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理学视阈下的朱熹诗歌思想与书法理论探析

2022-01-22

河池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法度理学朱熹

路 薇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宋代理学是“传统儒学的集大成与新发展,又兼融了释、道哲学的思想理论与思维方式”[1]5,随着理学的发展,宋人思想认识、学术观点更加多元和深邃,宋代的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各个领域都有理学的烙印。朱熹是宋代理学大家,亦精于诗歌与书法,其中书法名列“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诗歌、书法与理学不是彼此孤立存在的,而是结为整体,互映生辉,理学对其诗歌与书法创作、理论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诗歌与书法成就又在一定程度上反哺理学思想,共同成为朱熹学术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诗书中融入主“敬“观

据《论语·宪问》记载,子路曾请教孔子有关君子修养的问题,孔子答曰:“修己以敬。”[2]159“敬”是《论语》中多次强调的做人处事态度,宋代理学家将“敬”的内涵予以深入阐释,程颐、程灏提出“主敬”[3]94的功夫,朱熹也在对弟子讲学过程中一再强调:“‘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4]210他将“主敬”学说发展为修养道德本体的主要功夫,且后出转精,加入实践做法,思维愈加细密:“大事小事皆要敬。圣人只是理会一个‘敬’字。若是敬时,方解信与爱人、节用、使民;若是不敬,则其他都做不得。”[4]2868朱熹还将持“敬”的功夫从理学理论层面延伸至个人行为及修养领域。朱熹对自己要求严格,不轻易放纵言行,重规矩,讲礼数,严于律己,在日常生活中以谨严有序、一丝不苟的态度对待坐卧言行诸事:“其行舒而恭,其坐端而直。其闲居也,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退坐书几,几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其饮食也,羹食行宿行列有定位,七箸举措有定所。其祭祀也,事无纤钜,必诚必敬,吉凶庆吊,礼无所遗。”[4]2868从色庄言历、坐端而直、几案必正、书籍器用必整、饮食行宿有定位、七箸举措有定所等规矩中,可以看出他对日常之事的态度也是恭谨持“敬”的。

南宋理学家程颢“书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4]210“书字时甚敬”的言论影响甚广,作为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的朱熹在作书时亦奉行“书字时甚敬”的守则。朱熹传世书迹书法以行楷和楷书较多,布局整饬,呈现出一种严谨有度的学者士大夫风范,书法作品大部分通篇都平正协调,规范雅致。如朱熹所作《周易系辞本义》(见图1):

图1 朱熹《周易系辞本义》大字行楷

此书法乃朱熹运用浓墨重笔写就,间用飞白技法,结体古拙,显得气象森严,仪态端朴,主要以端庄的行楷为主,工整之中有变化,沉着之中藏秀逸,再结合所写内容来看,将“书字时甚敬”的理学书法观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仅书法如此,朱熹以理学家之身份读诗、写诗、论诗,提出“如今看圣贤千言万语,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4]206他认为要有辨识诗歌好坏的眼力,须是心上不闹,此心持敬则道理明白,这是朱熹从理学角度对诗歌思想的注解:“敬而无失,便是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敬不可谓中,但敬而无失,即所以中也。”[4]209如北宋初期的梅尧臣是宋诗史上一位关键人物,他提出的“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对后世影响甚大。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及刘克庄等多位诗人都受过梅诗的影响,刘克庄甚至奉他为宋诗的开山祖师。然而,以朱熹对梅尧臣的接受来看,他并不认可前人对梅诗的评价:“或曰:‘圣俞长于诗?’曰:‘诗亦不得谓之好。’或曰:‘其诗亦平淡。’曰:‘他不是平淡,乃是枯槁。’”[4]3313梅尧臣《河豚诗》乃其受范仲淹之邀赴其任地饶州游玩,席中有客谈起河豚之美味引起范仲淹极大兴趣,梅尧臣则认为,冒着生命危险享受河豚这道美食不值得,于是就写了这首著名的诗歌以劝勉,梅尧臣也因此而得“梅河豚”之雅号。欧阳修评价梅诗云:“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6]698范成大也感叹:“一物不登俎,未负将军腹。为口忘计身,饕死何足哭。”[6]4此二人对《河豚诗》的评价在于诗歌的劝诫性内容或诗歌风格。而朱熹不同,他指出:“择之曰:‘欧公如梅圣俞诗,然后圣俞诗也多有未成就处。’曰:‘圣俞诗不如底多,如《河豚》诗,当时诸公说道恁地好,据某看来只似上门骂人底诗。只似脱了衣裳,上人门骂人父一般,初无深远底意思。’”[4]3334他从梅尧臣诗歌中读出了“只似脱了衣裳,上人门骂人”的意味。如前文所述,朱熹主张“敬而无失”“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赞同温柔敦厚的诗教观,认为诗歌要以平稳缓和的语调来说理,涵咏性情,诗风平和中正才是上品,否则便有“未成就”的遗憾。因此,梅尧臣此类诗歌不符合朱熹温柔敦厚、严正守敬的诗教观。

