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寺
2022-01-21黄海兮
黄海兮,1977年生,现居西安。中学时代开始写诗,2003年在《小说界》发表小说。已在《作家》《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芳草》等刊发表诗歌和小说20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少量作品被翻译为德文、西班牙文、英文和韩文等。主要作品有长诗《余哀》和中篇小说集《朝花》等。
我小时候对龙泉寺充满着好奇,对它迷宫一般的建筑群着迷。这里很适合孩子们捉迷藏。
龙泉寺在我的故乡章镇有着不一般的影响,每月农历初一和十五,有一万信众会去庙里烧香拜佛。这也是孩子的节日,我跟着大人去,顺便在章镇吃一碗热干面或一笼小笼包。
我的愿望是在龍泉寺和其他孩子一起捉迷藏。大人们在虔诚地向菩萨磕头作揖,我们趁他们不注意时,躲进了香案底下,其他的小伙伴躲进了菩萨底座的后面,或者跑到某个殿门的角落。
我也会这么做,等我妈回过神来,发现我不见了,到处找我,我听到她在大雄宝殿外喊我名字,故意不做声。她又喊了喊,很生气地说:“毛细——再不出来,我走了。”于是,我便从香案底下钻出来,她像那尊怒目的金刚菩萨,责问我:“为什么要躲在那里,你已经犯忌了,知不知道?”
我怯怯地回答:“我发现有只猫钻进去了。”
我确实看见一只猫钻进香案底下,但那只猫一闪又不见了。
我妈不信我说的,她问我:“猫呢?”
“猫叼着鱼头跑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双手合十说:“菩萨莫怪,菩萨莫怪。”她又在菩萨面前磕了三下头。
我又说:“我真的看见猫了。”
看见猫并没什么奇怪,冬天的龙泉寺里猫在围墙上晒着太阳,有好多只。
我妈觉得哪来的鱼呢?香案上只有供果,不可能有鱼。但我千真万确看到那只小黑猫叼着鱼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把这一过程详细地说给我妈听,我妈的脸色很难看,竟然生气地丢下我,一个人走在前面,我远远地跟着她回到毛村。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头也不回,无视我的存在。我喊了一声,妈!她也没回头,她说:“你走快点,小心后面有鬼。”
我知道她是在吓唬我,那时还是中午时分,大白天哪有什么鬼。我还学她走路的样子,屁股一扭一捏地跟着她。
那时我十一岁吧,读小学四年级,寒假时我经常去龙泉寺玩,有好多少年也在那里玩耍。
我一直没有明白我妈为何生气,不就是一只猫吃了鱼嘛!
有一回,我把猫在龙泉寺吃鱼的事告诉我的伙伴安包,安包反问我说:“猫吃鱼奇怪吗?”我认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我妈觉得这是一件不平常的事。为什么不平常,我妈也没说,我也不敢问。
我对安包说:“也许那是一条不一般的鱼。”
安包顿时来了兴趣,他说:“也许是猫不一般呢。”
我觉得也有道理。龙泉寺的猫可能跟章镇其他地方的猫不一样,有人说它们都沾了仙气。我跟安包说:“下回一起去龙泉寺找猫玩吧。”
安包说:“最好是找到那只吃过鱼的猫。”
我夸张说:“越过大雄宝殿窗户的那只猫是一只全身乌黑的猫,它的眼睛放出的是蓝光,和其他猫不一样。”
但如何找到那只猫成了我那时唯一的心事。我约安包去龙泉寺,寻找这只猫。
一天上午,天气晴朗,阳光照在安包有雀斑的脸上,我们一起出发去龙泉寺。安包说:“你装钱了吗?”
我妈从不给我零花钱,即便是我去章镇买酱油剩下的钱,她也会要回去。我摇头说:“我们不是去章镇买东西,我们是去找那只猫的。”
安包说:“没有鱼做诱饵怎么可能找到那只猫呢。”
我说:“它确实是一只喜欢吃鱼的黑猫。”
安包说:“我有五块钱。”
我说:“那我们去章镇买一只卤鱼吧,吃完身子把鱼头留下来。”
安包说:“问题是你没有钱。”
我说:“我不喜欢吃鱼。”
在该谁付钱的问题上,我们有了分歧。安包认为这只猫跟他没什么关系,是我在找猫,所以这条卤鱼的钱必须我付。
我认为,买条卤鱼的成本太高,没有必要买。我们应该去水边抓一条小鱼作为诱饵。
安包生了气,说:“毛细,你这么小气,以后没人跟你玩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安包借钱,只借一块钱,买最小的那条卤鱼。安包说:“我可以借给你两块钱,我们每人买一条小鱼,那么我们便有了两个鱼头给猫吃。”
到了章镇,我们走遍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餐馆,没有一条鱼合适做猫的诱饵。我们遇到第一家餐馆是狗肉干锅店,我们说明来意后,老板免费给了我们几根狗骨头,他说:“孩子,拿去吧。”他以为我们是开玩笑,他在哄我们,猫怎么会吃狗骨头呢。我们又来到一家卤肉店,我打算用猪头肉做诱饵时,安包顿时有了主意说:“我想到办法了。”
安包比我大两岁,他的想法在我看来,一定很了不起。他说:“腊月来了,家家晒腊鱼呀。”安包告诉我,我们想办法搞得一条腊鱼,所有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可是如何弄到一条腊鱼呢?”
我们在章镇转了一圈,果真发现了很多户的院子都晒了腊鱼,腊鱼有大有小,最小的是鱼干。我想只要弄到几条鱼干就可以了。我说:“安包,你胆子大,又有力气,你一定能帮我偷到几条鱼干的。”
安包说:“为什么要偷呢,你回家搞几条鱼干还省事呢。”
我说:“我妈要是知道我用鱼干去龙泉寺喂猫,我麻烦就大了。”
安包对我一脸不屑,他转过身说:“还是不要去龙泉寺了,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转头要走,我拉住了他,说,“龙泉寺的猫也许没什么可看的,但寺内可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他一听说捉迷藏马上来了劲,安包问:“就我俩?”
