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美学与新诗现代化的交集
——袁可嘉诗中的意象分析
2022-01-31刘政煜
刘政煜,林 琳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300)
1947 年新诗现代化理论发表后,中国美学界在20 世纪50 到60 年代也曾展开过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的大讨论,各派众说纷纭。朱光潜说:“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他认为文学就是用语言来传达“意”的美术。宗白华认为,美的源泉是人心灵深处和环境接触时产生的感动,以人的时空为对象,体验它美丽的规律,来看见自我,通过创造意象来表达内心,使其形象化。袁可嘉则认为,现代诗的“美”,在现实、象征、玄学(敏感多思)的综合,而意象的形成离不开这三个要素。本文试图聚焦袁可嘉诗论主张与实践中的意象,发掘其“新诗现代化”观点与中国传统意象概念的内在关联、互相阐释与渗透关系。
一、意象溯源——中国传统美学与新诗现代化的凝练
(一)中国意象发展
中国传统美学源远流长,意象这一概念在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地位十分关键。《诗经》《楚辞》著成以来,以“春”“秋”相关意象渲染感情的做法,深深地影响着后人。意象早在东汉《论衡》或《汉书》中就诞生了,这两部著作影响了后人使用“意象”的两条路:艺术批评或人物评论。
“意象”,从“象”中来。象,先在《尚书》中实现语义扩大,后经《老子》《庄子》《易》发展为以之为轴的哲学体系。先秦诸子百家广泛讨论“象”,在“贵意”基础上对“意”亦议论纷纷。随着文化多元化发展,“意”的意思也不尽相同。中国古典意象史,是“贵意”和“尚象”的冲突调和史,“意象”是两种文艺精神交融的结果。刘勰《文心雕龙》首次将“意象”纳入审美范畴后,直到宋代才有明确论断可寻,此时“贵意”思想尤为突出,而严羽对“象”的使用倡导,方才使之趋向调和。元朝并无显著变化,至明清“意象”成熟,此时的意象虽和西方的“image”有相似之处,但其内涵是后者远远无法相比的。
(二)西方意象发展
西方意象始于德谟克利特原子“流射”说,在亚里士多德“摹仿”说中取得发展,于朗基努斯《论崇高》中成熟且始具审美性。1913年3月号《诗刊》发表的弗林特《意象主义》一文所提出的首要原则就是用意象来呈现所见所感,意象派的诞生,终使意象绽放于诗坛。
夏夫兹博里提出“人心赋予形式”,虽未提及意象,但仍是西方最早的意象论述。意象审美论始于康德“想象形象化”观点,后来,克罗齐更强调直觉,他把审美判断归纳为意象与情感。诗论方面,庞德提出意象是“瞬间感情和理智复合物”,苏珊·朗格在庞德基础上总结“纯粹视觉形式与实物无实际或局部关联”,但她的论点与中国意象本体论相比就略显狭小了。
在历程上,中、西方独立发展、自成体系,各自都具有传承性。但在本质上,二者对意象的理解相近,都认为它是人的“内外世界”的结合产物,在相似的同时,也具有文化的差异与互补性。
二、袁可嘉的意象观与部分明清意象论的交集
(一)袁可嘉的意象观
袁可嘉认为诗歌创作是一种象征行为,满足“最大意识状态(即作者经验活动)”的输出,则“客观对应物”,是必不可少的,即“与思想感觉相当的具体代替貌似坦白地直接说明”。关于意象构建方向的提倡有二:一是“从一个单纯的基点出发,逐渐向深、广远处推去,合乎想象逻辑发展的意象一一展开……每个后来意象既是连续,又是加深推远……”即连贯型;二是“从多方面接近主题,通过暗示、联想、记忆、感觉的综合,把诗的感情思想结晶在一两个意象上面”即聚拢型。无论是单个还是排列意象,都需尽量满足“大跨度”,以“与表面不相关而实质类似”来扩大诗歌审美内涵。排列时,需具有“高低起伏、层层连锁”的逻辑关系,同时讲求具体与抽象的轻重把握,感性与理性的巧妙结合,以便形成良好的“感性曲线”,在表达作者感情的同时平衡抒情与哲理的比重,“必须放弃原来的直线倾泻而采取曲线的戏剧的发展”,不至于一方严重压倒另一方而造成感伤。
(二)新诗现代化与明清诗论的交集
众所周知,西方意象派把意象推至高峰,它借鉴了中国古典诗论意象观。上文提到明清时期意象成熟,所以我们很容易发现袁可嘉意象观与此间诗论的相似之处。