李侗赞扬朱熹曰:“颖悟绝人,力行可畏。其所论难,体认切至。”[7]18的确,朱熹不仅在理论上将“敬”奉为“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4]210,而且在诗歌和书法创作中对持“敬”观忠实践行,这种严肃、谨慎的行为反映出一代大儒朱熹内外兼修、敬诚正直的文艺观念,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二、诗书之“艺”与“道”的统一

两宋理学家中,周敦颐认为文学是载道的工具:“文辞,艺也;道德,实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8]239认为忽略道德而专务文辞,只是擅长“艺”而已,这是长久以来的积弊。程颐则提出“作文害道”,加深文与道的矛盾,将“文”与“道”的关系对立起来[9]290。朱熹一生都在倡导义理,也继承了程颐、朱敦儒关于文学与道学的学说,强调为学治道才是最主要的根本目标,文则是偶尔感物抒怀,不可专意于此。他同样不赞成文以贯道说,认为有本末倒置之弊:“这文皆是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4]3305体现了朱熹鲜明的崇理思想。

然而,朱熹并没有将道与文对立起来,二者不是二元悖反的关系,而是一体的。当他把义理放在第一位时,诗文就被放在第二位了,即“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4]3319他并不反对“为文”,且亲身实践创作了大量优秀诗文传世,主张道文一贯。钱穆先生曾经总结朱熹作为理学家的文学活动云:“理学家于文学,似乎最所忽视,濂溪有‘文以载道’之论,其意重道不重文,惟朱子文道并重,并能自为载道之文。”[10]221从朱熹的创作经历来看,尽管一生都忙于讲学著书,但他从未停止过吟诵作诗,现存诗集中的诗歌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都是颇为可观的。钱钟书就对朱熹的诗歌成就有很高的评价:“朱子早岁本号诗人,其后方学道名家。”[11]135束景南也在朱子的年谱中指出,朱熹的诗歌能“最生动地反映他的生平交游、道学性格与文化心态。”[12]1122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与门人林用中一起赴湖南长沙访问张栻,讨论思想之余产生了一部重要的唱和诗集——《南岳唱酬集》,共收诗149首,其中朱熹在20余日共作诗48首[13]703。之后,他与林用中东归,途中28天共成诗200余首,可见吟诗的兴致非常浓厚。朱熹确实是一位“文道并重”的理学家,多有载道之诗文传世,符合钱穆先生对其道学与文学关系的评价。