我说:“那里的人可多啦。”
安包还是没有打消疑惑,他说:“万一没人玩呢。”
“万一没人跟我们玩的话……我们还是去找猫吧。”
噢,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鱼干的问题上,这只能由我去解决。我终于在章镇一家无人看守的老宅院内有惊无险地搞到了两条可怜的鱼干。我踩着安包的肩膀,翻过那堵院墙,然后,我踩着凳子跳下院墙,还扭伤了脚踝。当然,这并不严重,我几乎忘掉了疼痛,因为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找到那只高冷的黑猫。
来到龙泉寺,太阳已经偏西,龙泉寺朱漆的大门已经紧闭,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孤寂地立在那里,不知什么原因,今天的龙泉寺闭寺了。
安包问我:“怎么辦?”
我摇摇头,说:“翻墙进去,可是寺内的和尚都很凶的。”
安包说:“也许有后门可以进去。”
龙泉寺坐落在大冶湖畔的黄荆山余脉,四周的香樟树重重叠叠,有些有好几百年,需要几个成年人合围。这几棵香樟树在冬天也郁郁葱葱,几乎遮住了寺院的大门。远远看去,几乎看不见龙泉寺的任何角落。
我和安包来到龙泉寺的后山,我以前从未来过这里,香樟树下有几冠老坟,墓碑的石头已经斑驳长着青苔。坟前的香炉堆着烧过的香纸,看来这几冠坟都是有主的。安包很神奇地说:“如果捉迷藏我躲在这里,肯定没人敢来这里找。”
安包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从内心佩服他。
我说:“这里太阴森了,一点阳光也照不进来。”
安包说:“有什么好怕的呢,下次可约几个人一起来玩。”
我故意爽快地答应他,但心里认为这个鬼地方不必再来了,我身上早起了鸡皮疙瘩。
我说:“龙泉寺确实有一扇后门。”我指给安包看,那是一扇虚掩着的门,应该没有关闭,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我们很容易推开了那扇木门,龙泉寺里空无一人。寺内的前后殿也不见僧人,大院里静悄悄。我和安包来到寺内逛了一圈,发现了几只猫蹲在石凳上。安包问:“你说的那只黑猫呢?”我环视了一周,也不见那只黑猫。那只黑猫经常出没的地方也许在大雄宝殿,它喜欢独来独往,那天我见它时,它在大雄宝殿的香案底下。
我说:“也许它在大雄宝殿。”
安包说:“寺里的僧人发现了我们怎么办?”
我说:“我家那只黑猫跑到了寺里,我找它呀。”
安包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说完哈哈笑了。我们决定去大雄宝殿看看,我们打算学着大人的模样,虔诚地给三佛敬香跪拜,祈求自己很快找到那只黑猫。
僧人的晚课早已开始,他们在诵经堂念经打坐,木鱼声一阵一阵传来,寂静的寺内听不见一声鸟雀的欢唱。
安包说:“大雄宝殿跟寺院的后山比起来,才是阴森呢。”
这里檀香缭绕,空荡的大殿内,三尊佛像高高在上,我仰着脖子,学着我妈拜佛的样子双手合十,默想,跪拜,祈求菩萨能够显灵,帮我找到那只黑猫。安包也照着我的样子。我们开始在大殿里寻找那只黑猫,从香案底下一直找到角落,根本没有黑猫的影子。
安包说:“我们可以把鱼干做诱饵,勾引黑猫。”
我把鱼干放在香案底下,整个殿内弥漫的都是鱼腥味,我想那只猫不久一定会出现在这里。我和安包蹲守在大雄宝殿的前后大门,不久,果然有一只猫从窗户跳了进来,很快叼起那条鱼干,又从窗户逃走了。我已经看清它——果然是那只黑猫,它一闪不见了。我惊呼:“猫,是那只黑猫,它已经来了。”
安包回过神来,那只黑猫已经不见了。安包说:“黑猫在哪里?”
安包站了起来,朝香案走去,香案底下的鱼干确实不见了。安包说:“我们去追那只猫吧。”等我们追出去时,那只黑猫早已不见了。
我说:“安包,我还有两条鱼干,我们还有机会找到那只猫。”
天色已经暗下来,木鱼声停止,僧人的晚课也该结束了吧。倦鸟归巢的叫声,清晰地从寺外传来。我们担心被发现,只好离开。
我们又从寺院的后门出去,真巧,却遇上那只黑猫站在后山的坟头上发出“呜呜”的嘶鸣,它正在低头吃鱼干,不远处还有一只花猫盯着它看,但它很快吃完了鱼干。
安包说:“这只猫真漂亮,没有一根杂毛,我很喜欢它。”
我说:“我们设法抓住它。”
安包说:“再用一条鱼干把它引过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条鱼干,说:“安包,我去引诱那只黑猫时,你从它身后找机会抓住它。”
黑猫看见我伸出鱼干,试图接近我,安包绕到坟包的背后。黑猫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它快速地跃过坟堆消失在密草里。鱼干也诱惑不了一只有主见的猫,我和安包感到沮丧。安包说:“要不,把鱼干喂给那只花猫吃吧。”
花猫一点也不怯生,它甚至表现出很粘人的样子,顺从地翘起尾巴在安包的手上蹭来蹭去,我把剩下的鱼干喂给它了。我刚走不远,那只黑猫又从花猫的嘴里夺走了鱼干。花猫嘶叫了几声,黑猫早已消失不见。
安包依仗块头比我们大,上树扒鸟窝和下水抓鱼捉蟹,还经常欺负小朋友,但不会欺负我,他和我是堂兄弟。这个冬天,因为龙泉寺的这只黑猫,我和安包之间成了更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我妈也看出来了。她问我:“为什么最近你跟安包这个捣蛋鬼在一起?”我爸说:“再看见你和安包在一起,要打断你的腿。”我什么也不回答,但我依旧跟安包一起玩,我们的话题离不开那只黑猫,他很较劲,发誓要抓到这只黑猫。我问他:“有了这只黑猫干什么用呢。”安包说:“我需要一只桀骜不驯的猫,这,很像我。”
安包可以做他喜欢的事,我特别羡慕。可他爸却是一个十足的怂货,我可以列举他爸的几十条怂样,比如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包他妈揪着耳朵骂;比如说被毛村的男人欺负了,他就把他老婆推到前头;还有,他在安包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
“我爸就这个熊样,我妈对他也没法子了。”
安包可以跟我这么大声地指责他爸,而我不能。
我说:“你不怕大人听见吗?”
