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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习故乡

2022-01-22刘鹏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茶叶蛋婶子绿皮

作者简介:刘鹏,男,1982年生,大学毕业后一直居住南方,现为某艺术期刊编辑。钟爱文学,作品散见于《鸭绿江》《山东文学》《散文百家》《草原》《星火》等报刊。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离巢。离巢的鸟再回家,往往都是怀着一点点私心的。听到母亲说周末回家,我心里就暗暗高兴,给她一个非常赞同的笑脸。我想,我和母亲回家的私心是不同的。

我是冲着洁白的飞雪欣然回家的。在南方生活的人,很少能看到丰年好大雪,南方的天空太精致,难得有飞雪抵达,只有太阳洒下千丝万缕的光芒,而这个季节的北方,早已迎来了浩浩荡荡的玉尘,这些雪花比阳光更精美,但它们因为太素净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它的形体之美,一味地贪恋它飞扬潇洒的豁达。

是的,北方的雪比任何地方的景色都来得更为豁达而沉着。它们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覆盖住整个辽阔的北方,直到阳光出现,它们悄无声息地融化成河流,这时候,它们才终于憋不住低语、轻吟、欢歌,它们涓涓地、潺潺地、淙淙地,你追我赶嬉戏打闹着,不过那已是春天了。

我怀念着雪。无论走到哪里,都以故乡能下一场场大雪而骄傲自己的出生。偶尔在南方也会看到一场两场小家子气的雪花,方才还漫空飘舞,一眨眼它却消失殆尽,于是乎,我的心底往往生出遗憾,思乡、还乡的冲动情绪就会浮上心头。

我迫不及待地帮助母亲收拾行囊,大包小包放了满满一地。母亲看到后,惊疑地看着我。我讪讪笑道:“既然过年了,就应该提前把一些衣物带回去,免得在家里没衣服穿时还得冒雪去买。”

冒雪逛街,是老家冬日里最浪漫的一桩事情,尤其是进入腊月,镇街上的商家们都争先恐后地抢占店门外的公摊路面,他们极为聪明,搬出条凳,取出竹匾,将大红的、烫金的春联、福字、窗花平铺在匾内,如果风大,他们会用竹竿压住。这是奢侈的行为,也有简单朴素的做法,直接在屋檐下拴挂两条长竹竿,把红红的中国结、灯笼、绸质辣椒串挂上去,用夹子夹住,管他飞雪连天,管他北风那个吹,店家们是看得通透的。

孩提时,我最爱的还是顶着鹅毛大雪去镇街上买新年衣服。那时候,生活相当窘困,一年到头能买一次衣服已很不容易,而年前去镇街上,一定不会空手而归,做父母的都会在隐蔽的内衣口袋里塞满厚厚一沓子钞票,孩子要吃糖,买;孩子要新衣,买;孩子要玩具,买……人的心仿佛一下子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欲望。但这些欲望,是不会伤害到别人的,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连负面影响都不会产生。

买完了衣服,自己一颗躁动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心定了,身子却又开始活泼起来,在回家的路上,就情不自禁抓起一把雪,搓一搓、揉一揉,放到嘴边哈一口气(觉得这是一口仙气,能让雪团飞得更远、更准),抡起胳膊,瞄准方向掷过去,丢完之后哈哈笑,边笑边继续抓一把雪,还没来得及搓揉,就被对方投过来的“雪弹”给砸中,满眼是碎裂的雪片,满身是残留的雪花,都笑了,笑得天真,毫无仇恨与羞涩。

吃,自然是回家路上最寄托希望的,这种希望,因“在路上”和“在家中”不同的情境,造成了格外明显的心理落差。

老家镇街上,每逢小年过后,各种腌制风干的食物就纷呈亮相,颜色照例还是鲜艳的红。红色的灌肠,红色的萝卜干,红色的干辣子,红色的枣,红色的山芋片,红色的牛羊猪肉……那些大人的、小孩子的脸也被这些红给映衬得生机勃勃。我们穿梭其间,感受着年味儿的逼近,感受着团圆饭的喜庆幸福。人一回到家,似乎就学会了享受。

在漫长的归途中,人早已饥肠辘辘,绿皮火车上的售货员尽管会接二连三地推着狭窄的售货车来来回回叫卖,但一般人只舍得买泡面、火腿肠、卤鸡蛋,舍得买鸡爪、鸭翅的少而又少。我问母亲,要不要卤蛋,她果断地摇摇头,说双肩背包里还有几个茶叶蛋。这茶叶蛋是她出发前就已煮好的,放的不是茶叶,而是酱油。先把鸡蛋煮熟,然后敲碎蛋壳,酱油的鲜香咸味儿就会慢慢渗入蛋白与蛋黄中。几个茶叶蛋,成了母亲往返南方与北方途中的午餐。