在“最大意识状态”上有何景明“体天际之撰”、叶燮“默会意象之表”,都强调创作主体需丰富体验生活来获取精神资源;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中,以《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举例提出“意象具足”,以“音乐铿锵”“不用闲字”支撑,这与袁可嘉讲究的诗歌“音乐性”、连贯型构建法等观念相仿;在排列与“大跨度”上,又有陆时雍“其然而不必然”和袁可嘉“表面不相关而实质类似”相仿……
三、袁可嘉诗中的意象实践
作为“九叶”派诗人之一的袁可嘉,其诗论一直都是学界讨论的焦点,而其诗歌被讨论的频率则相形见绌。袁可嘉30 余首诗歌中,“风雨”“小贝壳”等意象频繁出现的原因耐人寻味。关注此问题,或许对理解诗歌有所帮助。
(一)“风”也多,“雨”也多
在袁可嘉《半个世纪的脚印》诗文选31 首诗歌中,“风雨”意象出现得最频繁:
(表1)
“风雨”自古以来都是社会动荡、政治改革等重大事件的象征,与同为“九叶派”诗人的穆旦不同,袁可嘉并不排斥使用古典意象。然而这些诗歌题材大不相同,为何频频使用预示着动荡的“风雨”呢?这和他的生平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战乱与政治事件充斥着袁可嘉一生。大大小小的事件改写着他的人生轨迹,有的使他决定投笔从戎;有的使他艰苦劳作、切实体会国情;有的使他开始写日记,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因此,饱经沧桑的袁可嘉纸上有风,砚中有雨也不足为奇了。
(二)“滩涂”“大海”“小贝壳”
“小贝壳”意象同样引人注目,分别在《空》和《穿空哎空穿》这两首诗中出现:“我的手能掌握多少潮涌,/学小贝壳水磨得玲珑?/晨潮晚汐穿一犀灵空,/好收容海啸山崩?//小贝壳取形于波纹,/铸空灵为透明”“独木桥引你到海边,/小贝壳含泪声讨风景片,/小贝壳,谁能如你纤尘不染,/浪花波纹也自称图案”,“小贝壳”象征的是随波逐流,迷失自我的人们,这两首诗都表达了作者一种迷茫的心境。二诗“小贝壳”意象有很多共同点:
1.地点:都出现在海边
海边,是这一类意象的“聚集地”,象征着某种环境。这两首诗中一个在质疑“我的船呢,旗呢,我的手?”,一个则是被“独木桥引到海边”,可见这种环境,是作者别无选择的。“我的手”掌握不了多少“潮涌”;“小贝壳”是不可能在海中游行的,他只能受“晨潮晚汐”拍打,“收容海啸山崩”却安然无恙,因此,“小贝壳”和“海啸”“潮”分别象征着没有追求的人与大小社会事件。
2.外观:都有波纹;内在:透明、纤尘不染
小贝壳“含泪声讨风景片”——渺小的存在,难以获得关注。贝壳的“玲珑”(趋炎附势)的波纹是“水磨”(为适应环境所致)的,它“纤尘不染”(不受任何社会形势影响)只因其“铸空灵为透明”(内心中没有自我),最后,作者讽刺道“浪花波纹也自称图案”——其实没有什么自我,只是强词夺理罢了。在袁可嘉所处的那么一个敏感的年代,作家是很难逃脱被批判的命运的。他被人说“露出了‘第三方面’的尾巴,代表‘无耻’的‘自由主义典型’”,甚至有青年作家模仿他的诗歌来批判他,“站在半空中,东边挖苦,西边歌颂,/显得你不左不右,清高,超然”所以,“小贝壳”有可能讽刺的就是那些倾“左”或者“右”的人。
除了小贝壳之外,还有很多与大海有关的意象:
(表2)
1921 年9 月18 日,袁可嘉出生在浙江余姚六塘头袁家村(现为慈溪市崇寿镇大袁家村),“袁家村距离杭州湾滩涂不过十里,袁可嘉童年时经常步行到滩涂看涨潮”。“大海”意象的频繁使用很可能和袁可嘉的童年生活经验有关。
四、结语
钱钟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中西意象尽管诞生于各自的土壤,但二者在发展、内涵上具有相似性。“新诗现代化”深受中国本土文化影响,本文发现,中国传统美学与“新诗现代化”主要在意象方面存在交集。叶朗认为,中国传统美学“美在意象”,从创作技巧方面说,“新诗现代化”即诗歌意象化,它在意象使用的方法上与明清或更早时期的诗论密切重合,因此,不论从广义还是狭义来看,中国传统美学与“新诗现代化”都存在很大的关联性。从袁可嘉的诗歌和诗论中可以看出,诗歌不仅是生活的意象,意象还是生活的诗歌。诗歌,美在意象,传统美学,美在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