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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牙鲷戒毒所

2022-01-21赵卡

满族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驼子戒毒所老先生

赵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作品散见若干刊物和年度选本,现居呼和浩特。

1

一直以来,我对我曾经写过的东西感到羞愧,还试图销毁它们,但我的任何努力均告失败——广域链技术的分布式记账法全网应用,意味着凡是我上传到云端的文本都无法再行篡改,更别说销毁了。不得已,我想到了一个投机的办法,就是换掉笔名。换笔名又不是换肾,不用配型打麻药做手术。这事看起来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若往深了追究我还是有点害怕,感觉我还在和自己狠狠作对,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中不是提到了赫拉克利特的半截名言“与它自身冲突”吗?

诗人也会老,这是人类遗传学、分子细胞学和生殖生理学的常识。写一个身体渐渐衰老的小说,我认为是一个诗人无法推却的义务(小說家肯定靠不住喽),荷尔德林在他的赞美诗《追忆》中写道,“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这持存的东西,有一种标准的解读,也就是说任何事件均具有明晰的历史意义,不过呢,在事件之后,诗人要从他的立场上感知事实背后的形势,并与之保持安全的距离。我不大信服这套所谓的标准解读,我喜欢被解读后还剩余的那点东西。

本雅明的信徒肯定会对“剩余”这个词作出一种商品拜物教式的条件反射,是啊,“剩余”在本雅明那里被烹制成了一道“叉牙鲷料理”。关于叉牙鲷或关于叉牙鲷料理(从此处开始我不再给“叉牙鲷料理”加引号,就像这样:叉牙鲷料理),学界公开的定义都比较荒诞,一种说法是,“法国南部、以色列和突尼斯等地居民相当乐于享用海底鲜味,在地中海边诈尸的贫困小伙姑娘们吃的都是家常菜:叉牙鲷料理。”还有一种说法是,“叉牙鲷又被称为‘噩梦鱼’,吃过的人连续两个晚上必会产生极深沉可怕的噩梦。”我不是地中海水产鱼类研究专家,我是一个写小说的诗人,我将“剩余”换成“叉牙鲷料理”的说法可不是为了玩修辞游戏,而是想抛出一个在给定的空间和时间条件下的真相。我们都知道“魔鬼存在于细节中”这个西谚,当本雅明信口胡诌要用看似没有关联的“引文”来完成一部作品时,他的信徒们恍如吃了一道叉牙鲷料理,强烈地表现出了“中枢神经失调、体能衰退、焦虑和恐惧妄想”的集体迷狂症状。

2

叉牙鲷戒毒所隐藏在本雅明的一篇作品里,那篇作品并没有用“引文”来完成,而是一个废除了一切设计意图的“引文”计划。本雅明曾在某个场合表示过,如果完成这部“引文”作品,他将决定使用“叉牙鲷戒毒所”这个出乎人们意料的命名。

我对叉牙鲷戒毒所的访问,来源于我的一次漫无目的的旅行,我从来不是旅行家,当然漫无目的了,走哪算哪是为了隐藏我的真实身份。我的公开身份是“收藏家”,也有说我是“强盗”的,之前我做过一阵小买卖,还有人说我是“收破烂儿的”。在此,我需要善意地提醒一下,不管是“收藏家”还是“强盗”,甚至“收破烂儿的”,在词义上肯定有着拓扑学式的逻辑联系,在语境下又构成了相互估值的戏仿。

叉牙鲷戒毒所说是戒毒所,其实还是个旧货市场,即便这里的主人明明知道戒毒所和旧货市场不可共用一个场地,但他还是为当初的建筑设想欣喜若狂而全然不顾顾客的生理感受,任何一个深夜喝得半醉的路人都会来这个阴森森的戒毒所戒酒毒,反倒是吸白粉的料子鬼会从糟乱的角落里投掷来好奇的目光。

“我不是来投宿的。”我和守暗门的驼子说。

守暗门的驼子把手里的瓦斯灯往高提了提,盯视着我。他那副嫌恶的表情一看就是沉溺于酒精和药品的产物,或许还添加了烟草和纵欲的佐料。

“我是来看货的,”我亮出了“收藏家”的身份,一册随身携带的科塔萨尔的《暗门》,封面上印着一条吐出火苗的红舌头。“我在凌晨四点就醒来了,走了一天才找到这儿的。”

驼子信了我,打开了那扇连门槛都没有的暗门,转身领着我往里走。这道暗门的装置技术,我曾在卡夫卡的自传体小说《变形记》里见过,当一个人拥有了甲虫那种感觉迟钝的体位意识后,他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科塔萨尔的《暗门》这个小说的灵感来自于卡夫卡的《诉讼》和《城堡》那类小说,”驼子拎着瓦斯灯,边走边和我说,“比如,《诉讼》里的K,隔壁住着布尔斯特纳小姐。‘收藏家’先生,不是吗?”

