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
——《台北人》中文化缺省的英译
2022-01-28周敏黄红宇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广东深圳518000
⊙周敏 黄红宇[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广东 深圳 518000]
一、引言
白先勇的代表作《台北人》收录了其在20世纪60年代陆续创作的14部短篇小说。他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战后流亡到中国台湾的大陆人的众生相。《台北人》出版后,在中国台湾、大陆以及海外华语文学界反响热烈,此后入选《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名列第七。该书英文版1982年在美国出版,由作者本人及叶佩霞(Patia E.M.Yasin)合译,知名翻译家乔志高(George Kao)编辑校对。本文选取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汉英对照版《台北人》作为语料来源,并结合留存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图书馆的翻译手稿,分析译者和编者在翻译文中的文化缺省时对于目的语读者期待视野的考虑以及可能产生的效果。
王东风(1997)提出了文化缺省的概念,并将其定义为被交际双方作为共享的文化背景知识而加以省略的内容。在交际的过程中,如果双方想要达到一定的交际目的,他们一定有一些共有的背景知识或者语用预设。在这样的前提下,显而易见的信息就会被省略以提高交际的效率。正如口头交谈,写作也是一种交际活动,而作者交际的对象便是读者。由于作者与源语读者共处于一个大致相同的文化环境中,在创作时作者往往会在文本中省略大部分共享的,或者没必要提及的背景知识。有别于一般类型的写作,文学作品实际上是语言的艺术,其复杂的创作手法和独特的文化内涵通常也衍生出了数不胜数的文化缺省。
在阅读时,来自不同文化的目的语读者却不能将这些缺省和过去的阅读体悟、文化活动、日常生活等经历联系起来,激活脑中的知识网络来推断它们的大致含义,因此,文化缺省就会变成意义真空,甚至给他们带来一些误解。他们不仅无法通顺地理解文本的意义,作品中的美学价值也会部分流失。(王大来,2019)这正是中国文学作品中存在的文化缺省在翻译时需要被格外重视的原因。
二、期待视野
期待视野(horizon of expectation)是接受理论的代表人物姚斯(Hans Robert Jauss)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接受理论认为读者具有自己的期待视野,并在阅读时将其带入文本中,与文本形成互动交流,直接影响文本的理解与接受。(胡开宝、胡世荣,2006)在这样的过程中,文本才获得了生命力,最终得以成为作品。但姚斯实际上并没有给出期待视野的明确定义。(Holub,1989)朱立元(2004)后来将其总结为三个方面:一是对于文学作品某种类型和标准的熟识和把握,二是对文学史上或当代一些作品的认识,三是从生活和实践中获得的经验和体验。由于文化背景、生活经历等方面的差异,源语读者和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必然有着巨大的偏差,这就要求译者在翻译时更敏锐地识别出原文中文化缺省的存在,并在基于对目的语读者期待视野的大致判断上进行妥善处理。
三、《台北人》中文化缺省的翻译分析
白先勇的文字典雅深沉,浸透着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艺术对他的深刻影响。他对于环境的精雕细刻及人物的精描细写显然是受到了《红楼梦》的启发。此外,他擅长选用各类自然与物态意象,营造艺术意境。文中还使用了多种形式的语言,地域方言与口语白话的夹杂使用令对话变得更鲜活生动。鲜明的创作特色使得原著遗留了数量庞大、种类丰富的文化缺省,这也给译者和目的语读者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一)迎合读者的期待视野
在对比了《台北人》原文与译文之后,本文发现译者通过减译部分文化缺省、对文化缺省进行解释性翻译、套用目的语的惯用表达等手段来贴近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降低文本的理解难度。
