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夏日三帖

2022-02-01储劲松

当代人 2022年1期
关键词:响水庄子

入伏帖

午睡醒来,元神还在慢悠悠折返的路上,贴在木沙发上的身板像生了无数须根,一动也不能动,能动的似乎只有两只仍然呆滞的眼睛。凉风从窗户涌进屋来,像一个老学究,把茶几上的一本《国语》翻过来又翻过去,入睡前肌肤上千百溪流一样的汗早就收了,原本火星四溅的心也随之澄静下来。屋后山上的云如墨团,如牛粪,如夜叉,又如一只只锅盖,沉沉扣在山顶。大雨将至而未至。

今日古历六月六,入伏第四日。伏天赶上梅雨季,乡人谓之梅伏天。梅伏天的天,忽晴忽雨。晴时阳光像辣椒粉胡乱倒在人身上,灼烧得七处冒火八处生烟,人的脾气像刺猬和豪猪,一碰就奓毛。雨时豪横如倾,一倾就是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感觉皮肤上生霉斑骨缝里长野草,如同衣物、家具和墙皮。但比较起来,还是雨天要好过一些,连绵复连绵的雨里,从头凉到脚,正好喝喝茶发发呆想想心事。人到中岁,忽然觉得日子短促,好过很重要。所谓好过,其实也只不过是无病无灾安稳顺当,平平而过。

午间母亲炖了一海碗葱花鸡蛋,蒸了几枚咸鸭蛋,炒了鲜肉干鱼,做了丝瓜蛋汤,还有两盘子园子里的时蔬。“六月六,盆装豆腐钵装肉。”这是乡间古谚。以前每年这一天,母亲都要弄大鱼大肉,摆满桌子的边边拐拐,都要说这句古谚语,说时脸上笑汤汤的。这几年的六月六不说了,也不再做许多几餐都吃不完的荤素。从前,古老的节日不论春节秋节人节鬼节,落到实处,无非是找个理由吃一顿好的。现在天天吃好的,既然胃和嘴巴都不渴望鱼肉荤腥,精神上也就懈怠了,这传统节日的气氛也就一年年无可挽回地淡下去,有的节日索性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故园那些有年纪的老房子,要么自然坍塌要么被机器推倒,百不存一,节日也一个接一个地沦陷和坍塌。

文明也是迭代的,新文明总是在旧文明的衰朽之躯上重新立起,如同蜾蠃与螟蛉。至于新和旧,譬如瓦屋泥坯与琉璃尖顶钢筋混凝土墙,孰好孰坏孰优孰劣,究竟是难以说清的。许多东西,存世或长或短,最后不留一皮一毛,只剩下记忆,像祖宗的画像和牌位,挂在墙上放在香火桌上,供后人祭祀凭吊。风物迭变和人世轮转,平常不觉得,思想起来才好生怅然。

雨到底没有落下来,乌云慢慢散开,又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昏黄的太阳照在身上仍如针扎,如芒刺,如辣椒粉,靠空调、冰绿豆汤和桑植民歌续命。闷头改了两个小时的文字,越发觉得它们就像一大群苍蝇蚊子妖魔鬼怪,在纸上朝我狞笑。心生悲凉,可惜了这些雪白的纸张,那些葱茏的树木,以及别人的青春我的中年。

晚飯后又去河边坐了一会儿。

今年由春到夏,几乎夜夜都到护城河边站一站坐一坐,吹一吹河风,听一听响水和蛙鸣,仿佛一天行将结束时的特定仪式。河里百草疯长,乱石成堆,萤火虫执灯巡行,水浅的日子,青蛙和虫子的叫喊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征鼓与琴瑟交错演奏。我喜欢这样的河流,野性,不遮,不拘,一派本色,连虫蛙的求偶和欢爱也是一派天真本色。

汉语形容流水的词语很多,汩汩、潺潺、涓涓、澎湃、哗哗、淙淙、汤汤、叮叮咚咚,或象其声,或摩其形,既好看也好听。有一天听水,突然发现“汩汩”这个词的发音应当是阳平,读第二声,那是河水经过小坎宕、小石头发出的欢悦声音。这欢悦,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少年背着镶一枚红五角星的简易书包迎着朝阳上学去,书包在屁股上拍拍打打,像京剧声腔的西皮流水,活泼明快,自然流利。