安包说:“我真希望我爸听到,把我打一顿,可他从来没有,骂我也没有,真是一个熊包。”
安包可以说他爸是个熊包,别人不能说,别人要说了,安包的拳头就直接过去了,只打眼睛。
安包在我心里是一个英雄。
我说:“安包,我们再去一趟龙泉寺吧。”
但安包觉得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他说:“除非你有了抓住那只黑猫的办法。”
我摇摇头,说:“要不,多叫几个人去抓那只黑猫吧。”
安包说:“那些都是废物,碍手碍脚。”
我和安包坐在毛村祠堂的石凳上,像大人那样翘着二郎腿。
旁边的菜地上围着网,防止家禽和麻雀啄食。
安包忽然眼珠一溜,说:“我有办法了!”
他的办法很简单,先想法弄到一张捕鸟网。把它放在龙泉寺后山的坟岗上。那里是猫经常出没的地方,因为每逢一些农历节日,便有人去那里祭奠,留下一些鱼肉,成了这些猫的食物。只要在扑鸟网上粘好几片鱼干,那些馋猫一定会去的。如果一切如我们猜想的那样,这只黑猫会被网粘住,它越是挣扎,它的脚就越会被网缠得更紧。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我们从哪里可以弄到捕鸟网呢?
一天早上,我和安包来到大冶湖那片芦苇地。每年冬天,越冬的南鸟都要在这里歇脚,经常有人用网捕获它们,我们可以去那里找到网的。
我对安包说:“鸟儿要感谢我们。”
安包说:“是的。”
我们对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大喊:“大冶湖感谢我们。”
我们仿佛救世主一样,充满了正义的力量。
安包说:“大地要感谢我们。”
我说:“天空也要感谢我们。”
我们躺在干涸的芦苇地里哈哈大笑,这是我们从某部电影里学来的片段。
安包说:“还可以一起顺带几只死鸟,作为诱饵,比起鱼干更有诱惑力。”
收起网,我们便往龙泉寺。为了掩人耳目,安包用衣服把网包好,连同被网住的那两只做猫饵的死鸟。
今天来龙泉寺的人真多,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全都是烧香拜佛的人。
去章镇吃一碗铜山口牛肉粉是我的最爱,我跟安包说:“我们去章镇吧。”
龙泉寺去章镇不到两里地,穿过那片香樟林,沿着窄窄的章河堤,要不了半小时路程。安包摇摇头说:“我走路有点累了,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不想去了。”
我说:“安包,你不饿吗?”
安包说:“饿了,可没钱没办法。”
我说:“你不是有五块钱吗?”
安包说:“给我爸买酒了。”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五块钱可以买好几斤烧酒,也可以买好几碗铜山口牛肉粉。我说:“我饿了。”
安包說:“毛细,我有办法了。”
安包所想的办法是去龙泉寺找吃的。龙泉寺除了香客呈上来的供果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好吃的了。我妈有时从龙泉寺拜佛回来带些供果给我吃,我不喜欢水果腐败的味道,它被放置得太久了,有的已经干瘪失去水分。所以我对龙泉寺的供果并没什么兴趣。
安包见我有些心灰意冷,就拉起我,去了龙泉寺的后山。那片阴森的香樟林,布满墓碑,他不会是让我来吃这些连老鼠也不吃的供品吧。我问他:“你不会是吃这些给鬼吃的东西吧?”
安包坏坏地笑了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让你先把网布置好。”
“你不是说已经有办法弄到吃的吗?”
他得意地说:“一切都在计划中。”
布好网后,安包把那两只死鸟重新挂在网上,等候那只黑猫的到来。我问:“这管用吗,安包。”
他非常自信地说:“我们等候好消息吧。”
然后我和安包坐在墓碑上歇了一会,我问安包:“你很喜欢猫吗?”
安包说:“那只黑猫我很喜欢。”
“为什么?”
“凭感觉啊。”
“它那么喜欢吃肉,一定很凶残吧。”
“那叫狗改不了吃屎。”安包哈哈大笑。
我希望能捕获那只黑猫,既然安包喜欢,我也想把它送给他。我妈说过龙泉寺的猫没理由吃鱼的,那是罪过。我曾对我妈说,那只是一只猫,它不知道人的想法,如来佛不是常说无知者无罪吗。至于这些话是不是如来佛说的,不重要了,我把这些话告诉了我妈。我妈居然信了。她问我:“你从哪知道的?”我说:“《西游记》里讲的。”
可是《西游记》里没有关于猫妖的记载……
我妈不喜欢猫,更不喜欢龙泉寺里的猫,我自然不会要那只黑猫的。在龙泉寺,如果少了一只吃荤的猫,我妈也会高兴。下一次,我妈再带我来龙泉寺时,我妈会高兴的,说不定她会先拐到章镇给我点一碗铜山口牛肉粉吃。
想到铜山口牛肉粉,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太阳已经偏西。我对安包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弄到吃的?”