白先勇善于用叠词来细致刻画小说中人物的举止、神情、仪态以及动作连带的声响,读起来富有强烈的节奏感与画面感,给予源语读者多维度的阅读体验。但英语中的“叠词数量较少,多为拟声词”,以及口语中有一些回声词。(陈宏薇,2011:107)汉语叠词数量之庞大、形式之繁杂恐怕超出了目的语读者的想象,汉语叠词也很难在英语里找到合适的对应词。因此译者在翻译时可能会减省或删去这些叠词,令译文简洁通畅。(周笃宝,1999)尽管符合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但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作品的美学效果。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就有这样的例子,金大班领着身后十来个打扮入时的舞娘“绰绰约约地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白先勇,2013:177)。这里的“绰绰约约”展现了这群舞女妩媚柔美的姿态,但译文里删减了这个词,只有“came parading up to the second floor”(176)的表述。当她和童经理理论了一番之后,故意把三寸高的高跟鞋剁得震天响,“径自把舞厅那扇玻璃门一甩开……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181)。“摇摇摆摆”生动地凸显了她资历深厚的傲气、满不在乎的态度以及招惹不得的脾气。同样,译文也仅译出了“threw open the glass door to the ballroom and stalked in”(180)。舞厅台上的两位歌女穿得一红一绿,“妖妖娆娆地在唱着”,极力渲染着暧昧迷醉的氛围,而对应的译文也只是一个简单的“crooning”(210-211)。
白先勇小说中的语言丰富多样,极具艺术特色。文中针对不同人物设置的个性化语言表达,不光契合了他们的身份与背景,更塑造了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也使得言谈对话丰富多彩、趣味十足。(刘俊,1991)但这些语言特色为翻译增添了不少困难,译者为了观照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往往会采用释义法对原文进行解释性翻译,以便更流畅地再现原文的意义。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在得知舞女朱凤被一个客人睡大了肚子以后心生怒火,暗忖道:“好不容易,把这么个乡下大土豆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起来。”(白先勇,2013:195)这句话使用了两个成语,以及明喻和暗喻的修辞手法来展现朱凤刚进舞厅时与现在的强烈反差。“乡下大土豆”既说明了她低微的家庭背景,又生动地表现了她原先土气、淳朴的个人气质;“水葱”则暗示了金大班在她身上下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让她成了炙手可热、前景可期的红舞女。
源语读者不会对这样的比喻感到奇怪,因为“土”这个字本身就含有“不合潮流”的意思,用“土豆”来贬损朱凤这个从苗栗来的,连高跟鞋也不会穿的乡下姑娘再合适不过了。“水葱”这个典故实际上来源于《红楼梦》第四十六回,王熙凤恭维贾母“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但缺乏上述背景知识的目的语读者可能就会摸不着头脑。因此在翻译时,译者并没有直译这两个喻体,在手稿里的原译文是:“Believe me it hadn’t been easy to turn a hayseed into a greenhouse plant from the core out.”(Bai,:12)乔志高在编校时保留了“hayseed”,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干草籽,但实际上等同于汉语里的“乡下佬”,用来翻译“乡下大土豆”十分合适。但他并不认可“a greenhouse plant”的译法,原文的“水葱”想要表现的是朱凤进入舞厅,经过金大班苦心调教以后的动人魅力与发展潜力,而不是像温室里生长的植物一样娇惯脆弱。因此他替换成了“a fetching dancehall flower”(白先勇,2013:194),与原文更加贴切。
译者在处理原文中一些富有特色的表达时,也时常借助目的语里的惯用语来替换,这样更符合目的语读者的表达方式,也能使译文更为地道。
