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2022-01-21张涛
张涛,职业编辑,业余写作。偶尔习画,退休闲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窑地》《大红门》,小说集《地老天荒》,散文集《孤山独白》等。
老马车
赶了大半辈子马车,六十好几了,马车却让张万顺闹心。
张万顺的老爹就是车虎子。一家三辈十个人,一辆马车,二十五亩地,闹土改了,地没进没出,中農,老爹继续当车虎子。
后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公社化,老爹还是车虎子。
再后来,老爹老了,张万顺接过老爹的鞭杆子,成了车虎子。马车与马车不同,头等的马车,是两节套,一匹马驾辕,两匹马或三匹马拉前套;二等的马车,前套只有一匹马,叫一杆枪;三等的马车,没有前套,只有一匹辕马,叫独挑儿。公社的时候,张万顺赶的就是两节套的马车,进村出村,走在乡道上,长鞭一甩,三匹马或是四匹马,摇着脖子下的铃铛,一路响个不停,那份风光,如同当今开着宝马或是奔驰了。
再再后来,分田到户了,张万顺分到了一匹刚上套小骒马,和邻居家差局儿,张万顺的马驾辕,邻居的马拉套,他成了一杆枪的车虎子。春种,两匹马一副犁,起垅、耥地;秋收,两匹一辆车,拉粮食、秸稞。马铃声在张万顺家进进出出。几年过去,邻家进城当瓦匠,地租出去了,就商量着把那匹马卖给张万顺,可张万顺家也没几亩地,用不着养两匹马,那马也就卖了,张万顺的马车成了独挑儿,独挑的小骒马下了崽,崽上套了,老马卖了,崽老了,又换成骡子,骡子又换成了马,车铺板车耳板,也修了换了不知几次,张万顺老了,马车也成了独挑儿。独挑儿就独挑儿,省草省料好侍候,张万顺仍然赶着马车春种、秋收。可是,一年地种下来,种子、化肥、农药,收了粮食,也就能饱个肚皮,赚不到钱。村里一些人家扣大棚,张万顺年龄大了,怕侍候不了,再说,建一个大棚得七八万,他也出不起。儿子在县城打工,买房子,孙子上学,也不宽裕,就算儿子有钱,他也不想朝儿子伸手。儿子叫他去城里住,他不想去,怕给儿子添麻烦,也怕住不惯,觉得还是守着自己的老窝好。春上,邻居家看上了他的地,要租下来建大棚,租地的价格比种地卖粮的价格还高,张万顺也就把地租出去了。
庄稼和草木,簇拥着村子,绿着黄着。一只鸡叫了,村子的天就醒了;一只狗卧在门口,村子的夜就心安了。牛啊马啊,拉着犁拉着车,才是村子的模样,才是庄稼人的日子。庄稼人,和土亲,有块地种着,心里才踏实。张万顺种了大半辈子地,却没地种了。没地种了,用不着开犁、拉秋,那马那车就闲了。
张万顺觉得,心里空。
妻子说,把马和车卖了吧,用不上,还得费心侍候。张万顺也想卖,邻村的也真有人来问过价,可是,他舍不得,说,再过些日子吧。妻子说,也好,那就过些日子。
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张万顺的马,从来都是当个宝侍候着,偏厦子里,张万顺抬起铡刀,妻子入草,铡刀压下,咔嚓,短短的草从刀下吐出来。铡刀复抬起,再压下,一声咔嚓接着一声咔嚓。俗话说,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上膘。张万顺铡刀下吐出的草,寸草铡得比三刀还细。
年龄不饶人,一刀刀压下抬起抬起压下,没多少工夫,张万顺就要直起腰喘几口。
妻子说:“老了。”
张万顺说:“老了?你点个头,我再娶一房小,看看能不能生个儿子!”
