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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日本江户时期付丧神像的一点考察*

2022-01-24江蕾蕾

大众文艺 2022年1期

江蕾蕾

(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研究生部,辽宁大连 116041)

付丧神作为正体为人造器物的妖怪,其身影最早可追溯到平安时期,并且一度在中世的绘卷物中担任主角。但和大部分的妖怪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被人们所遗忘,到了江户时期,日本重新兴起了一股妖怪热,人们再次对古代的妖怪产生了强烈的热情和好奇心,无论是浮世绘、百物语还是画册中皆可以看到妖怪们的身影,可谓“群魔乱舞”。付丧神也在江户时期重新获得活力,在商业、出版业的发展、博物学的普及等多种因素的推动下,再度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一、画册中登场的付丧神

18-19世纪,在东亚的大城市江户,妖怪文化进入了全盛期,妖怪的数量和种类进一步增加,妖怪不仅出现在绘卷和物语中,也被进一步造型化,诸多的妖怪形象出现在衣物、玩具甚至是餐盘、杯子等生活用品上。而正体为人造器物的付丧神的种类与中世相比又得到了明显的增加,这不仅与江户时期工商业的蓬勃发展有关,也与当时的“妖怪热”联系颇深。

对江户时期付丧神形象、种类等的分析本章主要采用绘师鸟山石燕的画册——《图绘百鬼夜行》,以此画册为分析对象主要是基于以下几点原因:1776年至1784年鸟山石燕的《图绘百鬼夜行》中描绘了约两百个与当时江户时代人的信仰、民俗传承相关联的妖怪;而且,《图绘百鬼夜行》中描绘的妖怪的五分之一就是“付丧神”。画册中的付丧神们被分类到《百器徒然袋》中,从名字便可得知讲述的是与器物相关联的妖怪,这些付丧神的一部分与中世时期绘卷中登场的付丧神形象相同或相似,另一部分则来自鸟山石燕基于当时社会背景下的个人创作。画册中的付丧神形象可以说是当时日本付丧神形象的总括。鸟山石燕也对同时代和现代日本的画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笔下的付丧神也经常被国芳等画师所借鉴、描绘,甚至在现代社会中也可以看见受到鸟山石燕妖怪画影响的各类与妖怪相关的漫画。《图画百鬼夜行》一面只描绘一种妖怪,并且画师给每个付丧神都标注了名字和来源以及特征,便于分析和归纳整理。

笔者将《图绘百鬼夜行》画册中登场的付丧神进行了归纳和总结,画册中出现的付丧神总共有35种,以下将根据付丧神诞生的原因选出六种具有代表性的,因为图册本身没有不像物语和绘卷的绘词一样具有完整的故事性,所以在此只归纳总结付丧神的名字、正体、产生的原因以及变幻后的形象。

总结的六种付丧神主要代表了江户时期产生付丧神的六种方式:宗教力量(拂尘守)、人类的冷落(文车妖妃)、物久为怪(古笼火)、来自人类心情的影响(蓑草鞋)、面灵气(形似为怪)、制造材料的特殊(三昧长老)。江户时期的付丧神的形象大部分以半器半身为主,其中也有化身为鬼的,但是其化身旁边都有本体的存在,能轻易地猜出付丧神的真实面目。

从“受到人类心情影响这点”来看,江户时期的付丧神都很明显受到了来自人类一方复杂感情的影响,例如正体为马镫的蹬口,因为身为战士的主人被杀所以化为妖怪,在原地等待再也不会回来的主人,这里给付丧神赋予了“忠诚”的色彩;蓑草鞋因为农民的怨气而得以化形,外表上看也与农民相似,表达了对重赋的不满;角盥漱的正体为著名的和歌诗人小野小町的角盥漱,由她对诗歌的执念中产生,变成付丧神的角盥漱身穿和小野小町一样的十二单衣。日本人相信器物也和人类一样拥有喜怒哀乐,但是江户时期由人类来赋予器物感情的倾向则更加明显,直接由身为器物主人的人的强烈的感情来产生新的付丧神。从新的付丧神的诞生特点上来看,江户时期的付丧神则进一步强调了人类的主体地位,从“本来就有感情的器物”转变为“被人类感情影响的器物”。

