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官窑
2022-01-22郁震宏
郁震宏
汝窑、哥窑、官窑、钧窑、定窑,合称宋代五大名窑,享誉世界。巧的是,桐乡市也有一座“官窑”,与宋代五大名窑中的“官窑”同名同姓,可惜因为史书记载的缺乏,一直无人关注,桐乡官窑因此显得特别神秘。
桐乡官窑,首次出现于文献记载,是南宋人楼钥的《北行日录》。宋孝宗乾道五年即公元1069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中国现代“光棍节”,楼钥路过桐乡,他在日记中写道:
午过崇德(今桐乡市),更初,遇士颖弟于官窑。十二日,饭时过永乐,行二十七里,至秀州。
楼钥走的是京杭大运河,从他的这段记载可见,官窑与崇德、永乐、秀州一样,已经是一个固定的地名。那么,官窑的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呢?
我们看楼钥的日记,可以判断,官窑就在永乐市(今桐乡市濮院镇)的北面,紧邻大运河。再看《至元嘉禾志》的记载,嘉兴县的范围:西至崇德县官窑铺五十里。又说:西南至崇德县界官窑铺四十五里。《至元嘉禾志》在记载各县急递铺时,说嘉兴县“杨梗泾铺西接崇德县官窑铺十里”,崇德县急递铺六所,第一个就是“官窑铺”。这样一来,官窑的位置,就更加清晰了,它处在嘉兴、崇德两县的交界,行政区划上隶属崇德县,今属桐乡市濮院镇。
《至元嘉禾志》编撰的时候,南宋刚刚灭亡,所以这部地方志反映了大量南宋的历史状况。我们从“官窑铺”三字可见,南宋时候,官窑这个地方,已经设置了“铺”。对来往官员提供食宿,是铺的一大功能,所以楼钥的日记中写到“更初遇士颖弟于官窑”,第二天“饭时过永乐”,很明显,公元1169年中国“光棍节”的那个晚上,楼钥是在官窑铺过夜的。
桐乡官窑的位置,还可以更加具体。据《至元嘉禾志》记载:“集贤,《旧经》(南宋时编撰)云,二乡接境有官窑。”这个“集贤”,是一个小地名,指崇德县永新乡(今分属濮院、乌镇)的集贤里。所谓“二乡”,指的是永新乡和梧桐乡,两乡交界处,就是京杭大运河。通过这个记载,我们就能更加清楚,官窑的位置,是在永新乡的集贤里,紧邻大运河。
通过考察文献,官窑的位置大致可以确定,但官窑究竟是什么时候造的?史料缺乏,难以断定。先作一个初步的估计,桐乡官窑的设置,存在两个可能,一是吴越王时期,一则是宋高宗时期,这两个时期,杭州都属于都城,桐乡离杭州不远,为了满足都城的城市建设,选择在桐乡建造一个官窑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官窑选择在大运河边上,非常便于运输。
但是从文献记载的情况来看,南宋以前,关于桐乡官窑,正史、笔记、地方志等连一个字的记载也没有出现。桐乡“官窑”之名,首次出现是公元1169年,这是最为关键的信息源,因此,桐乡官窑的建造,以宋高宗定都临安以后作为时间点来推算的可能性较大一些。我们再看楼钥的《北行日录》,桐乡官窑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地名,而并无工人劳作、烧造器物的记录,这说明它的历史使命很可能已经完成了。
那么,桐乡官窑,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窑?是烧制砖瓦,还是烧制瓷器?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尽管楼钥没有相关的记录,但我们从后世的记载中还是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明朝末年,桐乡人濮草堂所写的《濮院开镇说》(见《濮川志略》)记载:
自万寿山(今属秀洲区)至皂林(今属乌镇),皆呼濮家塘,沿塘堆阜,正当日垒窑烧砖处。
从这个记载可见,至少明朝末年的时候,桐乡、嘉兴交界的运河两岸,还有很多古老的砖窑遗址,这是濮草堂亲眼所见的。至于他说这是南宋时期他的祖上所建,乃是猜测之辞,并不足信,但他说是建于南宋,大概是得诸口耳相传。
我们从濮草堂的亲眼所见,倒可以推测,明朝末年桐乡大运河口的那些砖窑遗址,最有可能就是《北行日录》记载的官窑,两者的位置是重合的。如果这个推测能够成立,那么,当年的桐乡官窑,应该是烧制砖瓦的窑场。
桐乡官窑的规模究竟是多大?《北行日录》《至元嘉禾志》都没有记载。幸亏《濮院开镇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他说的“自万寿山至皂林,正当日垒窑烧砖处”,万寿山到皂林,正是大运河两岸,大概有十公里的长度,我们由此推测,宋代桐乡官窑的规模是非常庞大的,不愧“官窑”之称!
那么,如此庞大的官窑,究竟是派什么用场呢?
