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无性别主义时尚对当代社会思潮的影响*
2022-01-24宋雨晴金影村
宋雨晴 金影村、2
(1.浙江理工大学服装学院,浙江杭州 310012;2.浙江理工大学浙江省丝绸与时尚文化研究中心,浙江杭州 310013)
一、无性别概念的定义与服装设计语言表达
“无性别”(unisex),即不再将男性和女性放置在二元性别对立中。在时装界,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1968年的《纽约时报》,当时百货公司的商品目录增设了一个“his’and her’s”的新分类,广告中的男女模特皆身穿相同款式的蕾丝喇叭裤搭配纽扣衬衣,成为一种典型的去性别差异化的概念尝试。从那时起,无性别的风尚开始风靡于美国社会活动的方方面面。同样是在20世纪60年代,时装设计师哈代•艾米斯(Hardy Amies)提出了“孔雀革命”口号。因为雄孔雀比雌孔雀更美,艾米斯借此比喻掀起了一股将男性时装推向极致华丽的风向,将无性别主义推向高潮。此外,1966年法国设计师伊夫•圣罗兰(Yve Saint Laurent)设计的女式吸烟装,将男女式时装风格的精华完美融合,更是无性别主义的标志性设计。
在传统设计中,男装多采用深色调、粗纹理的面料,大廓形、直线条的简洁设计,来凸显男性的高大与力量感;女装多采用明亮或艳丽的颜色,丝缎、蕾丝等精致面料和较多装饰性设计,剪裁上突出身体的柔美曲线。而无性别主义服装基于性别平等的观念,提倡一种不被性别限制的设计方式,转而将目光集中于服装的个性化和多样化。无性别主义将传统意义上的男装元素和女装元素融合共通使用,产生男女皆可穿同一件衣服的效果,从而模糊两性身份的边界,更加自由地表达本我。在当代服装设计中,无性别主义美学风格已经屡见不鲜。无论是蓝血经典还是新锐潮牌,都在设计中推崇和应用“无性别”概念。“无性别”的服装设计超越了自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伊夫•圣罗兰以来的女装“中性风”,它已不再拘泥于男装和女装的界限,而将重点落在了“去性别化”的着装审美。例如,MaisonMargiela在2020春夏秀场上便让男模穿上了高跟鞋;在2019-2020秋冬男装周,JilSander和Thom Browne采用的男装版型,则在多方面直接照搬了女装的做法,如披肩、裙装和收腰的设计,以及女装常常使用的皮草材质和系带皮鞋,Kenzo更是在色彩上采用明艳的粉红色,让健硕的男士化身“金刚芭比”………
图1 Jil Sander-2019Autumn/Winter
总结起来,无性别服装设计一方面采用了大量的设计元素混用,任何元素都能出现在任意一件男装或女装中,男女之间的着装差异已经十分微小;另一方面,时尚行业不再像过去那样按照传统的性别审美选拔模特,转而更青睐于性别气质模糊、富有个人特色的面孔。近几年来,秀场上出现了大量中性风格的模特。女模可以是柔美性感的,也可以身材宽阔、气质潇洒;男模可以是硬朗强壮的,也可以瘦削阴柔、蓄起长发。更值得注意的是,随着LGBTQ群体进入公众视野,时尚界也诞生了一些成功的跨性别模特,如Andrej Pejic于2014年通过手术变性为女性,因其独特气质成为时尚圈炙手可热的模特,同时为Jean Paul Gaultier男装和女装走秀;Indya Moore是第一位在美国版ELLE杂志封面上出现的跨性别人物,被时代杂志评选为2019年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100人之一………凡此种种,都足以证明,如今的秀场,无论是男装还是女装、男模还是女模,都已逐渐打破了性别的壁垒,而将中心放在了服装本身以及模特自身独一无二的表现力。
图2 Thom Browne-2019Autumn/Winter
除此之外,与商业化的成衣展示不同,高定服装往往不再单纯服务于人体,以美观和修饰作用为最终目的,而是更加看重艺术性和思想表达。在这样的审美标准下,高定服装设计在形式上又有了新突破,即性别属性几乎可以抹除,服装的构成元素不再带有任何性别标签。例如,鬼才设计师Alexander McQueen,以其乖张前卫的视觉风格、艺术性与戏剧性并存的秀场设计闻名时尚界。在1995年“Highland Rape”秋冬系列,他以色彩晦暗的蕾丝裙、不规则撕毁的设计,影射苏格兰历史上被侵略的战火与苦难,表达强烈的政治意味。在Givenchy1999“太空漫游”秋冬系列中,McQueen在模特身上装饰LED灯,把服装上的纹样设计成电路板的样子,打造出科幻感的未来世界;而在2001“VOSS”春夏系列,模特身上剪裁怪异的服装,夸张的头饰,以及整场秀诡谲怪诞的基调,完全超出了人们对于“时装”概念的想象,背离了常规意义上对美观的要求。在他的作品中,服装已然脱离了基本的实用属性,其主要功能不是穿着,而是设计师艺术理念表达的载体,成了放在人身体上的装置艺术。