安包并不捉急,他从墓碑下来,说:“现在我们可以从后门进入龙泉寺了。”
龙泉寺的后门依旧半掩着,后院没有一个人,我们这次进来时,遇见的也是同样的情形,静悄悄的。安包说:“我们去厨房弄点吃的吧。”龙泉寺的香积厨我压根儿不知道在哪,搞不好会被火工发现。而安包带着我直奔香积厨而去,他说:“上次来龙泉寺时,我已经闻到了饭香的地方。”果然,香积厨和五观堂都在龙泉寺的后院里。过午不食的习惯使得僧人们很少在此走动和逗留。所以,我们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奔向香积厨,在蒸笼里拿出几个豆沙包子吃了起来。我们真是饿了,我认为这是迄今最好吃的豆沙包。从那以后,我经常怀念龙泉寺香积厨的豆沙包子,松软、香甜、白净。
那天下午,我和安包在龙泉寺的石凳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了下来,四周充满了寒气,我们想起了后山香樟林里的猫网的事。安包说:“我们去看看那张网吧。”我有些犹豫,不敢去。但后山的坟岗是我们离开的必经之地。
安包对我说:“胆小鬼,你要是害怕别跟来了。”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到了后山那片乱坟岗上。趁着天空的微光,我看见有一只猫被缠在网上。是不是他喜欢的那只黑猫,我不肯定。安包却惊喜地说:“是那只黑猫,没错。”它终于被我们逮住了。
黑猫见了我们,叫得越来越凄厉,它的声音划破了龙泉寺的整个后山。我和安包都不敢徒手靠近它,它用凶狠的利爪和牙齿向我们发出警告。安包脱下外套用它包裹那只黑猫时,突然有手电筒的光亮照射摇晃过来。
安包说:“不好,寺里的僧人来了,我们快跑。”
他丢下那只猫和外套就跑,我紧跟着他,也跑了一阵子。突然,安包被脚下的土疙瘩绊倒,他爬起来回头看,没人追上来,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安包说:“好险啊,差点被他们发现了。”
我说:“自己吓自己,就算见到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安包说:“他们也许会少林功夫的。”
我不信,但安包坚信不疑,因为他是一个崇拜功夫的家伙,几年前,他曾带领毛村的孩子跟黄村的孩子打架,他用几招从武侠电影学来的招式把黄村的孩子唬住了。那时我刚上小学,只能远远地看着安包和另一个黄村的孩子站在一起比划什么,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便各自散去。
安包有了这次经历,他在毛村成了孩子王,威信得到了极大的确立。以后不管谁有什么事,总是找他帮忙解决,当然,安包也会跟他们要点好吃的糖果或其它零食吃。我也不例外,就说这次,我从家里偷了几根香烟给他。我觉得他十三岁了,又有了喉结,声音很粗犷,是个男子汉。
安包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黑漆的夜晚里,点烟时差点烧到他唇边的胡须,显然,他点烟的动作还不熟练。我说:“安包,我给你点烟。”他很享受这一过程。他眯着眼睛猛吸了一口,连忙又呛出声来。
安包说:“这烟够味。”
走到毛村时,安包才意识到自己的外套丢在了龙泉寺后山的坟岗。他说:“这该死的黑猫。”
但他并不焦急,我问他:“该怎么办?”
“先寄存在龙泉寺,改天再去拿回来。”
“你妈要是知道你把衣服弄丢了,会打你吧?”
“不会的,她也想不起来我有几件衣服的。”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毛村时,我家是黑的,我妈我爸早已入睡。北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刮进来,我忍着饿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接下来几天,安包没有找我玩,我也没见到他。小学今年放假早,我赶上了龙泉寺一年一度的腊八节施粥活动,这是章镇最热闹的节日。我觉得这么热闹的腊八节,一定少不了安包。但天气冷峭的上午,排队的人并没有去年那么多,很快便轮到我。我不爱喝这些粥,一点也不好喝,可我妈说:“喝了这腊八粥,来年什么事都风调雨顺。”
我妈看着我喝下去,她才放心让我自己玩去。我说:“章镇今天在唱戏呢。”
这时,我妈才想起来腊八也是章镇戏台唱戏的开始。不过戏台临时搭建在章镇小学的操场上,因为学校刚放假,桌椅板凳就不用自己带了,这些学校都有。唱戏从腊八开始唱到小年,足有半个月,这才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我说:“妈,给我五块钱,我要去章镇看戏。”
我妈说:“看戏要什么钱呀,好好看戏吧。”
我的心思我妈心里知道,要五元钱,无非是买些摔炮玩和糖果吃,她叮嘱我买吃的总比买摔炮有益。我拿到钱去戏台找毛村的伙伴们,但在戏台周围找了一圈,却不见一个熟人,安包也没来,毛村的东东和发糕这两个跟屁虫也没来,倒是有几个邻村的少年在空旷的操场上踩高跷。也许是下午戏还没开场的原因,只有摊贩在忙碌占位置张罗,戏班也不见人影,显得冷冷清清。
我凑上前去跟少年们拉话,他们根本不理我。大的那个跟我一般年龄吧,正玩得起劲,见了我,显得十分不耐烦,他用高跷挡住我,不让我跟他们玩,我只好看着他们玩。我也是有一副高跷的,那是我爸手工给我做的,他直接砍了两棵小枫树,简单而粗暴,我玩过两次便坏掉了。
我對着他们喊:“我的高跷比你们踩得好。”
我只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哪怕是对我的不屑和愤怒,他们依旧不理我。
他们玩累了,把高跷放成一排,我趁他们不注意时,用他们的高跷快速地绕着操场踩了一圈。他们不服气,踩着高跷在后面追我,一圈下来并没有追上我。少年说:“高跷踩得好那不算什么本事。”他们起哄应和。
我说:“那什么才叫本事?”
少年说:“摔跤,你敢吗?”
我轻蔑一笑,说:“你和我吗?”