我没有接驼子的话茬。我发现驼子拎着的瓦斯灯和一只迷宫中的老鼠一样,我还看到铺到地面的卷曲着身子的影子,影子不受束缚的独自前行,鼠形瓦斯灯顷刻之间在无声无味无臭的灯光里化作齑粉的剩余。

“一个历史的口子,”驼子站在一道斜坡似的黑砖房前,用手指了指挂着锁链的房门说,“隐蔽!”

驼子说完,带着他那张夭折孩子般的可怕表情转身走了。

黑暗的尘埃如我的怒气开始在我的胸腔间蒸腾着。有人在喊,那喊声从一颗捣烂的脑袋里发出来,轻浮地穿过黑暗,消失不见了。我定定神,眨眨眼,仿佛一条脸色发白的鱼站在死气沉沉的墓地里,这时雨就嘎吱作响地落下了。

后来我在我的一本《收藏家的秘密之瘟年纪事》里语焉不详地记载了那晚在叉牙鲷戒毒所的遭遇,“……需要接纳另一种想象力,……在卧室里发现一套未拆封的潜水用具。阁楼上的照明物是一盏便壶样儿的铁灯笼……一条拱廊街式的逃跑路线;书房只有几步之宽,一摞摞人类纵欲编年史简直发了疯……半叶十行,行二十字的明刊本《如意君传》,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字的绣像本《金瓶梅》,日本钞本的《浪史》,半叶九行,行十七字的明万历年间刊本《绣榻野史》四卷,嘉禾餐花主人编次,西湖鹏晏居士校阅的三十回本《浓情快史》,佚据蒋瑞藻《小说考证》的《祈禹传》一百回,正文半叶九行,行十九字的明万历年间刊本《素娥篇》,半叶九行,行二十二字的明天启间杭州爽阁主人原刊本《禅真逸史》八卷四十回……《采女传》《采石战记》《庚申君外传》《豹房秘史》《东楼秽史》《金云翘传》《灯草和尚》等。道德金门皇帝也就是瞎子丁兴来的传记……虫蛀织锦……摺叠空间……曼糯三寨子的古树茶饼,泡之苦涩明显,回甘较慢……任何一种达到叉牙鲷料理级的孤寂都会让人感到含有强烈的敌意。”

黑夜渐渐逝去的有趣过程犹如揭开我对我凄苦身世的回忆。不知不觉间,光线慢慢加强,房屋现出原形,天亮了。

3

叉牙鲷戒毒所的主人鲍索阿老先生的皮肤看上去汗津津的,额头非常狭窄,长了一脸细茸毛,他这种相貌真的没法让人第一眼就产生好感,反正我在他的肖像画前摺叠了我的想象力。鲍索阿老先生的出生年月日不详,有点像十九世纪末的老军阀,这位身世扑朔迷离的老人在他的《一道圣旨:被判处宫刑者的逸闻录》第七卷中写道:“我不得已隐姓埋名,不便抛头露面,带着懊悔,只想默默无闻地生活。这很好,这是我唯一的目标。我重返隐居生活,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在心灵中建起一座道院吧,这让我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诚实的声明,反倒像一纸和命运签下的矫情协议,鲍索阿老先生喜欢只言片语的思考方式,这种思考方式的好处是容易瞬间获得存在的激情并记录之。

“听说你昨晚就到了,抱歉啊!架不住朋友的劝,跟别人耗了一天。”就在我凭记忆检索叉牙鲷戒毒所的每一个反体系化的角落片段时,鲍索阿老先生轰隆隆地驶过来了。他关切地问我,“吃过饭没有?”

“我用意念吃了一顿麻辣烫。”我把《圣伯托尔甫教区的死亡统计表》第三卷放回书橱中说,“‘直到十一月的最末几天,要不是在1664年的十二月初……有两个人,说是法国人,在朗埃克死于食物中毒,确切地说,是死在德鲁里胡同北端。’这段的记述在时间和地点上稍欠准确……嗯?”

鲍索阿老先生的轮椅看上去就是一座孤岛的赝品,椅架像一只剖面油炸锅,四只轮子比老骟马的肋骨还瘦骨嶙峋,摇柄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其诡异的设计初衷一定暗示了一个人的生存困境,用加缪的哲学解释就是,他无论怎么权衡利弊的痛苦角力都是徒劳的,他不会挣脱出他那个强大而可疑的时间传统。

“直说吧,”我问鲍索阿老先生,“你在做杂食启蒙?”

