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昌交游考略
2022-01-23董事鸿
董事鸿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艺术学院
张燕昌(1738-1814),字文鱼,号芑堂,又号金粟山人,浙江海盐人。张燕昌擅书画,好金石,乃浙派篆刻家丁敬的弟子,又擅长文字考据之学,治学严谨,尽力搜寻并摹勒所得所见的碑碣金石,著成《金石契》,另著有《芑堂印谱》《石鼓文释存》《金栗笺说》《羽扇谱》等。张燕昌交游贯穿其一生,所涉及的人物多、范围广,清文人所遗诗文唱和、书画题跋等的相关方面,为其交游的动机、对象、事件等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详实的资料。
一、张燕昌生活的时代背景及其所处的江南文化圈
1.时代背景
第一、政治环境特殊,汉人进仕艰难。清代,科举考试制度的恢复,激发了时人读书的激情,然而对于出身普通、资源匮乏的汉人张燕昌来说,若想选官任职,还需要结交一些文化名流,拓宽向大众展示才能的渠道。
第二、学者荟萃,丰富艺术底蕴。清代嘉兴地区人才济济,学者荟萃,不乏名家硕儒。此时大多数学者既是学术大家,又是艺术实践的佼佼者,他们往往对艺术创作内涵有着较高要求,促进了整个嘉兴地区艺术创作质量的提高,从而丰富了嘉兴地区艺术创作的底蕴。
第三、地理条件优越,地方经济发达,奠定艺术交游的物质基础。地理区域影响人类社会的经济、文化、生活等各个方面。嘉兴地区水陆交织成网,交通便利,加之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动城市以及一些市镇的日益繁荣,为嗜好藏书的张燕昌进行鉴藏活动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2.个人生活背景
张燕昌的出身并不优越,他最后能成为丁敬的得意高弟,与他的勤勉和正直是分不开的。
嘉庆四十三年(1777 年),文行俱优的张燕昌成为优贡。按常规,张燕昌成为优贡生后应再由省送吏部,经考察后任官职。但是张燕昌不肯去取悦品行恶劣的经办吏员,这人便设法阻止张燕昌,不允许他的保举事宜。张燕昌得知只有求情才能放行后,不屑一顾地离开了。[1]此一言一行之中反映出张燕昌做人的准则。据《阮元年谱》嘉庆元年(1796 年)记载:诏举孝廉方正,浙江举者十二人,邵志纯、翁名濂、陈振鹭、陈鳣、杨秉初、庄凤苞、李毂、张燕昌、袁均、郑动、李巽占、楼锡裘。[2]张燕昌因才艺出众获阮元举荐后送吏部考察。有了如此际遇,张燕昌尤感与志同道合之人交往以及多才多艺的珍贵。因此,极喜山水的他在四处游历中,或将游履所及谱成诗歌,或踏访碑铭,或结交志同道合之人,以此增长见识、开阔眼界。
综上所述,嘉兴地区相对发达的地方经济,独特的地理条件,以及优越的人文条件造就了才气横溢的张燕昌,然而清代特殊的政治氛围,注定了张燕昌的仕途终归不平坦,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他选择通过交游博取声誉,以自身艺术素养的提升改变周围的小环境,取得世人的认可。
二、张燕昌的交游对象
1.张燕昌交游之善金石者
张燕昌在学问上投入了大量精力,即使身负官务,仍然不忘搜访金石碑刻,其痴迷于搜剔、考订金石文字于此可见一斑。在搜访、鉴藏、研究金石资料的过程中,张燕昌也热衷于与各地的金石学人讨论交流。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雷塘庵主、瀛舟仙客,晚号揅经老人、怡性老人,籍贯系江苏仪征。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 年)进士,提倡经学,是乾嘉时期朴学的领军人物。