二、经济发展与用具的庶民化

《画图百鬼夜行》中主要出现了35种付丧神,它们分别是:文车妖妃(文车)、长冠(官帽)、绢狸(丝绢)、古笼火(灯笼)、白容裔(抹布)、骨伞(油纸伞)、拂子守(拂尘)、枪毛长(长枪)、虎隐良(印盒)、禅釜尚(茶壶)、鞍野郎(马鞍)、磴口(马镫)、贝儿(贝桶)、角盥漱(角盥漱)、琴古主(琴)、琵琶牧牧(琵琶)、三味长老(三味)、襟立衣(僧衣)、经凛凛(经卷)、乳钵坊(铜钹)、木鱼达摩(木鱼)、如意自在(不求人)、暮露暮露团(和服)、帚神(扫帚)、蓑草鞋(蓑衣和草鞋)、面灵气(面具)、云外镜(镜子)、铃彦姬(铃铛)、古空穗(空穗)、无垢行腾(行腾)、濑户大将(濑户物)、五德猫(五德)、鸣釜(釜)、山颪(擦菜板)、瓶长(水瓶)。这35种付丧神主要分为军事用品、宗教用品、生活用品、乐器这四大类,付丧神的正体的器物显示出平民化的倾向,这与江户时期生产力的发展和手工业的进一步向上有关。如果说平安时期器物的使用主体为贵族、中世时期器物的主要使用者为僧侣、武士和一部分的平民的话,到了江户时期数量占总人口大多数的町人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严格的等级限制,成了器物的生产者和使用者。文化的载体转移到了占人口大半的中下阶层的町人身上。因为不能参与政治,町人通过各种类型的文艺文化来表现自己的人情、生命感和精神自由。当然町人为了产生丰富的文化需要两个条件:第一,读书,第二,平民能够较为轻易地获得书籍。

在江户时期,平民的识字率大幅度增加,这与寺子屋的教学和经济的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江户时期随着生产力进一步发展以及商品经济渗透到社会各阶级,平民们产生了学习新的农业知识以及查看各种商业契约的需求,寺子屋作为识字教育的民间办学形式自然产生出来。到了江户末期,平民之中已经有五成以上的人能够识字。鸟山石燕的《图绘百鬼夜行》中都是以妖怪画加注释的方式来解释该妖怪的名字及其来源,这就要求读者有一定的教育水平了。例如名为角盥漱的付丧神其原型来自小野小町和大伴黑主的和歌之争,大伴黑主偷听小野小町为歌会所准备的和歌并将其记载到《万叶集》中,在歌会上污蔑小野小町抄袭。结果小野小町将《万叶集》放入盛水的角盥中,刚添加的字迹很快消失了,大伴黑主的劣行也被揭发。

付丧神在江户时期以妖怪画册的形式登场并受人喜爱、广为传播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当时印刷业的繁盛发展。在江户时代之前的出版权利主要掌握在贵族和寺庙手中,得以印刷的书籍也大多仅限于佛教典籍和一些儒学经典。江户时期之前的出版物主要是以服务贵族和上层人物所使用的,流传的范围以及能印刷的内容都极为有限,到了江户时期 商业出版业得到了飞速的发展,18世纪后多种题材和类型的书籍被大量的印刷上市。印刷业的发展使得当时处于社会中下阶级的町人也能接触到以往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印刷品,而当时出版和印刷的对象也由佛教典籍和朱子学说等扩张到小说、黄表纸、锦绘等等,这为町人传播艺术、自我创造艺术提供了良好的基础。鸟山石燕和其他画家对付丧神的创作通过印刷品得以广泛流传并激励了其他人对付丧神的二次创作以及赋予付丧神新的形象。例如《妖怪婚礼绘卷》中的付丧神以漫画版的滑稽形象登场,相比于鸟山石燕创作的付丧神更多了一份娱乐和漫画感。

三、付丧神画册与日本近代博物学的发展

享保十九年,八代将军吉宗为了推进全国规模野的殖产兴业,命令全国各藩、天领、私领、寺社领调查并报告其境内存在的所有植物、动物、矿物。八代吉宗的物产政策为江户本草学、物产的兴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草本学的发展促进了数量众多的植物拟人作品的诞生,例如安永八年至天明二年由伊藤若冲所绘的《果蔬涅槃图》,以及安政六年的《青物鱼军势大合战之图》,在这幅锦绘中描绘了拟人化的蚕豆、山芋、西瓜等植物与拟人化的鱼类之间的战争。随着博物学的进一步发展,人们的研究目光不仅仅只局限于草本学,而是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求知欲,进入十八世纪以后,本草学不仅记载草本药物还将列举、分类、记述一切存在在于自然中的事物作为目的,此时的草本学已经可以等同于博物学了。除了与植物有关的拟人作品外,与器物有关的拟人作品在中世之后再一次迎来了高潮。

十八世纪后半期日本都市内部最主要的特征之一便是博物学的兴起,人们开始习惯于用博物学的方式去思考和看待身边的事物。博物学的思考方式同时也给都市人带来了快乐,例如给不同妖怪取名、分类的妖怪画册。本来民间的诸多妖怪作为不可视的存在,并且没有一个被固定下来的形象,但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将以往的妖怪们以简单易懂的形式描绘下来,突破了时代性和地域性带来的妖怪形象的差异,将这些妖怪形象变成了“可以流通、流传”的形象。这些妖怪被大众“造型化”“娱乐化”。