“嗤!”鲍索阿老先生呲牙一笑,扳了扳摇柄,轮椅进一步退了两步。“‘启蒙’一词是鄙人的生理过敏源之一,但凡接触,犹如吴孟达听到周星驰喊‘三叔’,五脏六腑顿时抽搐不已。”

“嗯。”我应了一声。

“你在这里发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鲍索阿老先生问。

“还没有,”我咳嗽了一声,捂了捂嘴说,“昨夜屋里太暗,这鼠油灯又是与晨光投射时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水有电,就离文明不远了。”鲍索阿老先生的脸变得明亮起来。

我和鲍索阿老先生先聊了一会儿由阿根廷盲人所确立的幻想主义传统,一致认为阿根廷盲人在他的离经叛道的故事里一直存在着一种神秘论,我把这种神秘论视为对历史的隐喻,鲍索阿老先生则确信那只是飘浮晃动着的符号而已。我们还聊了《拉曼却的机敏堂·吉诃德传》第一部开头和中间的两个章节,对比了《高康大和庞大固埃》的第一卷,“太不正经了!”鲍索阿老先生对这两部书的作者滥用轻浮的才华感到恐怖,他拱了拱深陷于轮椅的瘦削脊背,低声怒骂道,“对这种轻浮的人,没办法,要是被我捉了,一定痛打一顿,好让他们清醒过来。”我觉得鲍索阿老先生的反应有点过头了,轻浮乃人之天性,不轻浮何遣有涯之生,就像一根受过诅咒的绳子,用它上吊的人都难逃一死。

从日出到日落,叉牙鲷戒毒所的时间是用读一本小说的速度计算的。例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囚徒》英文版:扎巴,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偏远小镇上的锁匠;他慢工出细活,时间对于他来说就好像过得特别慢;商店老板波拉科请他去开自己办公室的锁;第二天,扎巴因偷窃罪被捕入狱;他的叔叔伊斯梅尔是个退休的警察,把他保释出来,然后送他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扎巴成为了一名心怀大志的官员;接下来,他开始看见自己的生活渐渐变成一本奇怪的小说……

“Did you just smell my hair?”鲍索阿老先生突然从轮椅上站起身来,眨着一对狗眼问我。

“No,no way!What?”我缓慢而坚定地回答。

4

我又翻拣了一些古旧抄本,竖排,字词皆如疯狗的浑浊红眼,被鼠油灯尖棱棱的光一照,一卷被人遗忘的诗歌跳了出来。

“慢着,老弟!”给我送鼠油的驼子在我身后喝道。

就我对“引文”的研究,我认为,“引文”在任何文本结构中仅具话语强度的作用,“引文”的形式必定是碎片的,插入的,但不能自以为是,喧宾夺主更不道德。驼子颇有些喧宾夺主,我一言不发。叉牙鲷戒毒所的地是平的,离城太远,投宿于此的过客不管什么身份,都像被唾液粘在黑暗里似的,我注意到了。究其实质,黑暗也危险,但更适合掩藏。

“但你不能发光,”驼子给鼠油灯添了鼠油后说,“有论道天下之心,退三寸半灯下黑即可……哦对了,这个季节这里的蛇很多,出门都绊脚,你要注意。”

外面起风了,窸窸窣窣如七八个老年夫妻在乱吻。

“风大的时候大葱会被连根拔起。”驼子说着,从门缝处往外瞅了瞅,头差点儿碰到门板。“房顶上盖着的稻草刮不跑,你放心,稻草只能烂掉。”

“我们谈谈鲍索阿老先生吧?”我说。

“我过一会儿再回来。”驼子说着,一把推开我,吃力地晃着两条慢悠悠的腿走出屋子。

“我们不谈鲍索阿老先生了?”我问。

“昨天在拼狗网买了个水晶夜壶,前天就到了,真他妈快!”驼子用驼背回答了我。

驼子走后,我把头扎入了那卷被人遗忘的诗歌里,风散落在墙壁上,使劲磨出崩塌声。“引文”之所以看起来像格言关键在于“引文”的碎段形式,比如这句:“哀叹和抗争对于死亡并无分别。”麻烦的是难以找到原句作者,仿佛在浩瀚的星辰里捕捉最耀眼的那道独具一格的灵光,需要拓扑学式的时间速度这种纯粹形式的建构?倒是有一首诗我从它的形式性结构本身辨认出了作者,一定是一個叫何塞的诗人写的:

天上一颗星,

地上一个人;

天上一朵云,

地上一座坟;

坟冢前几张耗儿脸鬼魅般闪现,

血淋淋的老树枝头上花瓣数点。

这首诗我不明白为什么叫做《了结章》,我逐字逐句反复读了十几遍,确认不是遗言。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这首诗的行距间读到了或然论,读到了幻觉中的裂缝,以及合缝的可能性,悲伤和诗的宿命论张力关系。

拂晓,屋外的山丘上枭鸟磨牙有如人声,我在曙色中心智茫然,一夜恍惚的梦境缺乏逻辑性,无处不在的裂缝归于合缝,风寂静下来。

“天亮之前你一定读了切萨雷·帕韦塞的《鸡鸣之前》,否则天不会亮得那么快。”鲍索阿老先生悄没声息地进来了,皮肤还是那么汗津津的,只是额头看起来没那么窄了。“我希望你把鼠油灯关掉。咦,你这是吃的什么?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我实无自证自辩之癖。”我擦擦嘴巴说,“老先生你该坐公共汽车而不是轮椅去人民医院眼科挂个号了,半个羊心,满满的情怀你感觉不到吗?”