从诗歌批评的角度出发,朱熹认为圣人之所以能写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完全在于他们深厚的道德修养即“道”的功夫修炼。道是根本,文是枝叶,有道自然有文,有文不可无道。尤其自孔孟以来,圣人之道逐渐遗失,主要表现在文学的浮华方面,文人如果不以道为基本倾向,就会产生华而不实的文风。如果所有文人都去追求浮华文风,以寻章摘句为事业,而不积极充实道德修养,这样就会导致人心堕落,道德传承衰落。他反对江西诗派末流争奇出新,吸引世俗耳目的不良诗风:“诸诗亦佳,但此等亦是枉费功夫,不切自己底事。若论为学,治己治人,有多少事?……古人六艺之教,所以游其心者正在于此。其与玩意于空言,以校工拙于篇牍之间者,其损益相万万矣。”[3]2755作诗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如果只关注寻章摘句,在句法辞藻上评判工与拙,这只是在枉费功夫,批判这种“以文章为事业”的文人和文章。

朱熹提出:“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4]3318“大抵圣贤之言,本自平易,而平易中其旨无穷。”[3]11535“坦易”和“平易”之中含有理趣,这也正是他的诗歌有所创新、自成一家的地方。朱熹的思想以儒术为基石,兼有佛、老思想,深受禅学、玄学影响,揉合融通成为他诗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因而朱熹在作诗之时,笔下就出现了一系列优游自然、思索人生、含有哲理情趣的平易诗篇,如:“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3]177“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3]178可见朱熹在诗歌的创作实践中,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和去除了镂彩错金的平易语句,深入浅出地将哲学和理趣娓娓道来,风格轻灵,姿态跌宕,灵气秀发,耐人寻味,很好地实现了他所追求的理趣之风。

书法之“艺”与“道”的关系也是朱熹道学思想的体现。元人王恽评价朱熹书法云:“考亭之书,道义精华之气,浑浑灏灏,自理窟中流出。”①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之王悍《秋涧先生大全集》。朱熹书法的特色和新意即在于他以儒家义理为底气进行的艺术创作,一丝不苟,严正持敬。朱熹作书亦如作诗,反对时人夸张繁复的艺术技巧,而是以“道”贯之,提出艺与道的统一,注重传承。朱熹一生不同时期的书法风格变化和书学思想也都贯穿着平淡沉著之气。自淳熙六年(1179年)起,朱熹先后到江西、浙东、建阳、八闽之地任职,期间先后了解诸多前辈先贤的生平事迹,获观大量晋唐名家书法名迹,对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多有涉猎,他的书法眼界较之前开阔,还见到了他少时即非常喜爱的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真迹、《金石录序》真迹,并作跋《题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真迹》(见图2),表达自己的景仰之情。

图2 朱熹《题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真迹》

朱熹此帖除了基本延续他前期的俊逸风格,章法布局严整有致,逐渐向富有个人气象的书法过渡,为形成一家之风奠定了基础。朱熹这一时期完成的书作总体风格正如后人所评:“清劲温润,如瑶台春晓,珠光玉华,又自不同。乃知先贤道德充积,精英之发,无施而不当也。”[14]13“宽伏读(朱)文公《与时宰二手札》,大儒君子恬静刚正之气,数百载之下犹充溢纸墨间。”[14]112尤其在进入晚年之后,朱熹的书法形成了自然从容、“自理窟中流出”的时代风貌与个人风格卓然的集大成之作,如陶宗仪在《跋朱文公侄六十郎帖》中所言:“子朱子继续道统,优入圣域,而于翰墨亦加之功。善行、草,尤善大字,下笔即沉著典雅。虽片缣雨楮,人争珍秘,不啻玙璠圭璧……略不用意,出于自然,尤可宝也。”[15]

后人品鉴朱熹传世书法作品时,大多秉承“书画—心画”的心性道德理论,常常以人品观书品,将朱熹的书作与其为人、学识、理学地位、大儒风范结合起来进行综合评价,这也非常符合朱熹书作本身颇具理趣的风格特征。朱熹提出富有理学色彩的艺与道合一的理论,有利于后世文人提高自身道德修养,对夸饰、藻绘、浮艳的诗风能够起到很好地遏制作用。此外,既然诗歌需从道中流出,那么就要反对浮华奇巧的诗风,书法也不只是艺术形式,更重要的属性是书家心性道德的体现,朱熹力主书品如人品观点,表现创作主体的品行、道德、精神等。可以说,朱熹的诗学思想与书学思想也是他学术思想的一部分,与其理学、经学密切相关,均是在以理、道、善为本,以书、艺、美为末的前提下,达到艺与道的和谐统一,并表现出浓厚的儒家伦理思想与理性道德色彩。