妻子说:“知道你能耐,俺点头了,你去娶房小回来,俺也开开眼。
他笑了:“我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啊。”
铡刀继续抬起,压下,一声咔嚓接着一声咔嚓。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年轻的人,也都五十冒头了。张万顺觉得,村子一天天瘦了,就像村旁的河套,河套边的滩,干成了老人脸;河套底,露出一片一片的鹅卵石;水,这儿一汪,那儿一湾,接不上流了。河套丢了,鱼呀虾呀蟹呀,鸟声虫声蛙声,还有大热天洗一个河澡的凉快,也都丢了。只有雨季的时候,活水才会回来一次,在老河道上走走停停,像村里外出的年轻人,过年时,水流一样进了村子,年三十,初一,初二,顶多初五,又都走了。
“卖了吧。”妻子说。
张万顺不语。
“知道你舍不得。要不,再等几天。”妻子说。
“等几天?”
“十天八天行,三个月五个月也行。”
张万顺又不语了。
“我就知道,那马车,是你的心头肉,舍不得割一刀。”妻子说。
“卖!明个儿就卖。一辆独挑儿,又不是两节套,我早不稀罕了。”张万顺咬着牙,说。
狠下心卖马卖车了,张万顺拿着剪子和小铁耙子去了马棚,先用剪子把马鬃剪得齐整,又用小铁耙子把马一身从头到尾梳了一遍,那马,格外精神了。剪过了梳过了,张万顺又把马脖下面的铜铃铛擦了一遍。别人的马脖子下,吊着一个铁铃铛,他的马脖子下面,吊着五个铜铃铛,而且是虎头铃铛,中间一个大虎头,两边配四个小虎头,十里八村,独一份。
张万顺退后一步,瞅那马。
妻子出来了,不瞅马,瞅张万顺。
“就这马的精神头,不得抢着买啊。”张万顺说。
本村的,没人买,就想去邻村看看。第二天一大早,张万顺喂了马,套上车,坐到车耳板上,不用举鞭子,吆喝一声,那马就抬起了蹄子。
叮叮当当的虎头铜铃声,响出了院子,响出了村街,那车那马那铃声,一点点远去了。
近晌午时,张万顺家的烟囱升起了灰白的烟,好一会儿,烟消失了,妻子推开风门朝院门口打量,耳朵也没闲着,听马铃声。没有丈夫的影子,也没听到马铃声,妻子就回屋里了,想给张万顺打个电话,拿起手机,自个儿倒笑了,两个人守着一部老人机,也就是和儿子通个话,这回,不是给儿子打了,可打了也白打不是?
近晚的时候,妻子寻思卖出去卖不出去,也该回来了,晌饭也没吃,怕是早就饿肚子了。她把锅里的饭菜热了一遍。外面的天近黑了,还是没有人影,正盼望着,马铃声隐隐地从村街上传过来,妻子拉开风门,立在屋檐下,马铃声越来越响了,张万顺的马车就进了院子。下车,放下鞭子,卸马。
“这一整天的,白跑了。”妻子说。
“也不算白跑。有看上的。”张万顺说。
“有看上的,怎么没卖了?”
“给的价不行。”
“当俺没长眼啊?你那张老脸,板得像块石头,还给的价不行,怕是没有给价的吧?”
“有眼不识金镶玉!”
一连三天,马铃声从院子三出三回,张万顺明白了,他的那辆马车,在这三里五村,再也见不到一辆了。都说物以稀为贵,可就是没有人买他的最后一辆马车。
张万顺不信他的马车没人要。
“赶集。”张万顺说。
“也是个法子。”妻子说,“这回,你别忘了把手机带着。”
“带手机,给你打?”
“备不着遇到什么事,也好找儿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张万顺就起身,顺进了马棚,把马又梳了一遍毛,牵出来,上套,妻子就把手机揣到他兜里,又嘱咐一声别丢了。张万顺应了声,从厦子抱出一袋子铡好的草半袋子马料,放到了车上。
妻子问:“还带上草料,你这是想在集上住几天啊?”