“这帮人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鲍索阿老先生撇撇嘴说。

我不知道鲍索阿老先生口中所言的这帮人是些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5

鲍索阿老先生竟然知道我以前从事的职业,枉费我隐藏了那么深的一片心机。这人太恐怖了,扔到任何一部恐怖片里都可以充当灵魂道具。空气中充满了屎的味道。我迟疑了会儿,琢磨该用什么词回复他,汉语这东西,往往在关键时刻让人无法自我反思。

“老兄,你够细致。”我把鲍索阿老先生喉管里面还没喷出来的话堵回去了,问:“你要去哪儿啊?”

鲍索阿老先生一愣,拍拍脑袋大声说,“哎呀,我差点忘了这事……一位大人物说好今天要来养老院考察……咳咳,我就不说他名字了……”话还没说完,鲍索阿老先生双手掩鼻,似乎鼻孔里要流下什么液体。“反感一个人,连听见名字都恶心。”他补了一句。

鲍索阿老先生口中提到的那位大人物我是在叉牙鲷戒毒所后院见到的,他是怎么來的,我不知道。叉牙鲷戒毒所后院在造墙,砖块之间的裂隙很大,塞满了卷心菜、大豆、含糊的指令和老虎的怨叹。时间以错位的形式克服空间的巨大,我不得不佩服鲍索阿老先生的去文本性的文本性疯狂构想了。“不,你错了!”那位大人物对我翻翻白眼,他语带不屑地说,“这只是一个图像书写和历史文本空间,和微信空间一样,徒具可读性而不可居住,一个后资本主义性质的圈钱模式。”

大人物的头发有点油,发根如隐逸式建构,暗示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他的眼睛有点细且小,配在脸上显得自命不凡但很轻浮。鲍索阿老先生看来有求于大人物,但他又不擅溜须拍马的事,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又脏又臭的袜子,很猥琐地挂在轮椅的摇柄上,他这种奇怪的匿身行为无异于自杀,比匿名还可怕,按大人物的说法,“他怎么可能离开传统呢?”

出了后院往下走一百五十步是一个一直在扩大的地堡,前面带路的驼子说,“这就是养老院了,像个衣橱立在那里平淡无奇。”

地堡堪称哥特式建筑的典范,见过上海九江路219号的圣三一教堂的人都会对叉牙鲷戒毒所的养老院赞不绝口,简直就是一项重大考古发现式的仿制:尖塔高耸、尖形拱门、大窗户及绘有圣经故事的花窗玻璃;在设计中利用尖肋拱顶、飞扶壁、修长的束柱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飞天感;新的框架结构以增加支撑顶部的力量,使整个建筑以直升线条……在我后来写的那本《收藏家的秘密之瘟年纪事》里可是有详尽描述。但大人物对这些空间本身没感觉,他感兴趣的是养老院门口的一件瓷夜壶。“咦!”大人物很容易就激动了,把腰弯下脑袋凑过去,喃喃自语:“这是件万历朝的瓷器啊,准确说是从成化到万历时期的明代瓷器。观者视线所及处,题材琐碎热闹,浓艳纹饰满布,啧啧,啧啧啧,宝物啊!”

养老院似乎没老人,除了历史的想象就是整个地堡的建筑创作意图,当然,还有大人物、变成臭袜子的鲍索阿老先生、驼子和我。大人物认为养老院没有老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缺失人性化的设计,真正的人性化设计,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让一个庸人在撒泡尿的时间之内成为百步穿杨的狙击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根一百步长的枪管。大人物这种以不对称代替对称的修辞术,至少让我瞬间有种身如虚空骷髅感而不能不推崇备至。

“他妈的,肚子竟有点饿了!”大人物走近厨房时,仿佛牢骚满腹地说。

厨房端庄而严肃,吊顶装饰了表现出华丽纤巧风格的孔雀藤,一只忙个不停的风水公蜘蛛正在注释般细腻地织网,四壁装了宫廷明镜,镜框隔出的局限性空间镶嵌了永生主题的壁画,令人目不暇给。

“这里有鱼,”驼子趋步灶台,揭开了一个编码的秸秆锅盖说,“瞧,这就是本所的叉牙鲷料理,不过呢,尝过这种鱼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扭进了小哪吒戒毒所。”

大人物的眼神顿时瘦得可怕,他生怕惊扰到叉牙鲷似的把中指竖在嘴唇前。“低声诅咒可以解叉牙鲷的毒,这是萨特在《存在与虚无》那本书里贩卖的虚无意识,呵呵,恰好契合了低声诅咒解毒的耗尽原理;呵呵,穷人文本都这样,有一种实质性的单调。”大人物一边说,一边把他那苍白的细胡萝卜样儿食指伸入鱼汤蘸了蘸,然后塞入嘴里吮了吮——这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加缪在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曾正确地指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他妈死了他都没在他妈的葬礼上哭泣。)大人物虽算不上权贵,但那谱派一看就谙熟宫廷王族的消费习性,他大老远跑到叉牙鲷戒毒所就为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行动,我一下还无法作出个人的判断。

“西门庆吊死在潘金莲身上和崇祯皇帝吊死在树上,意义是一样的,生命的剩余被量化了。”大人物罔顾叉牙鲷料理可能会带来听觉恍惚、恶梦、视线障碍等致幻症,满意地说,“剩余的都打包吧!”