三、诗文书法以“气”贯之

中国古代文化中,“气”这一概念起源很早,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著作中,老子把“气”纳入哲学范畴,庄子又对万物之“气”提出自己的见解:“人之生,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15]207将“气”视为万物的基本构成成分,是生命活动的基本动力和要素。文学创作主体的“气”分为清浊两类,人的气质、性情同样有阳刚与阴柔之别,文学作品也因阳、刚、阴、柔之“气”的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风格。宋室南渡前后,李纲、陈亮、叶适等事功学派人士,写出忠义激愤的爱国文章,强调文章要以气为主,李纲《道乡邹公文集序》开篇即云:“文章以气为主,如山川之有烟云,草木之有英华,非渊源根柢所蓄深厚,岂易致耶?士之养气,刚大塞乎天壤,忘利害而外生死,胸中超然,则发为文章,自胸襟流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6]1321

朱熹也很重视“气”,他认为世间人和物的不同主要是因为“禀气”不同而决定的。即“人性虽同,禀气不能无偏重”[4]74。人和物的“气”之间有差异,人所禀之气“清明纯粹”,而物所禀之气则“昏浊偏驳”,即禀清明纯粹之气则为人,禀昏浊偏驳之气则为物。他认为人和物的“理”是相同的,只是通过“气”将人与物作了明确的区分,而且这种“气”是形而下的,与形而上的“性”有差别:“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焉知,则仁义理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17]186

在此基础之上,朱熹还用“禀气定数”论来解释人与人之间聪明与愚蠢、富贵与贫贱、长寿与早夭的不同:“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之者,便为英爽;禀得敦厚者,便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贵;禀得丰厚者,便富;禀得久长者,便寿;禀得衰颓浊者,便为愚、不肖,为贫、为贱、为夭。天有那气,生一个人出来,便有许多物随他来。”[4]77人之出身、地位、寿命的不同,朱熹都归之所禀之“气”的清浊、厚薄等的不同,包括善恶之别,他都归入受“气”的主导作用影响的类别。

朱熹理学思想中对“气”的认识虽与陆游等人不同,但在文学艺术领域,他还是持“浩然之气”观点的:“前辈文字有气骨,故其文壮浪。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3]3318“(陈师道)雅健强似山谷,然气力不似山谷较大。”[3]3324他认为宋初欧阳修等人全面振兴古文,一扫之前五代及太学体的萎靡之风,复兴诗文与儒道的同时亦对士风有所振兴,令士气风俗气象一新。朱熹在论诗文时也是对“气”青眼有加,与书法中有异曲同工之处。他注意到同一个人的字,在不同的年龄会有不同的变化:“论书,因及东坡少壮老字之异。”[3]3337的确,苏轼的书法随着年龄增长,经历丰富,年老时与年轻时有很大差异。朱熹认为蔡襄书法字备众体,在《跋蔡端明写老杜〈前出塞诗〉》中写道:“蔡公大字盖多见之,其行笔结体往往不同。岂以年岁有早晚、功力有浅深故耶?岩壑老人多见法书,笔法高妙,独称此为劲健远作,当非虚语。庆元三年十月戊寅,朱熹。岩壑再题,势若飞动,可见字随年长也。”[3]3954