这又是一个谜。我的估计,桐乡官窑,很可能是为满足南宋初年临安府城市建设的需求而设置的。换句话说,南宋临安府那些巍峨的宫城、太庙、六部衙门等,也许都是桐乡的泥土烧成的!
因为文献记载的缺乏,以下不妨作一些分析。
第一,以南宋行在所临安府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文献记载的“官窑”字样,桐乡是唯一的一个。并且桐乡“官窑”首次出现在文献,就在南宋时期。
第二,南宋初年临安府的宫城以及政府机构等大型建筑群,主要由临安府、浙西转运使主持修造,将作监作为配合部门。正如京镗写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的《将作监题名记》所说:“南渡以来,行在所营缮之事,有府尹、畿漕(即浙西转运使)分其责。”而桐乡一地,宋代正属浙西路。浙西路转运使司是临安府城市建设的主要负责方,在桐乡设置官窑,无论是距离,还是运输,都是非常合适的。
附带说一下,宋朝政府在各地设置的窑务不少,所以“官窑”之名亦非鲜见,比如南宋施宿《会稽志》卷八记载:“广教院,在(上虞)县西四十里,国初尝置官窑三十六所于此,有官院遗址尚存。”这三十六个官窑,设置在北宋初年,地属浙东路,南宋时期已经废弃了,可见这些官窑跟南宋临安府的建筑并无关系。
第三,桐乡一马平川,陶土资源丰富,交通也非常便利。官窑的位置,就设在大运河边,有利于砖瓦运输,从官窑到杭州,沿着大运河,距离适中。而且从桐乡到杭州的官河,水流是从东往西走的,明代的李日华称为“悬流”,清初的张履祥《与曹射侯书》也说:从嘉禾至皂林(属桐乡),运河之水逆流而西。这样就更利于往西南的临安府输送建筑材料。
第四,建造宫城、太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官窑的规模势必非常庞大。濮草堂的《濮院开镇说》中记载了他亲眼目睹的一个现象,非常珍贵,那就是从万寿山(今属秀洲區)往西一直到皂林(桐乡),运河两岸存在大量的古窑遗址,濮草堂说这些都是古人“垒窑烧砖处”,说明他所见的都是烧制砖瓦的窑址。
从万寿山到皂林,大概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如此庞大的规模,非一般的私窑所能具备,这非常符合南宋营造宫城、太庙、政府机构的需求。而且这片地方,恰恰与南宋人记载的“官窑”的位置是重合的。明末的这大片古窑遗址,正好反映出南宋初期官窑的全盛之象。
第五,据元朝初年的《至元嘉禾志》记载,桐乡在宋代称为“崇德县”,崇德县在北宋至南宋初期并无建筑城池以及其他大型建筑的记载,甚至嘉兴府的府城也只有北宋末年有过一次维修,南宋初年没有再修的记载。因此,宋代桐乡官窑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体量,其最可能的指向,应该是临安府!
第六,以今度古,以后推前,南宋初期建造宫城、太庙、政府机构所需的大量砖瓦,很大可能就来自桐乡官窑,而全盛时期的官窑,沿着运河两岸,有二十里左右的规模,这在明末尚有遗址可见。但楼钥在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路过桐乡时,只把“官窑”作为一个固定地名记载,他大白天路过此地并留宿于此,但在日记中,并无工人劳作的描述,可见此时的官窑可能已经停产,至少已经不再大规模生产了,桐乡官窑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结合《咸淳临安志》来看。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二月,定临安府为行在所,也即临时首都,但土木工程此前已经开始,比如绍兴元年十一月,高宗下诏在凤凰山修造行宫,这就是大内的雏形;绍兴四年,修建太庙;绍兴五年,修建四祖庙。确定行在所以后,临安府的城市建造速度增快,光绍兴十二年,就建造了文德殿、垂拱殿、太社坛、太稷坛等。总之,临安城中的宫殿、祭祀场所、政府机构、功臣赐第、军队营房等,大部分完成于宋高宗绍兴年间。这个时期,临安府的砖瓦需求非常巨大,也就是说,桐乡官窑的兴盛也应与此同时。
这个情况与《宋史 · 职官志》的记载非常吻合:“隆兴初(1163—1164),宫室无所营缮,职务简省。”“隆兴以后,宫室、器甲之造寝稀。”楼钥路过桐乡之时,正是宋孝宗隆兴以后。在这种大背景下,桐乡官窑的缩减、停产、取消,也在情理之中,以至于“官窑”渐渐变成一个地名,甚至到了明清时代,“官窑”这个地名也消失了,再也没有在地方志上出现。什么叫“尘封的往事”,这就是!
《论语》里说“文献不知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没有办法,我们只能从稀少的文献记载进行一些相对合理的推测,宋高宗时期为临安府城市建设提供砖瓦的官窑,可能就在桐乡,最低限度为桐乡至少是其中之一。历史真相究竟如何,期待更多的朋友探讨并揭开迷雾,也许很快,也許很长,这又何尝不是“宋韵文化”的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