送走大人物后,鲍索阿老先生从臭袜子变回了原形。他这种突发事件式的变形,自带编码与解码的主体性,说实话真有点不伦不类。

6

大人物的揩鱼行径为我所不齿,鲍索阿老先生则似有苦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天的叉牙鲷戒毒所沐浴在丝绸般的阳光里,门口竖了一块生锈的铁牌子,用猪血红油漆刷了四个算是严重警告的大字:谨防恶犬。古老的青砖墙采用了分段修建的方式建成,砖缝勾了白泥,这让人容易联想到万里长城的围拢式建构体系,那些合缝不了的裂缝里长满了轻浮的草莓和色彩绚丽的蔬菜,墙头上还伸出一株红杏,有几颗红杏因无人采摘而腐烂了。

我和鲍索阿老先生站在那块生锈的铁牌子前停了步,一只三条腿的木凳躺在地上,仿佛大限难逃的一条狗。

“恶犬呢,”我问正弯腰去扶三条腿木凳的驼子,“我来的时候咋没看见?”

“这就是呀!”鲍索阿老先生指着三条腿木凳对我说。

叉牙鲷戒毒所里里外外都笼罩在一片色彩对比强烈的寂静中,怪不得门前连一只鸟也没有,那条三条腿木凳……不……三条腿的恶犬可不是摆设和自欺,对于小动物而言,它就是一种被无限细分的心灵酷刑。

“只有三条腿呀,那它那条腿呢?”我问。

“上星期,我遇到过一个人,他喜欢给自己身上的肢体起名字,听起来很专业。”鲍索阿老先生很认真地说,“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也能给狗的肢体起个名字,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援手,一个平凡无奇的客体获得了‘神秘能指’……哎你听说过‘神秘能指’吗?”

我像个白痴一样摇摇头,表示对这些空洞、绝对的概念不懂。

“这人是个氰化物派倍增学诗人,”驼子多嘴说,“他管自己的左手叫福楼拜,管自己的右手叫巴尔扎克。他很讲原则,有些事用左手去做,而有些事则用右手去做。”

“刑天,你说话能动动脑子吗?”鲍索阿老先生怒斥驼子道,“屡次三番碰瓷找骂,他妈的,你是被生出来的还是被锤出来的?对了,我才听说,上个礼拜你给死人烧了那么多钱,就不怕引起地府冥行货币贬值然后通货膨胀吗?嗤!”

叫刑天的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骂声压得直不起腰来,他的自然主义驼背本是神的一次失手所导致的结果,现在,他的颈部、椎骨、脊柱和肋骨嘎嘎作响,裂隙处发出诡异的插科打诨声。

“好啦,好啦,狗子的腿保住了!”就在我惊讶刑天的身体神经官能症嗨爆了的时候,一个长得像土耳其密探的大夫满头大汗从门里跳出来如释重负地喊道。鲍索阿老先生看着被推出来的那一条狗腿,激动地说不出话。

“三条腿的木凳不是恶犬?”我有点发懵,问鲍索阿老先生。

“那是一种错觉。”鲍索阿老先生很得意,龇牙咧嘴地笑着说,“凡是在叉牙鲷戒毒所住过一宿的人,一般每隔五到八个小时,都会看到三条腿的木凳或红杏树,我敢确定,他们无一例外会被诊断为幻象病人,这种幻象病任何医学文献都不曾记载过,因为病人经常发生失忆的症状。”

失忆症,这就是收藏家真实的历史境况,他们享用的赞美其实是被寓言的讥讽方式糊弄了。我觉得我这个收藏家还是轻浮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轻浮,这是人类的轻浮,人类天性如此,吃叉牙鲷和狗舔蟾蜍在原理上一样,不过是一个轻浮随意的想法而已,都是缺乏自制力的一种表现。

7

我对诗没多大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非诗。非诗是上帝的一次疏忽设计,对,一次疏忽就够了。比如我删掉的那个具有智能意识的文件夹,那里面一些受到焚毁的非诗,我必须打捞出来,这是每晚最折磨我的工作。

叉牙鲷戒毒所的晚餐除了豌豆荚和黄瓜,还有罂粟粥,我对叉牙鲷料理即全鱼麻辣烫敬而远之,故厨子只给我做了一碗红烧鲤鱼汤。在叉牙鲷戒毒所,不吃叉牙鲷料理就是我本能的反讽态度。厨子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胖子,眼睛不大,嘴唇有点厚,她和我说,“你不吃就对了,去年有一对自驾游的成都夫妇,吃完叉牙鲷全鱼麻辣烫后上路,一个小时不到就被查出了毒驾……”厨子话还没说完,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弗洛伊德公路急诊室,走廊里的呕吐物像果子熟透时的颜色。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厨子。

厨子重重叹息了一声,说:“从我被刀叉分割那年算起,应该三十四年了。”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在我确信我耳朵没病后,我不禁惊悚地问,“你不是活人啊,那……你是在厨房里被杀的吗?”