显然,我的态度惹怒了他,他说:“我保证让你摔得很难看。”
我想让这个少年输得很难看,他的个子跟我长得差不多,我也没什么胆怯的。
我想好了,如果是我输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决定玩一回阴招,打得那少年眼睛火冒金星便跑。这一招是安包教给我的。
如果赢了,我就是这里的孩子王了,像安包那样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我和那少年各自拉开架势,我们像决斗的勇士,扭抱在一起。几分钟过后,我落荒而逃,哪有机会实施自己想好的招数。
他们在嘲笑我的怯弱和失败,他们高喊“韩少”的名字,原来那少年叫韩少。
我被韩少摔得身子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浑身痛。我灰头土脸地走在章镇的街道上,现在我还剩下一点信心是揣在口袋的五块钱。我先吃一碗铜山口牛肉粉吧。章镇街上,今天人多,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买牛肉粉,我觉得人生有点绝望。
“毛细。”有人喊我,我四周张望了一下,那个喊我的人,我没发现。我以为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他又喊了我一声“毛细”。那个声音在排队的人群里。哦,是安包,他裹着一件军绿大衣,像个大人一样。那件军大衣以前是他爸穿的,现在松松垮垮地穿在他身上,挺别扭的。并且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我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啦。”
他见我一副狼狈的样子,几乎也在用一样的语气问:“你怎么啦。”
安包说:“我得了很严重的感冒,不能找你玩了。”
我“哦”了一声,觉得感冒很快会熬过去,我说:“感冒好了,我们再去龙泉寺抓那只黑猫。”
安包笑了笑,说:“那只黑猫啊,一定要抓回来。”
我问他:“你的衣服拿回来了吗?”
安包摇了摇头,说:“我妈还问起衣服的事,我没说。”
我说:“我帮你拿回来。”
安包说:“你真的帮我拿回来?”
“当然。”
安包开心地给我也买了一碗铜山口牛肉粉,他说:“我请你。”我们心照不宣。
他的那碗牛肉粉并未吃完,还剩下大半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本来想请他出马去吓唬一下韩少的。现在,安包这副模样,我看他是有心无力。他看我一身泥土,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于是,我把自己在戏台的遭遇说给了他听,他一点儿也不愤怒。
安包起身离开,我顿时有了一种失落感,这背影不再是我羡慕的那个少年。
他说:“我还要去章镇卫生院打针。”
告别安包之后,我想帮安包从龙泉寺拿回他的外套。因为闲着无事,之前只是随便说说,现在我忽然有了怜悯之心。
下午戏开场时,人山人海,可以坐几百人的操场坐满了人,那些凳子都是从我们教室搬来的。随着锣鼓的敲响,戏台的帘幕开启,大戏正在出演,但对我们这些少年来说却是索然无味的开始。毛村的发糕也来看戏了,他坐在他爸身边,我对着他吹了一声口哨,他斜看了一下,我给他做了一个V形手势。不一会儿,他趁机溜了出来。
发糕见我,表情很是夸张,说:“别让我爸看见我和你一起了。”
我问他:“你今天是怎么啦?”
发糕说:“总之我不能找你玩了。”
他说完赶紧走了,我一脸蒙圈,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不能跟我玩了?这天下午,我还碰见了东东,他老远地躲着我,装着没看见我一样。本来,我也不喜欢跟他玩,因为他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包叫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就差去舔安包的勾子了。可我奇怪呀。
敲锣打鼓还在进行,一曲大戏下来需要几个小时,之前的那些踩高跷的少年又聚在一起,他们在谋划什么,不得而知。我一个人没事,想找他们玩,他们也不搭理我。那个韩少一直盯着我,他似乎在警告我。过了一会,他派了一个少年向我走过来,那少年问:“你还敢跟韩少再比一次吗?”
我装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还想比什么?”
那少年说:“爬树,你敢吗?”
爬树还真是我的拿手戏,我为什么叫毛细?因为我长得像一根细麻杆。
我问:“他输了怎么办?”
那少年跑回去跟韩少他们商量去了。过了一会,他向我招了招手,喊我过去。
那少年说:“如果你输了,要给韩少买一串摔炮,你带钱了吗?”
我说:“韩少要是输了呢?”
韩少说:“我输了给你也买一串摔炮。”
我说:“我不要你摔炮,你输了的话要帮我抓一只猫。”
韩少说:“那太容易了,不就是一只猫吗?”
我说:“那不是一只简单的猫,它住在龙泉寺。”
韩少说:“龙泉寺的猫啊,我都熟。”
爬树也选在龙泉寺门前的那两棵古樟树。几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古樟树,并不好爬。我们都没有爬上去,最后我们商定,我给他买一串摔炮,他们帮我捉那只黑猫。韩少住在龙泉寺一墙之隔的周卜丞,他说:“那些猫都是他们村的,给它一条鱼,它们会很听话地听从使唤。”
我说:“我也这么试过,并不管用。”
韩少很得意,说:“撸猫,你会吗?”
我问:“什么是撸猫?”
“就是给猫挠痒痒。”
“我也会。”
“你想赖账的话,你自己去抓吧。”韩少有些不耐烦,他转身要走,我说:“我有五块钱。”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纸币,晃了晃。韩少看到后,说:“成交。”
“我只要那只黑猫。”
“哦,黑猫,在龙泉寺,只有一只。”
他让我去章镇买好摔炮在戏台等他的好消息。
我将信将疑。
我去戏台买了一根甘蔗吃了起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这个下午,我愿意把时间花在那根甘蔗上。
大约一个小时后,韩少找到我,他说:“那只黑猫死了。”
我并未表现出惊讶,我认为他可能在骗我,原因是他根本抓不着那只猫,所以搪塞出一个理由来。我说:“猫有九条命,没那么容易死的,你不会抓不着那只猫吧。”
韩少拿出一件衣服说:“这是你朋友的衣服吧?”
他是怎么知道衣服是安包的?我没问。
那只黑猫可能真的死了。但总算找回了安包的外套,也算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问他:“猫怎么会死呢?”