有时候下着大暴雨,乘着酒兴撑一把伞站在河边望水。迷离的灯光里,沧沧之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每每想起庄子的《秋水篇》,想起苏子的《前赤壁赋》,心也随之浩荡无涯际,积存的块垒如结石顿消。酒意上来时,幻想自己正驾着一只小舟,随茫茫烟水鼓荡而至沧海。能轻度致幻的酒,有时候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平生胆气与豪迈,难怪古人说它是“天之美禄”,乡人好酒者也谓之“福禄水”。于是我怀疑当年孔夫子站在河边发如斯之叹时,是喝了不少酒的。将醉不醉之时,人在半天云上逍遥游,无天无地,无人无我,无忧无喜,无章无法,是很空明的。看水看久了,也如同饮酒到半酣,心间空明。

伏者,藏也。伏于水,或者藏于酒。在人世实在是很久了,染了一身风尘,似乎也只有酒和水能让人得到片刻飞升,得到片刻忘情。哦,这一副借来的皮囊,这形而下的器皿,下午我还在借助它所装载之物装模作样地思考。

浮白帖

前日大闷热,人如缺氧的鱼,或者被劫持的肉票,鼻孔以上似被黑布紧紧蒙住,只有一张大嘴尚可以翕张呼吸,胸口如有一块毛石压着。与三五人驱车去一个叫响水崖的偏僻村落避暑,见山中树木素净绿水委蛇,瓜蔓缠绵围绕粉墙人家,垂丝如弹簧,牛羊低头啃食坡上青草,眼神温柔神态恬静,颈项间的铜铃铛叮叮当当,胸臆忽然旷荡,凉风不请自来。

响水崖毗邻湖北黄冈,与当年苏子贬谪之地黄州不远,与活字印刷术的祖宗毕昇的故乡蕲水也不远。很早我就知道响水崖,据说崖上有一脉山泉,水响如古琴,我第一次来,天色向晚,无缘去崖上一观,也就无缘聆听水琴之音。倒是见到了下游的响水崖水库,因为是汛期,库中的水被早早泄去,只剩浅浅浑黄的一洼。他日春水丰盈时,当乘一小舟,鼓荡于库水烟波之上,循响水之声溯流行之,也许可以直达黄州。

晚间在库区一户人家吃饭,豇豆、秋葵、茄子、丝瓜、襄荷之类的素菜,均来自篱落下,荤菜无非鱼肉,却也不易得。鱼是响水崖水库中的鲫鱼,做成汤,浓白如乳汁,鲜美不可方物,鱼刺已被剔除,食之无忧,我喝了大半碗。肉则有卤制的牛蹄筋,牛肚腩火锅,以及三合汤,均是享誉一方的名肴。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农家喜养大别山小黄牛,其肉质细腻滑嫩,非寻常牛肉可比,卤牛蹄筋软如豆腐,入口即化,牛肚腩的口感也要鲜嫩许多。三合汤我是第一次吃,由黄老鸡、白老鸭、黑猪肉三物熬煮而成,味道香醇且大补,我不敢多吃,近年有发胖的趋势,肚腹渐腆如丘山。胃口奇佳,脑肠渐肥,笔下文章却不曾日精月进,如之奈何?

当然也喝了酒,浮两大白。我从前痛恨酒,嫉酒如仇,尤其是白酒,现在也不怎么喜欢,但每与友朋共饭,也不忍拂人意,多少喝一点。至少于男人而言,饭局即酒局,酒局如临时小国,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就好比是化外之民,是不受欢迎的。眼见他们杯来盏往,话音渐高话语渐浓,不喝酒的人仿佛空气,兀自局促一旁,自己都觉得自己甚是多余。于是这些年也着意培养自己的酒兴,虽然效果不佳,但也渐渐不反感酒了,有也可,无也可。这也算得是一种生活态度吧。

近两年读魏晋南北朝的历史,以为是酒泡的,其间人物的言语行事多带着酒气。这酒气里,有天真气,有黄老气,有田园气,有任诞气,有豪侠气,也有书卷气,但绝无一点俗气、腌臜气。我有时候会在酒后写文章,自以为文思如瀑,第二天早上一看,一千字里只有一两句能用,其他都是莫名其妙,而这一两句平常却是写不出来的。