“不,”厨子哈哈大笑不止,说:“在澡堂子里。”

我对厨子的话充满怀疑,急忙打断她的笑声,我真是担心她会把自己那点入不敷出的灵魂给笑飞了。

“别不信啊,”厨子脸像石灰一样惨白,两只手按在自己坟堆一样的奶子上说,“我领你去看现场。”

“什么时候,哪里?”

“就现在,厨房的后面,挂在钉子上的一座先验式的龟甲建筑,途中要换一次车。”

走在半路我有点后悔了,我觉得我在干一件蠢事,一旦路上遭遇歹人侵袭,我丢了小命咋办?我正要和厨子托辞我不想去了,看出我心思的厨子义愤填膺地说,“哪有你这种损人利己的生意人,说不去就不去了,哼!再说了,返回的路暗设重重陷阱,随时恭候您的大驾光临呢。”

我只好打消返回原地的念头,继续跟厨子走。走到一个沉闷的小市镇上,厨子说,“火车就要过来了。”这种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火车经过呢,我再次后悔了,四下打量了一下,想搞清楚自己的方位:泥路上一个骑马的人,沟渠、水塘和牧场,大理石般明亮的云层,没有粉刷的砖房,两根自负与自卑等距并行的铁轨。我从铁轨上远远看到一件红色的东西,像一条红烧鲤鱼,走近一看,原来是从车厢里抛出来的一条卫生巾。

“南方车站。”厨子说。

我对那条小镇的幽灵似的卫生巾耿耿于怀,厨子安慰我说:“亲爱的朋友,这一切都只是偶遇,仿佛一個关于平原的梦境。”

火车只有一节车厢,地面是用引文砖铺的,高背长靠椅是学院派那种只有单一躺坐功能的,车厢里可供乘客消磨时间的读物只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和1927年版的《随谢尔曼远征——亨利·希契科克的信件及日记》,我随手了翻了翻这部关于美国南北战争的私人文献,从这段开启了连篇累牍的阅读旅程:“昨天,我们路过斯塔布斯先生的种植园。房屋、轧棉机、压榨机、稻草垛和马厩等,凡是可以燃烧的东西,都闪出了火焰……而且,我们的部队所到之处,一切犬科动物都被杀光了。”直到火车穿过一道语义的暗沟,匀速到达了一个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洞穴。

“到了,就这里。”厨子说。

打眼就是四根粗高的圆棱罗马柱插在澡堂子门口,看来,澡堂子老板非东北人莫属。把澡堂子开在洞穴里,我料定澡堂子老板读过萨瓦托的《暗沟》,它的内部装修风格也一定是记忆/遗忘的复调结构,装了实弹的大口径短枪像一条恶狗日夜守在雨棚式的收银台。

“算了,我不进去了,”我和厨子说。

“来都来了,你看你……”厨子双眼睁得像卫生球一样,带着些微的威胁口吻说,“何必自找麻烦呢?”

就在这时,一个年近六十的小伙子误以为我是来寻仇的,抄起一只旧拖鞋不由分说给我一顿毒打。

8

天又亮了,墙上的钟每小时敲响一次。

“Ichthyoallyeinotoxism,怎么发音来着?”鲍索阿老先生的脸上闪烁着柔和的阳光,像个迷人的天使在问。虽然我认为澡堂子是一种建筑文明的剩余产物,但在沉睡中被人毒打一顿着实太荒诞了,我对昨夜的梦魇遭遇还心有余悸,对Ichthyoallyeinotoxism这个词的绝对完整性发音,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说算了,我会查出来。”鲍索阿老先生的心情变得忧郁了。“我的运命,在严峻的时刻。”他说。

鲍索阿老先生嘴里聒噪着Ichthyoallyeinotoxism出去了。我往外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指派一名披了小鸟羽毛的岗哨站在门口,驼子弯着腰在和他说着什么,从口型我能辨别出来,他大概是说“您这个蒜装得实在”,然后我听见鲍索阿老先生用如雷般的声音连讽带骂。

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道鲍索阿老先生为什么要派个岗哨来吓唬我,好像他手里真握了国王手谕似的要监禁我。