朱熹明确提出字随年长的观点,即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学问和修养深厚,书法的笔力也会越来越劲健,体现功力。他这一观点的立论点便在于“气”。“笔力的劲健雄浑亦离不开高迈的志节与饱满的真气,如不善养浩然之气则会出现年老气衰而文亦衰的现象。”[18]68朱熹非常喜欢王安石书法,在与周必大的书信中称赞其《进邺侯家传奏草》墨迹曰:“味其词旨,玩其笔势,直有跨越古今、开阖宇宙之气。”[4]1684他还在与刘平甫书信中赞誉胡安国“诸词更勤手笔,读之使人飘然,直有凌云之气也。”[4]1104无论是王安石的“开阖宇宙之气”还是胡安国的“凌云之气”,朱熹都认为书法的家人格修养与学问胸襟等内涵往往通过字的笔画中所流露出的纵横豪逸之“气”体现出来,显露在外的劲健笔势与蕴含在内的雄浑之气二者表里如一,相得益彰,可见“气”在诗文书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四、从“循古法”到“无法之法”

南宋诗学基本是在对江西诗派或继承或反驳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南宋诗人对江西诗法理论多有学习与借鉴。刘克庄指出:“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己。”[19]86朱熹的诗歌对苏轼与江西诗派尤其是黄庭坚的诗歌有很多继承与契合之处,如文与道的观点、熟读前人作品、诗歌法度等问题,他都有类似表述[20]。朱熹也是很有才气的诗人,他除了以理学家的眼光看待黄诗及江西诸诗人外,也从诗人的视角解读苏、黄及其门人的诗歌:“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然一袞说尽,无余意。黄费安排。”[4]3324“山谷诗精绝,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谓巧好无余,自成一家矣。但只是古诗较自在,山谷则刻意为之。又曰:山谷诗忒巧了。”[4]3329当时南宋诗坛学苏轼的诗人因才情或学识不足,作诗多流于驰骋恣肆,学黄庭坚的诗人只看到了黄诗的锻炼雕刻之功,却忽略了其诗味。朱熹秉持理学家“文章皆是从道中流出”的文学本体论观点看待江西诗派诗歌时,比较严厉地批评苏轼的诗“忒巧了”“无余意”,批评黄庭坚的诗“费安排”“刻意为之”。

然而,当他以纯粹诗人的眼光看待苏、黄等人的诗时,又从另一个角度肯定黄庭坚诗“精绝”“工夫深厚”“自成一家”,他人莫及,“作诗,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诗”[22],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诗学思想。但总体而言,朱熹作为理学家对苏轼及黄庭坚等人的诗法所持态度与其理学与诗学评价和创作走向殊途同归。朱熹也推崇杜甫诗歌,他看到黄庭坚学杜甫主要是针对其“晚节诗律”和“夔州句法”,朱熹对此一反其意,认为杜甫夔州以前的诗作更佳,夔州以后自出新意,难以模仿,这是间接对黄庭坚等江西诗人诗法的不尽赞同。朱熹与苏、黄及江西诗派诗法有合有离,有继承也有批判,归根结底还是出于他理学家与诗人的双重身份及他的批评观念在道学与文学之间的徘徊所决定的。

朱熹对于诗歌的这一“只是古诗较自在”观点,在后期有所变化,对书法的“古法”也是如此。他对苏轼、黄庭坚提出的“尚意”书风的态度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后期有所变化。苏轼书法一反宋初书法延续唐人的工整法度,将笔法、结构等外在要求全部抛开,开拓了宋代尚意书风的新境界。黄庭坚极力赞同苏轼这种凛然一家“自出新意”的精神,不仅书学创作中发扬这种“新意”,在题跋中也表明书法不必合于“古法”的态度:“士大夫多讥东坡用笔不合古法,彼盖不知古法从何出尔。杜周云:‘三尺安出哉?前王所是以为律,后王所是以为令。予尝以此论书,而东坡绝倒也。’”[4]苏、黄在诗歌与书法中的得意之论如“无法”、反“古法”等创新之论到了朱熹这里恰好成了苏、黄等人的缺点。以书法为例,朱熹大力反对苏黄的怪异书风和个性书论,提出自己的书学法度观:“只一点一画,皆有法度”[3]3338。指出书法创作不能一味追求个人意趣,需要重新建立“法度”,只有先建立了书法的正统法度秩序,才能在此基本要求之上书写个人风范。朱熹对尚意书法诸家的批评也大多是从法度的角度出发:“学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汉魏之楷法遂废。入本朝以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于黄、米,而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近岁朱鸿胪、喻工部者出,乃能超然远览,追迹元常于千载之上。斯已奇矣。”[3]3868“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方是字。”[4]3336朱熹认为唐代书学虽较为鼎盛,但缺憾在于失去汉魏的楷体法度。进入宋朝以来,书法依然以唐人主要是颜真卿为法,法度尚能有所遵循。然而到了苏黄等人,由于距离汉魏古法更遥远,又不坚守唐法,所以书法呈现这种“欹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的流风,字都被其以“尚意”之名给写坏了,直到朱、喻二人重新师法千载之上魏晋时期的锺繇(元常),重拾法度,才能够实现超然远览的境界。