二、无性别主义诞生的理论基础
性别议题并不是近代才出现的思想产物,相反,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停止过对性别身份的争论和思考。最早在公元385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便在《会饮篇》中提及了“阴阳人”的概念,“是除男人和女人外的第三种性别,一具身体上长着两幅面孔、四只手、四只脚和成对的器官,同时具备男女两种生殖器官和两种性格”。在这样原始而粗糙、神话形式的构想之后,又不断有学者提出了更为系统、严谨的性别理论。从弗洛伊德理论体系影响下的“本质论”,认为性别气质是生理决定、自然不变且相互对立;到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社会构建论”,即性别气质是由社会规训塑造出、与社会文化语境紧密相关;再到直接超越传统二分法的“多元论”,认为每个个体的性别气质都是独特的,更加关注个人特殊性和更大的选择空间——可以看出,人们对于性别的认知和探讨在逐渐趋于开放,着重点也从人的生理属性转移到社会、文化属性上。如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性别并不是先天给予的,而是通过后天的社会建构逐步形成。而朱迪斯•巴特勒则更进一步,认为性别的本质是一种不断流动变化的操演性,每一个体非但没有固定的性别属性,而且这种属性也并不存在于个体自身,而是在社会文化的背景下被赋予的一种流动符号,由此延伸出了不断探索性别边界、结合雌雄同体的“酷儿理论”(queerstudies)。
从社会学角度看,性别身份认同是自我认同很重要的一部分,从同性恋运动,女权运动,到酷儿政治,都体现了人们对于既定性别规范与体制的抗争。从本质上看,这些运动都是对于“自我”(self)身份认同的探索,其挑战的不仅是男权中心的性别霸权主义,更是任何一种以性别为规范的社会运作体系。例如,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起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初主张在社会系统中关注女性的政治权力、促进性别平等,而酷儿理论对女性主义和同性恋理论加以继承和发展,超越了单纯的“男女平等”,直接颠覆了传统的性别二分法。此时,男女性别的界限已经不再清晰,个体拒绝被定义为“女性”或“男性”。在酷儿主张中,生理和社会性别不需要是一致的,性的表达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意愿、感觉来,不需要改变第一性征才能做某种性别的人。因此,酷儿理论的完善和发展,成为无性别主义诞生的重要基石。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人提出的无性别主义,已经逐渐脱下了古代对“阴阳人”“不男不女”等说法的有色眼镜,对无性别主义的包容甚至肯定,越来越成为社会开放与性别民主的象征。正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描述“坎普”(Camp)趣味中所说的那样:“一个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与他的性别相反的东西;在那些颇有男子气概的男子身上,最美的东西是某种具有女性色彩的东西;在那些颇有女人味的女子身上,最美的东西是某种具有男性色彩的东西。”在此,桑塔格还将无性别主义继续向前推进了一步,她敏锐地觉察到,“性别倒置”反而能形成巨大的反差效果,以此让人更充分地展现自我魅力。可见,无论是中性化、无性别主义,性别倒置等概念,都逐渐褪去了贬义的刻板印象,成为自我作为个体的社会态度。
三、去性别化在社会范围内的延伸