叉牙鲷戒毒所的格局虽说不上井井有条,却也不乱,边边角角闲空地还种了酸栗树,废锈钉子高高地钉在墙上,地下深埋着一座图书馆,凡是被沙子制成的一根根绳索围起来的房子,据说在草图设计阶段就曾引起十数起血腥的争端。我只对深埋在地下的图书馆颇感兴趣,我听驼子无意中说过,地下图书馆收藏了很多孤绝本,其中有一部阿根廷盲人写的书,叫《死亡与罗盘》,写一个文牍侦探被一位已去世的犹太法学家所遗留的一本希伯来古抄本读物诱惑而死的故事。还有一部奇怪的书叫《如何在阿里巴巴询价后下单》,据说是一个叫老狗的网友在阿里巴巴下了0.01吨叉牙鲷煲汤的单子后写的,由此可以佐证卢卡奇、本雅明是如何将商品拜物教异化为一种基本的现代意识。

“擅入本馆者,严惩不贷!”深埋在地下的图书馆的入口处立着这么一块醒目的牌子,入口处就是沙绳围着的房子。鲍索阿老先生派的那个岗哨果真来吓唬我了,他说如果我非要这么好奇且意气用事的话,我所有的言行哪怕放个屁都会被以书写的方式记录下来,整理成卷宗和档案上报警方;他还说这是叉牙鲷戒毒所一直沿袭下来的不成文程序:群众告发,密探逮捕,司法审讯。然后岗哨从狗洞里放出来一条四眼恶犬来,“如果你真想这么干的话,”我立马吓得不知所措了,岗哨却无奈地说,“你得把这条狗买下来,钱少了可不行。”

买狗这种纵情声色的交易我是绝不能干的,但岗哨牵着狗嚼子,对我纠缠不休。在我那本《收藏家的秘密之瘟年纪事》里,我用我那惯有的轻松口吻如实记载了当时的情形:“……岗哨低低说了声‘哎呀,我的狗!’我就把一只手当利刃捅进他的肚子,那厮眼里憋出了生泪,喘着粗气,张大了嘴,想喊却喊不出声。”我其实被我这干脆利落的动作吓着了,定了定神后,马上又把这段记载用想象给涂掉了。

“别费心机了,想象是涂不掉文字的。”四眼恶犬发出一声低鸣,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连狗都会说话了,我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一个邮差(“就像路旁跳出来的强盗一样,手拿武器,掠走了闲逛者的信念”)乘一辆牛车送来了一纸通缉令,我才得以看清我原本一直躺在一卷“引文”的床上。

“嗨!那个邮差,我知道你是怎么来的,”我将那张凑字数的通缉令塞进我的胳肢窝,大声说,“有个南京人在他的一本书里早这么写了:‘我们是乘一辆牛车进村的’。”

9

夜里一点钟的时候,鲍索阿老先生给我送来一碗蟾蜍鸦菇汤,他说他已经识破了我所描绘的通过神秘意识加持的幻象现象。“如今蟾蜍毒素都被辖区列为AA级管制了。”鲍索阿老先生回头和一个大夫模样的老先生说,“别让他再嗑鱼了,他对海洋世界所知甚少,意识的改造不是通过嗑鱼致幻进行的……咳咳……这个就不说了,你先给他安排一场电影吧。”

大夫模样的老先生嗯嗯点着头,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跳蚤正在他头上跳来跳去。

電影是个英语动画短片,导演Morgan Miller曾发布于Vimeo上的《怎么这么多乌鸦》(《There’s Too Many of These Crows》),讲述了一群乌鸦被一个猎人打下,为了复仇,乌鸦们源源不断地向消灭它们的人类进行复仇攻击。全片采用了血黑白三色调,风格与主题相符。

“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再讲一遍吧。”鲍索阿老先生对我说。

我不知道鲍索阿老先生要我再讲一遍的是哪件奇怪事情,我足足想了一个小时,脑膜被思想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没想出我到底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您从昨天纠缠到今天,到底想从我的嘴里掏出您要的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不是不可以讲,但您起码得准备点老虎凳辣椒水吧?”我不那么客气地说,“当然,您眼下就投胎,转世当我也会如愿的。”

鲍索阿老先生一定是对我这种态度感到了极度的不适应,否则他不会从轮椅上轻率地站起来,悖论于他,就是一只煮不熟的锅盖。“人总是轻率的,”鲍索阿老先生叹了口气说,“擅用阻拒式权宜之计,实则处于身不由己的绝境之中。哦对了,我给你找的帮手来了。”

外面的雾淡了,曙光苍白,很多东西马上暴露出了原本充实丰富的景象。

“什么帮手?”我一头雾水,朝外面望去。

鲍索阿老先生又坐回了轮椅,他的轻率的自然性和趁人不备的实用主义总是能奇妙的相互作用,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一个在附近执勤的巡警腰间挂着一盏点亮的牛睾丸灯,一个拍鸟的单反大爷,一个跳广场舞的比基尼大妈,还有一个自杀了四次都没成功的名声极差的诗人,他们像探子打听消息似的穿行在叉牙鲷戒毒所的房舍间,让我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院墙上爬满了沉甸甸的红杏,大胆出墙的那几颗闪烁着微光。