在《一把青》中,当两个空军小伙对朱青和小顾开了微妙的、带有性暗示的玩笑以后,朱青嬉笑着回道:“两个小挨刀的,诓了大妹的鸡汤,居然还吃起大姊的豆腐来。”(白先勇,2013:127)其中的俚语“挨刀的”源于中国古代的死刑之一——斩首,死囚要在法场上受刀砍头,后来常被人用来咒骂缺德该死的人。而西方国家常见的死刑是绞刑,因此译者选用了英语中一个相类似的表达“gallows-bird”(126),意为“应处绞刑的犯人”,来替换这个称呼。
“吃豆腐”这个俚语的来源已经无从考证,但有个典故流传甚广。相传汉朝时有位美丽的女子经营着一家豆腐店,她为了招揽生意,在男性顾客光顾时常有卖弄风情之举。渐渐地,“吃豆腐”就有了占便宜的意思,也可用来指男性对女性的轻佻行为。如果将其直译成“eat bean curd”或者“eat tofu”,难免会让目的语读者不知所云。译者当然考虑到了这点,他们先是译成了“ask me for honey”(Bai,:28),读起来略显生硬,乔志高随后将其改成了更为常用的“get fresh with me”(白先勇,2013:126),意为对他人轻浮、放肆的无理行为。目的语读者可以轻松地理解对话的含义,也能意识到朱青对两位小伙的轻佻态度与调笑语气。
文中对话在描写到舞女的营生时,也有出现一些行话。在《孤恋花》中,总司令回忆了过去五宝的经历:“五宝点大蜡烛的那晚,梳拢她的是一个军人,壮得像只大牯牛。”(白先勇,2013:333)古时女子出嫁,常有洞房花烛夜的说法,这里的“点大蜡烛”则是过去妓女首次接客伴宿的专用名词。译者用了一个更为委婉的说法“initiation”(332)来替换原文。旧时妓院中处女只梳辫,接客后梳髻,“梳拢”也表示类似的含义。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英语的“cherry”(樱桃)一词也常被用来指代virginity(童贞状态),译者就选择了“copped her cherry”(332)来复刻原文之意,减轻目的语读者的理解难度,使译文更通畅。
(二)拓宽读者的期待视野
此外,译者也通过音译加直译、注释、增译等多种手段对原文中的文化缺省补充必要的背景信息,拓宽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增进他们对源语文化的了解,激发他们的探索兴趣。
白先勇在给故事里的人物起名时,的确是费过心思的。尹雪艳人如其名,不光肤若白雪,穿衣打扮也很素净,在炎热的夏天里“浑身银白”,穿着那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在盛宴华筵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41)源语读者自然能够轻松理解这个名字的字面含义,在脑海中想象出人物的形象。但仅仅音译成“Yin Hsueh-yen”的话,目的语读者也许能大致知晓这个名字的读音,却无法将这些韦氏拼音和汉字的“雪”“艳”相联系,无从得知它的字面含义,更谈不上领会它的深层寓意与作者的用心。
因此,译者在翻译时还使用了直译。两位译者原本翻成了“Snowbright Yin”,但乔志高认为这个译法不太理想,因为这是个杜撰的词,且与“雪艳”在意义上也不十分贴切。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多数的时候文中仍保留‘Yin Hsueh-yen’,在读者脑中firmly establish这是一个中国女人的姓名;再把‘雪艳’两字译成‘Snow Beauty’。”(Bai,:Editor’s letter)他建议文中十七八处都可用“Snow Beauty”来代替“Yin Hsueh-yen”,这样既减少了韦氏拼音出现的次数,又能互相诠释、音义两全。如此一来,目的语读者就能够理解“尹雪艳”的含义,随着阅读中人物外貌特征、性格的描写展开,他们也可以进一步领会这个名字的巧妙之处。
旗袍是传统的中国女性服装。《台北人》中的女性角色,上至达官显贵的太太,下至舞厅里讨营生的歌女,几乎个个都有身着旗袍的描写。白先勇通过外貌、衣饰的描写来对比刻画人物的性格,因此她们的服饰穿着可谓量身定做,用心良苦。(王晋民,1981)每个人物旗袍的颜色、风格和布料十分考究,且通常与她们的脾气个性、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心境状态相符合。虽然原文使用的都是“旗袍”这个词,但译文提供了不同的翻译版本,以便目的语读者区分它们。