我吃了一个茶叶蛋,火车突然一阵摇晃,我被蛋黄给噎着了,想喝水,只好挤过拥堵的人群,走向车厢一头的接水处。目前,我所在的北方小城没有高铁和动车,只有一天一列的绿皮火车,单就这一点来看,回家的旅途是艰辛和苦恼的。不过,这绿皮火车也是一个浓缩的社会,尤其是将北方人的热忱浓缩进来了。

我一边走,火车一边摇晃,一边磕碰到人和行李,因而不得不说“劳驾,让一让”,或者“不好意思,对不住了”。那些听到我打招呼的人,有不少睁开疲惫的睡眼,笑着接话茬,“哎,兄弟,你是哪里人?”接着,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把我的家乡给揭秘出来。

他们十有八九会猜错。由于我大学时就已远离故土,在南方求学,所以我的口音里杂糅了大量南方口音,北方老家的腔调反而所剩无几。但在绿皮火车上,在从温暖的南方开往寒冷的北方的火车上,我被北方口音包裹着,感染着,我大多时候只能微笑。

南方的山秀气,北方的山苍莽,越向北,隧道似乎越多、越长。穿过无数个隧道后,天地间突然一片白茫茫——雪!下雪了!我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纷飞的大雪,就像看到了故乡在招手。我们进入了北方的“雪国”。

“近乡情更怯”,我情不自禁念起这句诗。我趴在窗口,抹干雾气,看到一座座山峦起伏不定,它们好像一只只银蛇蜡像,正与火车赛跑。火车匆匆、匆匆地喘息着,而不远处的山峰却愈发显得灵动、矫健。

我想起故乡的山水。少年时,我经常看电视,尤其是看新闻联播,每次看到南方的大城市,那些高楼大厦、笔直的道路、飞驰的车流都能生猛地攫住我的心,我心心念念想着逃离贫瘠落后的故乡。人有自由选择舒适生活,而舒适是具体性的,比如冬夏有空调房,出门坐汽车,上班不用在户外,吃饭不用自己烧……但是我对北方的眷念与痴迷,日渐增多。

那些不能逃离老家的人们也用上了手机,有些提前致富的童年伙伴们也学会了使用电脑,他们不止一次与我视频聊天,发送一些老家的山川草木、田园村落图,不止一次赞叹如今老家的发展是如此迅猛。他们中间有人甚至揶揄我,说:“十几年前,我要是念书有出息,我也跟着你一起出去了,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现在我可不比你们那些飞离老巢的雀儿们过得差。习总书记都说,新农村建设要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

我没有料想到昔日木讷的朋友,如今竟然语出惊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母亲虽然喜欢南方的气候,但也总对我说:“再过几天我就回家!”我挽留,她就说:“你留不住我的,我的根不在这儿,我的心也不在这儿,我是要落叶归根的。”

我在列车上,看到了北方的山河,又一次思考这种看似复杂、无解的难题。我也许是离家太久了,脚没有踩踏在厚重的泥土上,所以脚底发飘,心也就虚虚的。

如果我离开现在拥有的舒适环境,我想我应该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尽快适应家乡的风土人情。

老家的婶子、堂弟、堂妹都来接站,这让我感觉吃惊,也让我感觉大雪漫天里,突然有了火热的幸福感。

堂弟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面包车,“噗噗噗”地载着我们穿街过巷。我说直接把我们送回家就行了,而婶子却一口驳回,她说:“瞎说!先去我家吃碗热乎饭。”我母亲也想着回家,婉拒我婶子的好意,我那一向温和的老婶子,竟突然发起火来,她扬言如果不去她家吃饭,她就让儿子停车,把我们丢在半路上,丢在雪地里。这就是亲人。亲人都是直来直往,不会虚与委蛇。

到了婶子家,才发现欢迎我们平安归来的,不只是来接站的几个人,更多的亲朋好友早已在院门口翘首期盼多时。外面冷風嗖嗖,琼花乱舞,而他们甘愿戴着帽子,把双手对插在袖子里,在雪地里跺着脚等我们,也不愿意回屋里享受暖气。这就是家里人。家里人宁愿与我们同甘共苦,多等一会儿都没事。

饭桌上摆着酒菜与火锅,黄狗在桌子底下转圈,摇尾巴,所有人对我们的回家,都急切地表达着他们所能想象出来的开心和快乐。这是家乡最美的菜肴,没有都市里面的精细与奇珍,但那淳朴的香味,正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们最贪恋的。

回家,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骨子里感觉到最温暖的地方。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只想窝在老家里,一遍遍地温习故乡独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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