韩少说:“它被鸟毒死的。”
我一惊,那只被网逮住的鸟,被人下了毒。
韩少说:“庙里的僧人跟我讲的,没想到是你。”
我解释说:“我真不知道鳥被人下了毒。”
韩少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以后不跟你玩了。”
韩少把衣服扔给我扬长而去,他像一个武德高尚的武士,对我根本不屑。我怔在那里好久不动,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没错,装在塑料袋里的那件卡兰色夹克外套,被洗得很干净,它确实是安包的。
唱戏结束了,黄昏的色彩染红了章镇最后一抹天空,接下来是夜场,因为寒冷的缘故,看夜戏的人并不多,孩子们也不来了,所以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去章镇卫生院找安包,把衣服还给他。
我小的时候,身体也不好,经常去章镇卫生院看病,穿白大褂的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总是哄着我打针。那个鬼地方,要不是去找安包,我真不想再去。
空空荡荡的走廊亮着几盏昏黄的电灯,在我有了记忆以来,这排两层的小楼从未有过变化。阴森的走廊连个人影也不见。我不知安包住在哪个病房里。也许他只是随便说说他住院了。
这时一个拖地的老头从洗手间出来,他拿着拖把一遍又一遍地拖着走廊,直到整个二楼的走廊越拖越脏。他不问我干什么的,等他拖到我面前时,他便把我绕过去。我“喂”了一声,他没理我,我再“喂”了一声。他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他说:“你在喊什么?”
“我在找人。”
“你没看见我吗?”
“我在喊你。”
“这里也只有我。”
“二楼病房没有人吗?”
“我就住在这里。”
“我问的是病人。”
他低着头又重新拖了一遍走廊,他拖到我面前时又绕开了我。这时他才回答我:“一楼亮灯的病房还有一个男孩子住。”
“他得了什么病?”
“他已经住了好久。”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我敲门时,开门的果然是安包。见到穿着病号服的他,我很是诧异。
他问我:“你怎么来啦?”
我把衣服给了他,他竟学会了客气,说:“谢谢。”
我和他顿时陌生了。我说:“安包,你的病怎么样啦?”这位十三岁的少年与之前判若兩人。
他说:“没什么……”
他眼神躲闪,不愿告诉我病情,我没继续问。我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摇摇头,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虽然我的衣服找回来了,但我的魂被那只猫勾走了。”
这是他妈告诉他的,如果他的病要好起来,用算卦先生的话说,必须找到那只勾他魂的猫。章镇那个算卦先生不就是周秃子吗?他满嘴胡言乱语,他不是说我活不过七岁吗?我妈说我小的时候后脑勺长了一个脓包,直到三岁时才消失,找周秃子算命,他说我家堂屋楼上有东西伸到了偏房。我妈回家后发现果然有一棵树从堂屋的楼上伸到了偏房上面了。她锯掉延伸出来的部分后,我后脑的脓包过了不久便消失了。这巧合的事被人越传越神奇。从此,周秃子在章镇成了无所不能的神话。
我问安包:“周秃子的话你信么?”
他说:“你看我腿肿总是消不下去,从省城医院到县城医院,花了很多钱,也不见好。”
“周秃子怎么说的?”
“找到那只勾魂的猫。”
他的脸色苍白而显浮肿。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我和他一样无助,可是那只黑猫已经死了。我不可能再把那只黑猫找出来。
他说:“我爸去过龙泉寺找过那只黑猫,它却不翼而飞,一直不见它踪影。”
我不能告诉他这只猫已经死了。
他叹气说:“也许这就是命吧。”
我说:“你爸没去问问那些僧人吗?”
他摇了摇头,说:“龙泉寺那么多流浪猫,也可能被哪位香客领养了,怎么找呀。”
我安慰他说:“我有空帮你去找找看吧。”
安包忽然眼睛有了光亮,他说:“我早该想到你了,既然我的衣服你都能找到,说不定那只黑猫你也能帮我找到。”
我不想让他失望,我答应他一定去找那只黑猫。
从章镇卫生院出来,已是深夜,寒冷的风灌进我的身子,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条通向毛村的夜路黑暗无比,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的魂也像被什么东西勾走了。想起这,我又打了个寒颤。
不久,将是春节,章镇一年一度的彩灯和毛村的红灯笼都装点起来。我家也不例外,安包的家也不例外。章镇唱了半个月大戏后便是小年。我在毛村有些清冷,年糕不来找我玩,其他少年也不跟我玩,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看见我走过去,也不理我了。我感到很郁闷,为什么会这样?我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我说给她听时,她说:“不会的,这只是你的错觉罢了。”
直到前两天,安包的妈妈来到我家找我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毛村的少年要躲着我。
那天晚上,我妈也在家,我们刚吃完晚饭,一家人吃着瓜子围炉烤火。我妈管安包的妈妈叫大嫂。我妈问:“大嫂,这么晚来有事吗?”
她说:“安包病了,有一段时间了。”
我妈很惊讶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能帮你什么呢。”
她说:“安包和毛细是经常在一起的朋友,我想问毛细一些事。”
我妈说:“你尽管问吧。”我妈把我叫到曹婶跟前。
她问我:“毛细,你和安包去过龙泉寺抓猫了?”
我点了点头。
她接着问:“那只猫呢?”
我答:“没抓着。”
她又问:“那只猫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我答:“没有。”
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抓到那只猫?你和安包想抓的那只黑猫。”
我说:“我见过安包了,我答应过他,我会找到那只黑猫的。”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全然没有以前见到她时的那副呆板严肃的表情。我问她:“安包的病严重吗?是不是他的魂被那只黑猫勾走了?”
我妈在一旁呵斥了我,说:“你在胡说什么呢,毛细!”
我弱弱地回了我妈一句:“安包告诉我的。”
曹婶并没有怪我,她说:“章镇的周先生这么说的,我也就信了。”
我说:“周秃子的话你们怎么就信了呢?”
我妈给我使了眼色说:“周先生的外号是你小孩叫的吗?”
