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珍的日记（组诗）

郑昊卓

一  雪人

书上说  雪山里有雪人

黑发红皮  脚大力沉

阿妈说  那是哄小孩子的

我们家世代在雪山下

哪里见过什么雪人

今天在山上

我看到了雪人

挂着冰雪的须眉下是通红的面色

深深的脚印从尽头连过来

吹飞棚顶的风也拦不下他们半步

还有书上也没提到的发现——

雪人身子是深绿的  头顶黑色的帽子

背上

还扛着枪

二  月亮与泥石流

黑影悄悄地

从新年的热闹中溜开

悄悄地  我也溜出去——

是边境派出所的警察——

边啦

他对着月亮

竟湿了眼眶

上次那场泥石流

该有多不服气

它好不容易用受困的人

把边啦引诱进来

贴着他腿刮下层层皮肉

也没能

叫他掉出一滴眼泪

三  披萨

姐姐意犹未尽地讲起

她在城里尝的美味

我一边听一边咽口水

虾排  金灿灿的

东坡肘  肥而不腻

乌冬面  汤汁又浓又香

披萨……

姐姐  披萨我们这儿也有

等到饭点

我带着一脸不信的姐姐

去到山路边

风中摇曳的工棚

姐姐你看

风不停吹

他们吃下去一口饭

碗里很快

又披上一层“萨”

四  箱子

那箱子惊动了整个学校

男老师全部出动

一组  二组  三组……

抢着换着  帮新来支教的林老师

把它抬下车  送上校门前山坡

林老师  箱子里究竟是啥  这么重

她不好意思地笑

城里的应急用品

听说到山里会成为日用品

所以带得多了点

见几组人气喘吁吁

林老师接过箱子一边  辛苦啦

咦  那是什么  明晃晃地在亮

是教室的电灯啊  林老师

满楼灯光闪烁  闪进林老师眼睛

她愣了  手一滑

啪（箱子裂开了肚皮）

流出来的全是  充电宝

五  代沟

打扫后院的时间

我捡起一根树枝

卷起所有蜘蛛网

做成一个“棉花糖”

爷爷  见过这个吗

特别甜的

爷爷却说

这东西  早尝过无数遍啦

过去  老爷的鞭子棍子落下来

手上  腿上  身上

连嘴角也皮开肉绽

我们就这样卷起蛛网

按上一个个伤口

不小心就和着血

按进了嘴里

阿嗼！全是腥味  哪里甜

六  多吉的外号

放月假回家

咱家地里  杵着多吉阿爸

他是咱乡的副书记

他的身材是个谜

过去他抽烟抽得跟烟杆子一样瘦

被人叫烟杆子多吉

那天他硬要跟咱家认亲

把塞满钱和笔的笔筒

硬塞给连免费的书都不让读

要姐姐辍学赚钱养家的阿爸

后來再没见他抽烟

却见他身材圆起来

成了笔筒子多吉

阿妈病了

阿爸说  地要荒了

多吉阿爸说  安心读你的书去

一个月没见

黄昏里的笔筒子多吉

又瘦成了他手上挥舞的锄头

噢  这回该叫

锄杆子多吉了

七  回答

叔加措  做这么多血肠干啥

血肠可以解饥饿呀

姨巴桑  做这么多藏布干啥

藏布可以御风寒呀

叔罗布  打磨绿松石干啥

绿松石可以保平安呀

哦啧  他们的回答

我怎么全听不懂

隔天  村口

滚滚热泪淹没了人群

紧紧拥抱像定住了他

那个驻村干部

送他离去的车里

被硬塞上血肠  藏布  绿松石……

哦啧  原来他们的回答

是那么直白  好懂

八  梦

山里来了唱诗人

他不光能唱全格萨尔史诗

还是研究传播藏地文化的大学者

唱诗人  你怎样得到这般智慧

他说  这都源于

一个神奇的梦

是它把我变成了唱诗人

哎  我做的梦就不那么神奇

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 和风披着金光而来

把一部分雪莲  变成祥云朵朵

把另一部分  帶去天下人间——

哦！姑娘  你的梦

竟那么像我的梦

九  传言

旺堆的水泥厂

大半夜还有动静

漆黑的山路上

有道亮光扫来扫去

发动机一般的呜呜声

老在梦乡里响起

传言一个接一个

人们便传说——山里晚上闹鬼

诶  每有传言出生的前一晚

阿爸不总是踩着星光回家么

阿爸  你就在旺堆的水泥厂工作

你碰见鬼了吗

哈哈  不光碰见 还在一块儿呢

就是旺堆介绍给我认识的

不过那不是鬼

等路通了  我俩混熟了

它就是能给咱家送钱的好朋友

十  姐姐

姐姐刚毕业  打电话说

我把好东西带回去

这下  全村人挤进咱家

你家央金  从西藏班读到名校

在大千世界得了多少奇珍异宝

哎——阿爸阿妈说

她背得动多少

能带回来一小点宝贝就不错啦

谁能想到  姐姐带回的行李箱

那么平平无奇

在村里人疑惑的目光中

她也不开箱  吃过饭就走进乡政府

我偷偷打开行李箱

衣物中夹着一份剪报

上面用红笔划了一个标题

《补聘乡村振兴专干公告》

十一  一

那群旅人已在村里待了好多天

其中的小孩  小鑫说

我们是要照一张好照片

小鑫点开手机  这是我照的相册

题目叫《一》

一  是一样的意思

看你能不能找到 它们一样在哪里

相册里  有山村  有渔家

有牧场  有田坎  有街巷

天南海北的人  衣服不一样

身材不一样  面容也不一样

我把相册翻了一遍又一遍

小鑫得意地说

每张照片里  都插着五星红旗

这也要说？那我还说  这里面的人

脸上都挂着笑呢

十二  路

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

从没见过这样的欢喜

雪人  哦不  金珠玛米

边啦  工地的工人  林老师

多吉阿爸  我的家人  村里人  旅人

还有远道而来的大领导……

还没数完呢  声音忽地消失了

传来“咔嚓”两声

——一声剪刀  一声快门

红缎带轻飘飘落地

鼓掌声轰隆隆响起

我跟着他们的目光

一会看看路那头

山的那边到底什么样？

一会看看路这头

山的这边究竟会怎样？

这时 所有目光一道流动起来

像牢牢系在了

飞驰而过的车轮上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