墙上红杏让我突然发现叉牙鲷戒毒所有两个出口,也就是说,我不能固执于叉牙鲷戒毒所的那个具有合法性的门,墙上还有另一个出口,那个出口叫人心。只有人心才能开辟出新通路,固然需要冒着失去从门进出这项特权的险,但出墙的举动更符合人的自然习性,人是不能丧失自然习性的,否则犹如灵魂和肉体的绝望剥离。

“趙卡先生,”鲍索阿老先生有气无力地说,“看来这场瘟疫已经蔓延到整个戒毒所了。”

“是啊,那我们还等什么呐?”我说,“对于看似偶然实则严重的‘挑衅性’与‘冒犯性’罪恶行为,我们要为警方事无巨细地搜集证词,做到无一遗漏地调查附近任何充满疑团的流言蜚语,甚至连片刻的低语也不放过。”

“闪开点儿!”这时,拍鸟的单反大爷和名声极差的诗人抬着一个破鱼网包裹的门板朝我的屋子走过来,后面跟着腰间挂着一盏牛睾丸灯的巡警和跳广场舞的比基尼大妈;驼子刑天走在前面,仿佛受了惊吓,从卡夫卡最后一篇小说《女歌手约瑟芬妮或耗子式民族》中翻出一声嘿嘿桀笑,大声说道:“要惊悚内容的只是少数,需不需要是一回事,给不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完,立马消失不见了。

10

“来一场七级大风就好了。”

11

“你到底是谁呢?一个不明身份的收藏家,强盗,叉牙鲷料理研究者,间谍,注册会计,认知语义学家,还是内战预言者?”

电脑屏幕哒哒哒地闪出一行字,黑白两色的皮质页面,边框镶嵌了碎片性质的铆钉,蕾丝笔划具有意识坍塌的透视效果。

“我是……”我敲击键盘:“一个木匠,叉牙鲷戒毒所的观光客,乡村医生,传福音的炼金术士,不知检点的老司机,深渊上的一张薄网,一所名副其实的老房子,《草木经》的作者,旧时代的军阀,知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丐帮长老,乐观的社会主义者波德莱尔,盖棺论定的落魄诗人,卖牛肉干的小老板……”

一切被发现的从未写出来的东西,我能感受到其作为整体的一部分的自我解构。

大时代下的个人是没有历史的,都随波逐流,唯一能做的就是顺水而下时尽量小心别撞到礁石上。比方说:狭窄道路上,聚了一大堆人,忽然一辆没司机或者醉司机快速逆行车,一小堆人没事,一小堆人被剐蹭,一小堆人被撞伤,一小堆人被碾死……你结局如何,并不取决其他因素,只取决于运气。

明人不说暗话,我喜欢你……的老婆。

我去理发,理发师往我头上吐口水帮我干洗。

公交司机终于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将座位让给了老太太。

广域链,一种起步于一种时间戳服务器的解决方案。时间戳服务器是这样工作的:为一组(block)记录(items)的哈希打上时间戳,而后把哈希广播出去,就好像一份报纸所做的那样,或者像是在新闻组(Usenet)里的一个帖子那样。

1)大楼;

2)街区;

3)阻塞,堵塞;

4)挡住,遮住;

5)大量,大批,大套;

6)(短时间的)思维停滞,思维中断;

7)赌注。

我这个弯子绕大了,像个形而上画派大师跑到叉牙鲷戒毒所来解码那个乱码的云文本,Ichthyoallyeinotoxism,不就是颓废的病态故障和怪诞艺术最熟悉的叙事模式嘛,和叉牙鲷料理隔着一个失眠两昼夜的距离。由此说来,什么驼子刑天、鲍索阿老先生、大人物、厨子、大夫、岗哨、恶犬、拍鸟的单反大爷、跳广场舞的比基尼大妈、自杀了四次都没成功的名声极差的诗人。一个神经正常的人把一个文本装配成了一个陌生的场所,他一定获得了超现实主义1%的配额,否则他不能得到通感的负能量加持,在某种自我控制之下,以留证方式显现出来。

“都跑偏了,该死!”我差点跑到大街上随便抓个本地人对他说。

从前,人们使用的数据库系统有四个基本操作来完成人类几乎所有对数据处理的需求,C-R-U-D:

Create 创建

Read 读取

Update 更新

Delete 删除

现在,由于某种技术的数据库不可篡改,那么人类以后处理所有数据分为两步了,W-R:

Write 写入

Read 读取

人类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实在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日暮时分一切看上去无边际。我也装作忘了我自己,将目光送至最远处。湖边,一个好友在朗诵他的旧作。有人将脱去鞋的脚放在湖水里,引来一群细如针尖的小鱼。那是他很久以前的作品了,我确信他当初写诗时的心情应该不错。

“但我忘了。”从剩余文档里跳出来的诗人对我说,“读书这种事,从来都只和读书本身有关。这么多年构成名为生活的东西,并不多。”

【责任编辑】大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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