曹婶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妈问她:“叫魂做了吗?”
曹婶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过了好一会儿,她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毛细,请你一定帮我抓到那只黑猫。”
我妈问我:“那只黑猫,你还认得吗?”
我不想让她失望,我点头说:“我会的。”
她走时塞给我两包糖果,说:“我替安包谢谢你。”
我妈说:“大嫂,毛细知道安包在龙泉寺玩耍的地方,要不让他陪你一起去龙泉寺给安包叫个魂吧。”
她连忙说了几声“好呀”。
我们约好了明天太阳落山时分一起去龙泉寺后山为安包叫魂。
按照乡俗,人的魂弄丢了,得让亲人唱着叫魂歌把丢掉的魂唤回来。
第二天傍晚,我们来到龙泉寺,她准备了一碗炒熟的糙米用来叫魂。我记得小时候生了病,祖母为我叫魂,她沿着我可能走过的路,一路带着唱腔叫唤我的名字,沿路撒米。
今天,曹婶依旧用古老的方式为安包叫魂,在龙泉寺后山,从那片坟岗开始。
她唱:遇山翻山,遇岭越岭,不要贪玩,不要流连,安包,回来吧。
她唱:遇山你应和,遇水你应声,安包,回来吧。
她唱:安包,回来吧,回来吧。
以上唱词她又重复唱了一遍。
接下来,她唱:这路上,神灵佑护你,这路上,祖先佑护你。
她唱:孤魂野鬼叫你不要理,回来吧。
她唱:莫贪玩,莫回头,最亲的人都等着你。
她唱:安包,安包,回来吧。
以上她又重复唱一遍。
反复唱着,一直唱到她家门口时,她最后大声喊了两遍:“安包回来了。”
她拍拍安包的身子,说:“孩子,现在你的魂魄已经附身了。”
安包在门口站着,没有任何表情,他这次见了我,也没跟我说什么。我见他的脸在灯光下,越显苍白和浮肿,精神状态比上次更不好。他的状态越来越差,病似乎没什么好转。
回到家后,我妈问:“安包的病情如何?”
我照实说了关于我所见的情况。
我忽然有些悲伤,问我妈:“安包得了什么病?”
我妈说:“听人说是肾脏的病,辗转了好几个医院,也没什么效果。”
我问我妈:“这病能治好吗?”
“这病来得快,这也许是命吧。”
我妈没有直接回答我。她说:“你答应过你曹婶的事别忘了。”
“那只黑猫已经死了。”
我妈说:“猫有九条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难道你不想帮安包吗?”
“我没骗你,那只黑猫真的死了。”
我妈说:“你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我不想让她和安包失望,我已经去过龙泉寺找过那只黑猫了,它吃了下了毒的死鸟。”
我妈沉默了半天,没有一句话。
我想在宠物市场买一只黑猫。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妈时,她赞成了我的想法。那时只能在城里买到猫,但是要买到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黑猫,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妈托在城里工作的小叔去买一只黑猫,但已经跨过年了依旧没有消息。
眼看我马上要开学了,找猫的事情,曹婶也没有问起。在差不多要忘记时,我妈带着我去章镇卫生院看望安包,我跟他说起我在找猫的事,他很感激地笑了笑,说:“我信你。”
看着他满是针眼的手背,我安慰他说:“我很快就会找到那只黑猫的。”
我决定去章镇找韩少,希望他能帮到我。
前几天,我还在章镇碰到他,我叫他名字,他没理我,他还为上次的事生气。现在我必须低下头来,让韩少帮忙,我不能再等了。韩少可能会有好办法,我觉得他住在龙泉寺隔壁的周卜丞這个村子,这个村子有那么多猫,一定会有一只黑猫的。
正月十五那天,龙泉寺的香客是一年中最多的时候。我想韩少他们可能会出现在那里,我买好了摔炮去龙泉寺等他。如果他不去龙泉寺的话,今晚的章镇元宵灯会他一定会去的。
早上,我在章镇吃早餐时,偶然碰到了韩少。我叫了他:“韩少。”
韩少像没有听见似的,依旧低头吃他的热干面。我又大声叫了他一句:“韩少!”
韩少抬起头,说:“想打架吗?”
“我找你有事。”
“打架可以,其他事免谈。”
“我的一个朋友快死了,需要你帮忙。”
“我又不是医生,怎么帮他。”
“需要一只黑猫可以救他。”
“你又想害死猫吗?”
韩少不信我说的,他对我所说的无动于衷。
“我可以带你去卫生院看看我的朋友,因为他的魂被那只死去的黑猫勾走了。”
“难道要我把那只死猫挖出来?”
“我们可以再找一只黑猫。”
“我不会这么做。”韩少坚定地回绝了我。
吃完早餐后,我一直跟着韩少,他并未发觉,他来到龙泉寺后,直接去了香积厨,原来给寺里做饭的僧人竟是他父亲。这个秘密是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偷听到的。这对于我来说像一根救命稻草,我答应过曹婶,会找到一只黑猫的。尽管那只黑猫已经死了,但是如果能找到同样一只黑猫,这对曹婶和安包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当我出现在香积厨时,韩少和他爸感到意外,韩少甚至有些愤怒,他质问我:“你在跟踪我!”
我没有否认,我说:“我是来请求你帮帮我的。”
韩少更加愤怒,他对着他爸说:“这就是毒死那只黑猫的人!”