这个时期之所以妖怪被大量的“娱乐化”,也是因为博物学破解了来自黑暗的妖怪们的真面目,以往妖怪最恐怖的一面便是“不可知”,但是妖怪一旦被绘画所固定下来就变得不那么可怖了。画师们肆意的将妖怪作为创作的对象,给予它们滑稽可笑的面貌,甚至将它们作为表达个人文学艺术能力的媒介。例如江户时期的《狂歌百鬼夜兴》《百鬼夜行手绘戏画帖》《怪物赛诗会》等作品,作者将妖怪作为主角来创作狂歌,在每个妖怪旁边或附上名字或者附上创作的狂歌及和歌。

江户时期由于博物学的兴起,人们开始对超自然的对象进行解剖和分析,试图用科学的理性来破解妖怪的野性和迷信。《图绘百鬼夜行》中的每个妖怪的旁边都有相应的解说,鸟山石燕等画师大胆地将以往口述、绘卷中登场的付丧神分门别类,给予名字,探究其源头并尝试分析其特性。在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里人们用妖怪来解释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事物和现象,而在江户时期妖怪不仅失去了解释自然的位置,甚至被人们当作是可以用科学来分类、命名的对象。也就是说人们开始用理性去分析“野性”的妖怪。

这体现了人类的主动性和主体性,妖怪也要为人类对探求世界的好奇心所服务,付丧神因为本体是器物本就便于分类、分析,可以说已经完全丧失了妖怪本来不可知的面貌,“由暗转明”。而博物学的发展使得人们能对当时器物的种类数量有进一步的认识,为新的付丧神的诞生提供了基础。

四、物尽其用和爱物之心

中世时期《付丧神绘卷》中记载的被丢弃的古道具们向人类复仇但最终失败的物语不仅仅是为了宣传佛教,更是从侧面传达出如果不能好好地处置旧器物会遭到惩罚的意思,暗示人们要好好地对待旧器物,不可随意将其闲置或者丢弃。在日本江户时期所施行的旧物循环利用的思想可能也是基于这一教训之上的。江户在近世属于一个巨大的人工城市,拥有着庞大的人口,在日本最先进行人口统计的享保十八年九月,江户的人口超过了五十三万人。这个数量还只是定居在都市的平民人口,武士、僧侣以及其他的人口也基本相同与此,所以总人口大约达到百万左右。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商品经济的极大发展,被人们使用后所丢弃的器物也越来越多,日久天长这些废弃物也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与中世时期《付丧神绘卷》中讲述的故事如出一辙,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带来的大量被丢弃的旧器具最后给居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地麻烦,这也许是《付丧神绘卷》以另一种奇特的形式在江户时期的重现。江户时期没有像现代一样处理生活垃圾的能力,于是江户人为了从根本上减少废弃旧器物的堆积将旧物利用循环做到了极致。江户时期的回收利用也是商业重要的一环,有大量的职业商人以此为生。从事江户回收利用行业的人主要分为三种,第一种被称为“职商人”,他们以修理看上去只能丢弃的物品为主业,同时按照人们的需要售卖新品和以旧换新。他们既是职人又是商人。第二种是专门修理已经损坏不能使用的物品的职人。第三种是专门从事回收器物并将其卖出的人,他们既可以像普通商店一样正常的买卖,也接受以物换物。这三类职业者通过各种方式将器物做到真正的物尽其用,例如将油纸伞的伞面剥下来,裁剪完好无损的部分用作特殊的包装纸。当然这些行为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节约物资和处理废弃物还来自丢弃旧物的罪恶感和对器物的爱惜之情。

同时在日本现代流行的针供养、笔供养等器物供养活动最初也是在江户时期兴起的,松田昌子在《针供养和民间信仰》中提到元禄三年(1690年)发行的《人伦训蒙图汇》卷七中记载了“不对针和筷子进行供养、感恩戴德的话就会下地狱”,从有关针供养和筷子供养的描写来看,当时的人们相信如果不对用具进行供养行为的话就会落入地狱,而在进行针供养的时候一般会把针插在豆腐之类柔软的物体上,原因在于希望完成了穿刺功能的针能得到休息。

结语

妖怪作为人类想象力的产物在一定意义上也能反映出人类社会的真实样貌,江户时期,正体为人造器物的付丧神种类的增加代表了新器物的不断生产、社会生产力的大幅度发展;绘有付丧神的画册、物语的大量创作代表了出版业的兴盛和人们教育能力的上升;付丧神的“造型化”和“娱乐化”代表了博物学的普及、人们对“迷信”的破除;而对器物的循环利用和供养则代表了日本人一直以来对器物的看法和感情。

注释:

①修刚.日本江户后期寺子屋教育的形成与发展[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3):50-53.

②村上健司.妖怪事典[M].毎日新闻社,2000:224.

③入口敦志.江戸の出版文化について―近世初期を中心に―[J].国文学研究資料館研究部,2018:1-4.

④香川雅信.江戸の三大改革と妖怪文化——怪異·妖怪文化の伝統と創造——ウチとソトの視点から[j].东京:国際日本研究センター,2013:137-143.

⑤田中貴子.「百鬼夜行絵巻」はなおも語[J].東京:河出書房新社,2007(33):71-84.

⑥石川英輔.大江戸リサイクル事情[M].東京:講談社,2013: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