淳熙八年(1181年),朱熹至浙东任职,他将自己书法的取法对象从北宋硕儒转向晋唐名家。考察了书法圣地“兰亭”,观摹了钟繇、王羲之等人的法书名迹之后,他对苏、黄、米等人没有法度的艺术观有了新的认识:“苏公此纸出于一时滑稽诙笑之余,初不经意,而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犹足以想见其人也。以道东西南北未尝宁居,而能挟此以俱,宝玩无斁,此其意已不凡矣。且视王公贵人,而独以夸于畸人逐客,则又有不可晓者。”[3]3971“山谷《宜州书》最为老笔,自不当以工拙论,但追想一时忠贤流落为可叹耳。”[3]3963此时的朱熹也领悟到苏轼、黄庭坚等人并未完全摆脱法度,而是同江西诗派的“活法”论一样,是一种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又不背于规矩的“无法之法”。认同了以苏黄为代表的尚意书家诸人是一种建立在继承前人之法基础上对书法进行的推陈出新,在一点一画的法度之外彰显文人个性风采及精神意趣。与此同时,朱熹也看到当时很多书家才气与功力不足,整个书坛呈衰微之势,存在尚意已无新意、法度被严重忽视的流弊,因而他对于书法之“法”的强调一方面纠正了尚意书风末流之弊病,另一方面也为复古尚法书风奠定了理论基础。理学家魏了翁也同朱熹一样极擅篆书,守法度,后世评其传世书迹“法完意足”,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朱熹书学创作及理学书论的影响。

可见,朱熹诗歌与书法的法度观与其学识阅历、艺术修养密切相关,其诗书的法度观又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理学思想结为整体,互映生辉,且呈现出与审美思潮、历史文化等因素相依相成的特点。作为南宋思想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朱熹乃理学集大成之人,而且诗歌清丽典雅,理趣与平易兼备,书法创作精致绝伦,诗书虽似钻研理学之余不经意为之,却也取得不可小觑的成就。他带有理学色彩的诗书观念不仅对南宋后期有所渗透和影响,甚至元代诗歌与书法都深受朱熹理学浸染。通过对朱熹理学思想与诗歌、书法进行多维度、多方面的分析,研究创作主体丰富的内在精神世界,探析其诗歌与书法的艺术情感和审美意蕴,可以看出朱熹的理学与书法及诗歌在创作、鉴赏与接受等各个方面都有内在关联,这种关联体现在他恪守法度又独具一格的艺术追求及卓越不俗的艺术成就上,它们共同奠定朱熹的文化历史地位,且给予今人诸多启示。

猜你喜欢

法度理学朱熹
宋代书院的理学图书出版与理学思想传播
文理学人
《吉林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国学赏析
YAU’S UNIFORMIZATION CONJECTURE FOR MANIFOLDS WITH NON-MAXIMAL VOLUME GROWTH∗
畏法度与能自律
多元性解读文本要有“法度”
EnglishReadingTeachingBasedonSchemaTheory
《郑州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一花引来百花开姹紫嫣红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