在贞石收藏方面,阮元对秦代的石鼓文情有独钟,这一点,二人志同道合。为考石鼓文的年代,阮元在浙江任官之时,曾在天一阁将松雪斋北宋本石鼓文与明初诸拓本进行对校,嘱托考据门中的后起之秀张燕昌书丹。曾作诗大赞张燕昌:“铭铸鼎彝款象牺,每看一字百摩挲,恰因好古生偏晚,不见苏韩猎碣多。”[3]字里行间流露出阮元对张燕昌的赞赏。
在张燕昌与金石学人的交流中,少不了互赠拓本、题跋品鉴等活动。张燕昌完成天一阁本的摹刻后,便赠予吴东发、翁方纲等数位友人。
吴东发(1747-1803),系海盐澉浦人,初名旦,字侃叔,一字耘庐,号芸父。博学好古,嗜好金石书法,著有《六书述》《石鼓文读》《钟鼎款识释文》等。其以天一阁本、张燕昌《石鼓文释存》为参照,撰《石鼓释文考异》,该书序言中道:“芑堂复寄赠所摹天一阁北宋本,同郡张汝霖廷济有寄示家藏旧拓本,爰参校写其文作释文考异……”[4]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晚号苏斋,顺天府直隶大兴(今北京)人,于清代乾嘉时期金石学者之外,还精通诗歌。张燕昌经常将自己收藏的碑帖善本寄示翁方纲,如故宫博物院藏《石鼓文》中有翁方纲的一则跋文:“……正展阅间,适得阮芸台、张芑堂皆寄善本来,因识此。”[5]据沈津《翁方纲年谱》载,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中秋前一日,张燕昌、陆费墀、陈崇本、陈以纲到翁方纲处雅集,末了,张燕昌拿出藏画与翁方纲共赏,翁方纲还为其题诗,可见二人脾性相合,志趣相投。
2.张燕昌交游之善鉴藏者
清代,嘉兴地区的许多学术大家的收藏实践,推动着嘉兴乃至全国考据及私家藏书的蓬勃发展,像曹溶、朱彝尊、张燕昌、鲍廷博、吴骞等均为收藏界中的佼佼者。
吴骞(1733-1813),字槎客,号兔床,祖籍徽州休宁,生于浙江海宁。据《吴兔床日记》记载:其酷爱收藏古籍,每有佳品不惜尽出所有,其所藏典籍可谓千仓万箱。[6]海宁与海盐地处杭嘉湖平原,河网密布,交通便利。两人性情相近,又有共同嗜好,因此交谊匪浅。借观、同观彼此收藏的古书是两人雅集中的重要活动,保留至今数量可观的题跋便是其文字记录。张燕昌与吴骞私交甚好,张氏所珍藏的宋刻本《汤注陶诗》不吝借抄于吴骞,吴骞收藏的宋元精抄本上也录有大量张芑堂留下的赏鉴题跋。
从现存的文献来看,张燕昌与吴骞的交往大致分为两类。
首先是赠画或题诗。吴骞喜欢收藏石头,曾乘舟采石于新昌,归后张燕昌来鉴赏,时值1784 年农历十二月十一日,深感张芑堂对石头的喜爱,吴骞将石头赠之,张芑堂为谢兔床赠石,于1785 年7 月作《剡溪载石图》赠给吴骞并作题。对好友吴骞馈以佳石的感谢之情溢于言表,此回馈引得十八名流纷纷题跋,成一时雅集盛事。对于友人赠画,吴骞非常高兴,故作《赠石图》回报张燕昌,且有题诗。又,吴骞作《张芑堂明经写柳荫垂钓图见赠》一幅,并题曰:“望里孤云逸兴飞,盟鸥狎鹭总总机。扁舟日暮归何处,家在桐阴旧钓矶。虹桥秋柳自萧疏,着固烟波旧钓徒。别有高怀谁会得,青山摇落雁声孤。”[7]顾名思义,此画是吴骞为感谢张燕昌的赠画《柳荫垂钓图》而作。两人在诗歌、书画往来中的艺术探讨,无不迸发出强烈的情感共鸣。
其次是两人之间的信札往来。乾隆五十八年,张燕昌致信吴骞,交流两人关于金石书画的活动:
春初一别,忽忽秋仲,每怀光霁,不啻时俸左右亲色笑也。昌病虽愈,然精神未充,勉强出门。闻驾六月间临敝地,未能一晤为怅。所委研铭早已刻竣,缘无须未缴之。专人送上外,宋本《左传》全部十五册,曾请钱宫詹升汀先生过眼,并有题识在内,欲售去作日用之费,或归业架,或谋诸他友,惟大裁斟酌。再者闻尊甫太弱大人墓志出山舟先生手书,如未付刻,敝亲如郑羹和茂才,刀法秀雅绝伦,润蒙照常就敢计赖也。顺候台安不备。兔床先生大人。小姪张燕昌顿首。
右刻兰花一副、《论书》一副、《瘗鹤铭》一副奉赠清赏外,《论书》四副、兰花四副倘可代售并祈留神。南兄昆玉道候。昌又叩。[8]
按,信中张燕昌希望吴骞将刻字事宜交给郑羹和,以便照顾其日常生计。还将自己的新作赠予吴骞,希望其帮忙售卖。