吾乡人说,酒是福禄水。说这话的,往往是不喝酒的人,讥讽而已,就如同说喝一生的酒丢一生的丑。我前几天又听一位乡人说,酒是昏头瞌脑水,以为这话新奇。

返程时下起了大暴雨,车行高速公路上,飘忽如一片落叶。天地如酒池,我漂浮其中,而忘死生如昼夜。

鱼多刺帖

前日在岳西食塘鱼,除了骨头就是刺,昨天又在望江食江鱼,除了刺就是骨头。我真是痛恨这厮。每次不是食鱼,而是被鱼食,细刺多如过去乡里小丫头头上的虱与虮,要么卡在牙缝里,要么戳在喉管里,要么把嘴唇刺一个窟窿。今晚散步回来的路上,拟写一篇讨伐檄文《食鱼帖》,转瞬想到怀素写过,只好作罢。转念又一想,大狗叫小狗也叫,怀素写《食鱼帖》,我可以写《鱼多刺帖》。

江河湖海边上的人,大多擅长烹鱼,也大多善于吃鱼。一条筷子长的翘嘴白或者其它什么鱼,水边人优雅地捏住鱼头,从右嘴角往左嘴角只那么一拖,细嫩鱼肉以及佐料全部进了嘴里,白生生的鱼骨头则完整捏在手上,仿佛一把玉梳子,可以插在女人的鬓角上。我怀疑他们是猫变的,天生克鱼,或者他们的胃(吾乡谓之“五脏庙”)里有高浓度的硫酸,可以消化无数细如麦芒的鱼刺。在餐桌上,他们于我也是神一样的存在。我每每见鱼而踟蹰,向往鱼肉之鲜美,又畏惧鱼刺之尖利,往往提着筷子盯着鱼身,不知从哪里突破为宜。最后,象征性地用筷子头挑一丁点送到嘴里,告慰自己:我也是尝了腥的。

我是山里人。我们山里多山珍也多鸟兽,鱼少,只有池塘、溪河和水库里有,产量低,平常饭桌上不见鱼,从前生活艰难时,鱼更是稀罕之物。鱼既少,也就不会烹,不会吃,乡人食鱼多如我这般陷入窘境。但也有例外的,一个做紫砂壶的朋友吃鱼从不吐刺,囫囵吞到肚子里。我亲眼见他把一根半尺来长锐利如钉耙的鲢鱼刺,直接塞进嘴里,随便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场面让人咋舌。

鱼多刺,书也多鲠。

我这些天的余暇一直在读老子和庄子,是归有光评注的版本。《道德经》和《南华真经》,我过去都读过多遍,犹如一片落叶飘荡于万顷波涛,又如在陌生城市醉酒之后,晃晃悠悠,迷迷茫茫,不知来处也不知归路。这回重新读,读得慢,一天只读三五页,也读得仔细,古今人的笺、注、疏一字也不肯放过。有时候似乎有些明白,待放下书,却发现还是朦胧懵懂。其实老子和庄子说的话,都是很平易的,字句段落并不晦涩,但混而成书,浑然苍茫,让人如入迷宫。

孔子说老子像龙,乘风云而上天,我以为庄子也是龙,兴云布雨变幻莫测。但我确信自己明白了一点:老庄讲的是道,孔孟说的是术。如果以天地作比,老子和庄子的道是天,孔子和孟子的术是地,道和术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其实老子在《论德》一章中说得已经很明白,并为道、德、仁、义、礼分了次序。“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五个字并非是并列关系,也不是先后顺序,而是高下之分。

庄子的《南华经》,其实就是《道德经》的延展和评注。老子的文章如同山中顽石,质直淳古;庄子文章则是大闹天上紫微宫地下阎罗殿的齐天大圣,神出鬼没。他们都是文章巨匠。即使我不能深味他们的道,至少也可以学学他们的文章之法。

这些年读了一些古书,自信阅读两汉以后的古籍,如打马平原之上,无遮拦无阻碍,两汉以前的也多能领略大概。但老莊于我,仍然是珠峰,仍须假以时日。

老庄尚可依稀明白,仿佛食鱼,《周易》则要更鲠一些,是青铜之壁,徘徊其下不得其门。我对自己说:再过五年,也许可以读《周易》了。面对书山,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储劲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天涯》《山花》《散文》等,部分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著有《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猜你喜欢

响水庄子
响水五大宫调与海洲五大宫调之比较研究
印象响水
我爱你,响水
《庄子说》(二十三)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
《庄子说》(十八)
响水不开 开水不响
开水不响响水不开
《庄子说》(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