在社会文化领域,去性别化观念也在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例如,教育学开始关注性别刻板印象对儿童发展的限制,英国人自发组织了“Let Toys be Toys”运动,玩具卖场开始撤下男孩和女孩的标签,美国年度玩具大奖也取消了男孩女孩玩具的奖项分类。从儿童教育的角度,性别刻板印象将男孩女孩们规范在一条无形的既定路径中,从而阻断了他们个性发展的更多可能性。而该运动从少年儿童最常接触的玩具出发,在孩子性别意识形成的最早期就淡化了传统性别的刻板印象,以此让他们在成长初期就不再受到生理性别的约束,从而使他们的潜意识得到更为自由的发展。而家长、学校乃至全社会对此现象逐步的包容,也成了教育在社会文明领域进步的标杆。其实,玩具只是这场运动的一个小小的切入点。对大多数人的童年来说,主流的大众媒体同样参与了儿童性别刻板印象的形成,如动画片、童话故事、课本等展示的大多是符合传统的性别形象。“Let Toys be Toys”运动的诞生,恰恰说明这些问题正在逐渐被社会所关注。当然,在我国,少年儿童的性别审美教育仍然处在探索之中,其中还需要补充更多综合美育的内容来树立科学的审美引导。性别审美教育的方式多种多样,但究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孩子的身心得到健康的成长,同时规避一些性别伦理方面的风险,这无疑还需要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做出进一步的努力。
在法制领域,为促进性别平等、避免性别分化造成的量刑不公,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将原有的猥亵妇女、儿童罪修改为猥亵罪,我国首部《反家庭暴力法》中采用去性别化的用词“家庭成员”来定义家庭暴力行为的受害者。这一修改抹除了性别中的“权力方”,保护了包括男性、女性在内的任何一种弱势群体。可见,真正意义上的性别平等,不是一边倒地保护女性的权利,假定女性为天然的“受害者”。这种观念往往将女性视为保护的对象和客体,而不是独立自主的、和男性拥有平等地位的权利主体,过度保护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歧视。因此,刑法的去性别化将男性和女性都放在“人”的角度,真正平等地保护每一个人在社会、家庭领域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遭遇,这不仅是保护其他性别人员的需要,也是真正实现性别平等权的必然要求。此类法案的修订,也充分体现了社会对于性别的认知及包容程度,正在朝着更为理性的方向发展。
最后,在审美消费领域,去性别化的趋势也表现得越来越明显。有数据显示,近五年来,手游、影音、健身、户外运动等传统男性消费领域中的女性消费用户增长迅速,而同时美妆、护肤、服装、奢侈品等被贴上女性标签的消费领域,也涌入了越来越多的男性消费者。可见,基于传统性别标签定义的消费需求已经发生了改变,消费的性别边界正在逐渐模糊。凡此种种,都体现了无性别或去性别化审美已然渗透到我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演变为年轻一代追逐审美自由的消费展现。在这种消费倾向的背后,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男孩该有男孩样,女孩就该是女孩样子”的传统性别审美,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摆脱性别刻板印象,追求个性化的自我实现。这种审美消费导向固然有其阶段性和不成熟性,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仍然是一种性别解放的重要标志。在未来更为成熟的社会体系中,我们或许还能看到更多基于去性别审美的消费行为,这也恰恰呼应了波伏娃、巴特勒等学者在20世纪就提出的无性别构架,使得抽象的理论真正运行到当下社会的种种实践中。
结语
随着种种新思潮的兴起,两性界限越来越模糊的趋势在当今世界随处可见,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风尚。人类对自身的认知不再仅局限于原始的自然属性和生理需求,转而向艺术、哲学、社会文化等更高的层面探足。我们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取向越来越多元化,体现在对规则、界限的逐步消解,以及对自我、个性的强调与追求。只有接受每一个人都是独立平等的个体,才可能去思考去性别化和性别中立。换而言之,去性别化并不完全是性别的问题,更多是关于自由和人权的追问。去性别化不是抹除一切性别差异,而是更尊重个体的差异性,保护个人的自由意志与权利。可以预见,无性别主义及其他相关的性别讨论关乎人类最基本的自我认知,它也将会是一个长久存在、无法遮蔽的议题,并在时代的进程中继续演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