诸如此类以书信交往的情况还有很多,不难看出,二人早已视彼此为伯乐、知音。
张燕昌还为吴骞作过一方朱文印“月树”,款云:“燕昌为兔床先生作,时年七十二。”收录在《昌羊室印存》中。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分隔两地时,唯有以印章一表两人相思之情。
张燕昌与善鉴藏友人也会通过雅集发生交集。
鲍廷博(1728-1814),字以文,号渌饮,长期居住于桐乡乌镇,出生于浙江杭州。鲍以文吴兔床二人祖籍皆属徽州,是清代旅居浙江的徽州藏书家,嘉兴是二人与张燕昌交集最多的地区。
鲍廷博与张燕昌经常一同游玩,其间往往会针对活动内容展开讨论,并通过题诗记录雅集活动中的片段、心得,1781 年二人与数位好友雅集于涉园:
绿竹名园旧凤阿,沧江逸兴起酣歌。永嘉南渡才尤少,汉上题襟句孰多。花落几惊春婉娩,乌啼莫问夜如何。也知吴质新来病,不得絺衣挂薛萝。公子归来晚更忙,莺莺燕燕此相羊。桃源不似人间世,濠濮居然水一方。镜里芙蓉凄露粉,岩前松桧饱风霜。好留第五风流在,重醉陶家九日觞。[9]
几人相处的愉悦心情,溢于诗中。同样爱好藏书的二人相知恨晚,彼此的情谊也在诗歌唱和、题跋鉴赏等活动中不断升华。
3.张燕昌交游之善书画者
在与善书画友人共同赏会之际,他们会鉴定真伪,也会针对画面内容展开讨论。无论对象是今画,还是古迹,品鉴活动的结果常会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即题诗与题跋。就真迹而言,它们出于书法家之手,艺术价值堪与法帖媲美;就文本而言,其中凝结的片段、心得、评价是重现张燕昌交游的重要材料。
梁同书(1723-1815),字元颖,号山舟,晚号不翁、新吾长翁,清代书法家,系浙江钱塘人。
张芑堂曾问学于梁山舟,梁山舟作《答张芑堂书》纪之,系一篇探讨学习书法的文章。
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梁同书作《海盐县重修东岳行宫记》:“起乾隆丙寅至戊戌岁,次第整顿山门殿庭、像社旌幢,丹碧焕然……张燕昌乞余一言记之。”[10]按,此记为梁同书应张燕昌之请,为纪念海盐县重修东岳行宫一事而作。
《频罗庵遗集》卷七中梁山舟录入数则与张燕昌之间的往来,或关于砚,或关于借鉴古玩书画,如《题恽南田山水粉本》《张芑堂赠砚铭》等。除此之外,两人对前人法帖、墨迹也会深入研究,如《为张芑堂录祝京兆与了菴师手简跋》:“右吾乡寿松堂孙氏所藏祝京兆与了菴师手简一通,字如圆眼大,政与石鼓亭主人前所示残卷上蚕头细书文句小有别异。盖一清本,一稿本也。因为录出寄石鼓亭以当释文何如?”[11]
朱炎,初名琰,字桐川,号笠亭,又号樊桐山人,海盐(今属浙江)人,系嘉禾七子之一。乾隆三十一年(1766 年)进士,任阜城知县。善山水,有《枫江》《瀛洲》《湖楼》诸集。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朱琰至杭州,并作诗纪之。十月,朱春桥从扬州返回,张栋作诗画寄赠,即和原韵题诗。除夕,张芑堂画折枝松并题句,为补梅枝并次韵。[12]
乾隆三十三年,朱琰著《金粟逸人逸事》,详细记述了张燕昌的生平及重大事件。朱琰卒后,张燕昌在想念好友之余,写就《笠亭朱先生传》。由此可见,二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4.张燕昌的其他友人
周春(1729-1815),字芚兮,号松霭,晚号黍谷居士,又号内乐村叟,系浙江海宁盐官人,清代乾嘉年间的著名学者。
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书后记:
辛丑四月晦日,武林鲍以文自苏州回櫂,同新吴葵里过松蔼先生著书斋。是夜,以文病疾作,不能饮。灯下谭及[13]于陶渊明诗一本,序末标汤汉,不知汤汉何许人也。先生便拍案称好书。且告以《宋史》有传,《文献通考》著录,以文爽然若失。随叩陶集携行箧否,则答云已送海盐张艺堂矣。重午日,先生即从芑堂借观。芑堂见书虽破碎而装而用金粟笺,心疑其为秘册,索还甚急。赖张佩兼调停互易,初以书画铜瓷端砚,俱不可。芑堂适需古墨。先生回出叶元卿梦笔生花大圆墨易之。墨重一觔,值白金如数。至癸卯(1783 年)五月,阅两年而议始定……兹备述之,以见先生嗜书之笃,赏鉴之精,而吴鲍张三君子之好事,亦流俗中所罕觏云。丁未(1787 年)冬日辉山顾自修记。[14]
按,此书原属于鲍以文,鲍以文赠好友张芑堂。后来周春从张芑堂那里借过来品读,得知此书贵重的周春爱不释手,两年后,在两人的商榷下,张燕昌将书给了周春。对痴迷于此书的周春来说,意外得到此书,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结论
通过诸多记述张燕昌及其友人的生平、事迹的文献,可以大致勾勒出张燕昌与当时诸位书画家、鉴赏家的唱和、交游活动。张燕昌交游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其交游开展的场域主要是江南文化圈,交游的对象是身份各异的艺术家。或是因书画爱好而共同品鉴,抑或是因仕途发展而刻意交往。二是张燕昌的交游活动类型丰富。除了艺术探讨、雅集、诗歌寄赠与奉达,在张燕昌与友人悬隔两地之时,书信便成为一种互通音讯的重要方式。诸位友人与张燕昌之间的交游活动有同有异。但无论哪一类友人,他们都曾因赞扬张燕昌的人品与艺术成就为张燕昌的画作或藏品留下题诗或题跋,都在丰富个人经验的同时,扩大了交往范围,并通过相互的交流心得和切磋技能,提高了艺术创作的水平和鉴赏能力。
注释
[1][3](清)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二),北京:商务印书馆,二一四页。
[2] 赵尔巽:《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版,第13190 页。
[4](清)吴东发:《石鼓文考异》,民国影印本,国家图书馆藏石鼓文研究资料汇编·第3 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年版,第366 页。
[5] 施安昌:故宫博物院藏《石鼓文》明初拓剪裱蝴蝶装本,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名碑善本,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年版,第6 页。
[6] 吴骞:《吴兔床日记》,张昊苏、杨洪升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 年版,第266 页。
[7][9] 吴骞:《拜经楼诗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23 页,第21 页。
[8] 黄伟:清代吴骞友朋关于碑刻信札六通考释,中国书法,2019 年第9 期,第114 页。
[10](清)梁同书:《频罗庵遗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十九页。
[11](清)梁同书:《频罗庵遗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十七页。
[12] 李浚之编,毛小庆校点:《清画家诗史》,浙江: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年版,第671 页。
[13] 原文缺十一字。
[14](宋)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卷首,古逸丛书三编之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