后园移来的。

芝子在一边看,大宝随着,瞎哥呵呵笑,不呵呵笑,芝子不知道,瞎哥的笑不能从眼睛里流出。

芝子算是看明白了,瞎哥的手是他的眼睛,瞎哥的手比眼睛尖,比眼睛毒,比眼睛还灵活。如此,芝子松了口大气。

芝子的疑问多半解开了,就是不明白,为甚瞎哥总能堵住芝子。瞎哥坏坏地呵呵,笨呀,我闻过你的味,奶的味。说完,一双手早不老实了。

芝子呸了声,眼毒,鼻子也毒。

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芝子家的日子过得算是红火。

不知何时,瞎哥迷上了栽花,还专栽月季。月季月月开,红的、黄的、白的、橙的,在后园灿烂地开。

开了瞎哥就要折上一朵,非要芝子戴头上,说是好看。瞎哥摘的都是红色的,戴在芝子头上,芝子如花了。

芝子说,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

瞎哥有话对,瞎哥眼毒,心明白着呢。

蚊烟四起

干苍蝇,水蚊子,村庄靠水养着,东一滩子水,西一滩子水,水生孑孓,孑孓成年,“哇哇”叫地就成了蚊子。

蚊子吸血,有血的生物都是它们袭击的对象,人长双手,还能拍拍赶赶,不过想赶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蚊子太多,多得成把抓,多得眨巴下眼皮,就能夹住一只。

对付蚊子没有好办法,为求一夜睡眠,只好缩进蚊帐里,但蚊子无孔不入,蚊帐如是留下缝隙,蚊子就会三五成群钻进去,第二天这些蚊子都将吃得饱饱的,肚皮血红。

人,多少还有些办法,动物就惨了,只能呆呆地喂蚊子。

牛是首当其冲的,牛身子大,能甩动的尾巴顾不过来,顾腚顾不了头,何况还有大大的肚子,就变成了蚊子的攻击目标。

牛可是村里的宝贝,牛被蚊子咬了,咬在牛身上,痒在身上,影响犁田打耙,可就影响了一年的收成。

人能做的就是薰烟,蚊子怕烟,烟一起,蚊子不敢靠近。所以一到了晚上,牛的边上,就会升起烟,呛人的烟。

村里人把这称为蚊烟,专为对付蚊子,为牛寻求一点儿保护。一到夏天晚上,二甩子有项任务,就是升蚊烟。

二甩子升蚊烟干得尽心,他会找了上风口,把半湿的草点燃,只有半湿的草生烟,焦干的草一根火柴就烧成了灰烬。

半湿的草实际上是黄蒿,黄蒿味苦,可燃了烟有股香味,比寻常的烟好闻多了,还不十分地呛人。

黄蒿多,野地里、田埂上、场地边多有着生长,可就地取材。二甩子一拽一大抱,在下面垫上稻草,擦根火柴,烧着了稻草,黄蒿是活的、湿的半燃烧,浓浓的烟就升起了,到了半空再淡开,散发微微的苦香。蚊子闻到烟味,大多逃走了,剩下几只,也是无精打采,失去了吸血的热情。

牛和二甩子亲,见了二甩子“哞哞”叫,还伸出舌头,在二甩子的手和脸上舔,二甩子很是在意这一刻,他把这当作了最大的享受。夏天的夜,牛都拉在牛屋外,一个桩拴上一头牛,牛们在蚊烟的保护下卧在地上,睡得沉沉的,不时还打着呼噜。二甩子不睡,得添添草,蚊烟要点到下露时,露起,蚊子的翅膀湿了,就飞不起了。

牛安稳了,二甩子安稳不了,蚊子吸不到牛的血,转身奔向二甩子,二甩子不管这些,咬就咬吧,一处痒是痒,全身痒也是痒。一个夏天,二甩子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到处都留下蚊子咬过的痕迹。

二甩子是有人心疼的,村里的秀姑对他好。二甩子一个人,算是半个寡汉条,快三十岁了,还没个人。村里认定的寡汉条,是过四十了,还没找上女人。二甩子不到三十,只能算半个。

秀姑对二甩子的心疼是暗地里的,不敢在村子里挑明了,二甩子家太穷,岁数也大了,不般配。

秀姑常在夜深时去牛场,说是家里蚊子多,咬得睡不着,二甩子薰蚊烟,蚊子飞走了,牛场比家安宜,没蚊子咬。二甩子不大搭理秀姑,秀姑就不说话,仰着头看星星,一看就看到星露落下时。

村里人说露水是星星降下的,叫星露,很有诗意。

村里开始有了闲话,悄悄地传,说是有仙女下凡了,夜里陪伴二甩子。仙女是谁?都说看不清,蚊烟四起,看不清。

还是秀姑厉害,一下子把话挑明了,不图金不图银,就图二甩子这个人。

仙女是秀姑,实际上都知道,村里人心明灯笼样亮着。

二甩子有什么好?小秃子害下身,哪一头热人。不好吗?你看二甩子对牛,对牛好,对人还差?

二甩子再升蚊烟时就不是一个人了,蚊烟淡淡地飘,黄蒿烟味的香,又多了一重。

好多年前的故事了,蚊烟早消失了,二甩子和秀姑还在,他们守在村庄,村庄边的黄蒿一茬比一茬长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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