旗袍第一次出现是在《永远的尹雪艳》里:“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白先勇,2013:41)因为是第一次出现,译者先是将“旗袍”直译成“ch’ip’ao”,并在文末增加了一个尾注:“Ch’i-p’ao,a long gown slit at the sides and with a high collar that came into fashion in the late 1920s.Called ch’i-p’ao (Manchu gown) because it was supposed to have been modelled on the women’s dresses of the Manchu banner people.”(82)在注释中,译者介绍了旗袍的相关特点:高领长裙,在侧边开叉,以及在中国流行的时间大约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此外,他们还补充了这个名称的来源:根据满族旗人的女性服饰仿制而成。这样翔实的注释,更能增进目的语读者对于中国传统服饰的了解。
《一把青》中对于旗袍也有不同的译法。在郭轸去世几年后,师娘离开南京来到了台北,当她在空军新生厅看到台上“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的歌女时,打量半天也没能认出她是朱青来。(119)在这里,译者又选择了用“cheongsam”来翻译,并添加了注释:“A later,sexier version of the ch’i-p’ao.Called cheongsam (long gown) in Cantonese,the word has entered the American English vocabulary.”(136)借助这个尾注,目的语读者可以从人物的服饰变化体会到故事展开的时间跨度以及前后鲜明的人物形象对比。朱青已不再是那个面泛青白,出不得众,说句话就脸红的女孩子了。现在的她穿着大胆,顾盼生姿,能够自如地和异性调笑打闹。从痛不欲生到麻痹木然,两位空军伴侣离世后她截然不同的反应,也进一步印证了战争对她的摧毁。
当文中出现一些目的语读者较为陌生的著作或者菜品时,译者通常会采用文内增译的方式,补充一些相关信息以帮助理解。例如,《梁父吟》中描写朴公书房里的陈设时,写到他的“桌上单放着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鉴》”(白先勇,2013:283)。译者在手稿中原本将其翻成了“On the desk lay a single worn book with a hand-sewn binding,Ssuma Kuang’s”(Bai,:5)。虽然译者补充了该书的作者,但对中国历史文化不甚了解的目的语读者可能仍然无法了解这本著作的题材和大致内容。乔志高阅读后将这句话修改为:“The desk was uncluttered save for a well-thumbed set of the multivolume historyby Ssu-ma Kuang.”(282)这样一来,既说明了《资治通鉴》是一部跨度长、大部头的历史书籍,也能方便目的语读者将其与朴公的身份联系起来,理解它被翻得起了毛的原因。
《永远的尹雪艳》里,尹雪艳会在公馆里为打牌的客人们准备精致的筵席:“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抢虾、醉蟹。”(59)目的语读者可能对于此类富有地域特色的点心菜品一无所知,因此译者在翻译时也补充了一些关键信息来帮助他们在脑海中想象这些食物。他们将宁波年糕翻译成了“Ningpo New Year’s pudding”(58),说明了吃年糕的时节是新年,但西方的布丁(pudding)不论是用料、形状和颜色都与年糕相去甚远,这里也许翻译成“glutinous rice cake”会更恰当一些。“湖州粽子”的译文是“stuffed rice dumplings Huchow style”(58),能让目的语读者了解到粽子的大致形状以及含有馅料的特点。“抢虾”“醉蟹”分别译成“prawns eaten raw with soya sauce”和“crabs marinated in wine”(58),说明了菜品的制作手段、生食的特点与搭配的调味品,均能增加目的语读者的知识面,扩展他们对于中国饮食文化的期待视野。
四、结语
译者作为原文与目的语读者之间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很好地完成了自身的任务。他们不光忠实准确地传递了《台北人》中各类缺省的意义,也在翻译时尽可能地关照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他们灵活地综合运用多种翻译方法应对文化缺省,减少阅读中可能出现的理解障碍,同时高度复现了原著深厚的文化内涵,有利于激发目的语读者进一步探索源语文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