我没有解释。
他爸看了看我,眼睛笑眯着说:“我认识你,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在香积厨吃东西。”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一下子让气氛缓和起来。
我说:“我的朋友病了,他快死了。”
他说:“我知道你们在找那只黑猫,可是那只黑猫真的死了。”
我说:“这事我知道,也许是惩罚,但这惩罚对安包来说太重了。”
他说:“既然你找来了,你就是有缘人。”
他答应了为安包再找一只黑猫。
韩少对他爸说:“不要答应他。”
我说:“我想跟你摔跤,如果我赢了,我请求你们帮我。”
那天上午,我和韩少在龙泉寺的广场上,拉开架势进行了一场摔跤赛。毛村的少年和韩村的少年,他们都在围观。
最终结果是我赢了。
我居然能够很轻松地把韩少摔倒,他今天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韩少说:“你赢了。”
毛村的少年却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感到奇怪,他们躲我像躲瘟神一般,自从安包得病以后,这些少年不再跟我玩了。其实,我已有觉察。
我说:“韩少,你是好样的。”
我知道这次韩少是有意让着我,他想帮我。
韩少说:“我们还是朋友。”
韩村的少年们对韩少发出了嘘声,他们不再相信韩少。
开学后,韩少来找过我一次,他约我晚上在龙泉寺见面,那寂静的月夜里,星光闪着冷光,龙泉寺紧闭的大门从红色变成了暗黑。万籁俱寂的夜里,寺里的灯盏在高墙内显得森森可怕。
虽是立春,但夜风让人冷得打颤。
韩少提来一个蛇皮袋子,说:“那只猫在里面,你赶快拿去给安包吧。”
我用手电光照了照,果然是一只黑猫,大小跟之前的那只差不多。我惊讶地说:“韩少,真是一只黑猫啊。”
他说:“一只染色的黑猫。”
果然,这只猫还散发着古怪的气味。
“还是你有办法。”
他说:“我爸找一个开理发店的香客弄的。”
我说:“我替安包谢谢你。”
他说:“你赶快给他送去吧。”
这只猫被送给安包时,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全身已经浮肿。他的眼睛已眯成了一线。见到他,我很难过,我跟安包说:“我把那只黑猫送来了。”
他吃力地想睁开眼睛,但试了几次,还是没有睁开。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几下嘴,没人能听懂。
曹婶说:“安包,我马上帮你把魂从猫身上叫回来。”
安包的眼角这时流下了泪水。
曹婶说:“毛细,你愿意再帮一次安包吗?”
她让我抱着那只猫来到龙泉寺后山的那片坟岗。
她要给安包再叫一次魂。
她一边唱,一遍撒米,我抱着那只猫紧跟在她身后。夜风从衣领灌进身子,我并不觉得冷,月夜里的星光闪着冷光,我也不觉得害怕。
她一直唱到她家门口,最后大声喊了两遍:“安包回来了。”
这寂静的毛村,她一个人的唱声特别低沉,此时,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在床头拍拍那只猫的身子,又拍拍安包的身子,说:“孩子,现在你的魂魄已经从猫的身上回到了你的身体。”
曹婶呆呆地看着安包。
我依旧还紧抱着那只猫没有松手,我一直这么紧抱着那只猫。我问曹婶:“猫该怎么办?”
她说:“把它系好陪在安包的身边吧,有了猫的声音,安包或许会安心些。”
一周后安包死了。
他被埋在了龙泉寺后山。
有一天,我去龙泉寺玩,碰见了韩少,我把安包的死讯告诉了他,他几乎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句:“嗯。”
我此刻有些难过。
韩少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原来他带我去看的是那只黑猫的墓地,他已经把它移到了安包的墓地旁边,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龙泉寺的猫死后都对应一个人的名字。”
这话是他爸说的,我不懂。
我问:“是不是那只黑猫害死了安包?”
韩少说:“你信吗?”
“毛村的少年都这么认为。”
韩少说:“他们以为你害死了安包。”
“我?”
毛村的年糕和東东,以及毛村的少年不再跟我玩,因为安包的病因我而起,都是因为那只吃鱼的黑猫。
我仿佛成了他们大人口中的灾星,所以他们远远地躲着我。
我用同样的口吻问韩少:“你信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爸也不信呢。”
我更为好奇的是那只被染过色的猫究竟是一只什么颜色的猫。我问他:“你知道那只被染过色的猫是一只什么颜色的猫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
这令我的好奇心深受打击。
安包死后,从龙泉寺抓回来的那只黑猫在毛村又成了流浪猫。
我经常在毛村见到它,因为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它来,它的黑色毛发慢慢褪去,春天的雨水已经把它还原成了白色。毛村有人见了它,十分吃惊地说:“真是神奇,那只从龙泉寺抓回来的黑猫还会变色呢。”很多人见了,都很吃惊,他们觉得一定是安包的魂还在这只猫身上。
曹婶逢人便说:“安包的魂还在那只猫身上。”
他们想:要不然那只黑猫怎么会变成白猫呢?
我妈也信了,因为她在曹婶家里亲眼看见这只猫原来是黑色的。
我愿意一直保守这个秘密,我跟韩少说:“那只染过色的黑猫原来是白色的。”
韩少说这事连他爸也不知道,因为那天夜里,他爸的朋友送猫时并没跟他讲过这只猫原来是什么颜色。
半年后,韩少也意外地死了。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情。他死亡的症状据章镇卫生院的医生当时描述,像极了狂犬病症状。据他父亲说,他为了寻找一只黑猫,可能被猫咬伤过。
我特别难过,他们都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毛村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再没有人愿意跟我玩了。我只好蹲在屋前屋后,观察那只白猫追赶一只啄食的鸽子,但它并没有注意到我。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龙泉寺时,想去看看韩少的父亲,听说他已经离开龙泉寺还俗了。之后,我偶然在一本《章镇志》上读到一段关于龙泉寺的文字记载:
1990年章镇龙泉寺发生猫咬人事件,疑似狂犬病死亡一人,韩某,十四岁……
我继续翻了几页,是一则关于毛村的民间故事,写的是那只黑猫是如何变成一只白猫的,不过时间不是发生在1990年,而是发生在庆历二年,主人公也不是安包,发生的地点却是龙泉寺和毛村,故事却如出一辙……
这么算来,毛村的历史已有千年。
那天,我在龙泉寺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回到毛村,因为毛村已经不复存在了。
【责任编辑】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