张万顺说:“买了咱车马的人家,不一定有现成的草料,带上,吃几天,也给人缓个空。”
张万顺坐到车耳板上,操起了鞭子。
妻子说:“给马带草料了,自个儿没带草料,家里还有几块月饼,你带着,一时半会儿的卖不出去,也填补填补。”
妻子转身朝家里走去,张万顺的鞭子在马头上响了一声,马车出了院门。
“喂!”妻子喊。
“賣了马车,我下馆子!”张万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合隆的集,在山坡上,像所有的乡村集市一样,用的,电器、衣服、鞋帽、农具;吃的,粮米、油盐、糖果、炒瓜子。张万顺把马车停在集市边一处卖肉的案子旁边,扳起车闸,把一块纸壳子挂在车闸上,上面写着一个字:卖。卖字的下面,写着他的手机号码。
“肉来,五花肉脖领肉里脊肉,猪血猪肝猪肺子,前蹄后蹄大猪头!韩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够!”卖肉人韩老六,胸前吊着围裙,胳膊戴着套袖,嗓门好大。
韩老六好手艺,买肉的要二斤五花、十块钱的里脊,或是五斤后肘,立马下刀,右手还在刀把上,左手把那一块肉扔到电子秤盘上,秤盘颤了颤,停下,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好。肉卖得热闹,张万顺的马车前,却是一派冷清,小半天过去了,也没人近前。
“肉来,五花肉脖领肉里脊肉,猪血猪肝猪肺子,前蹄后蹄大猪头!韩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够!”韩老六,刀不离手,切肉,称肉,不耽误吆喝。
张万顺也想试着吆喝一声,可是,就是出不了口,出不了口也得出,试着几次,终于喊出了一声:“卖马车,好车好马,价格便宜!”
日影渐渐正了,人群开始稀了,乡间的集市,近午时分,开始散了。肉案上,剩下不多的后肘肉和两只猪蹄,韩老六放下刀,点着了一根烟卷儿,朝张万顺吆喝了一声:“老哥,下集了,我这肉便宜,来一块?还有俩猪蹄,七折,拿回家,喝个小酒。”
张万顺说:“兄弟,哪有喝酒的心思?大半天了,我这马车还没有一个人问价。”
韩老六说:“这年头,车啊马啊,不好卖。你是卖马呢还是卖车?
张万顺说:“马车马车,车马不分家,一起卖。”
韩老六说:“这么着,要是价钱合适,这马,我买了。”
张万顺说:“这位兄弟好眼力,我这马,才十岁,拉犁杖拉车,都是好家伙。车呢,也八成新,你要是要了,车马就一起接了。”
韩老六说:“我又不种地,要车,只能当柴火烧了。马呢,可以上我的肉案子。”
张万顺说:“上肉案子?拉车种地,价钱高点低点,都好商量,你要上肉案子,我可不能卖。”
韩老六说:“咳,要不是看着你老哥急着出手,我也看不上你的老马,马肉比不上牛肉,不好卖,”
张万顺说:“我就不信,这么好的车马,会没有人要。”
韩老六说:“老哥,你说个价,好商量,我不会亏了你,保你满意。”
张万顺说;“兄弟,不是钱的事,你要上肉案子,给座金山,我也不卖。”
韩老六说:“老哥,痛快人,祝你好运。”
韩老六把肉案、货柜、剩肉、凳子、秤,还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货两用的半截子车上装。装好了,上车,突突突突走人了。
张万顺不信没有人要他的马车,第二天,继续赶集。乡间集市多,一个乡镇有几个集,他就赶圈集,几个集赶下来,那马车仍然没有卖出去。那天,他就来到了龙王庙,那是两县交界的地方,集大,人多,他就把马车停在道边,扳起车闸,把那块写着“卖”字的纸壳子挂在车闸上,对着密密麻麻的人头,高声吆喝:“卖马车,好车好马,价格便宜!”
下集了,仍然没有人问价,张万顺失望地坐在车耳板上。一个人踱着方步来到跟前。
是韩老六。胸前吊着围裙,胳膊上戴着套袖,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
“老哥,也赶圈集了?缘份啊。”韩老六说。
“圈儿集是赶了,可没遇到识货的。”张万顺说。
韩老六进前一步,瞅瞅那匹马,瞅瞅张万顺。
“不是没有识货的,是你的货不硬啊。就你这老掉牙的马,上了肉案子,也不是好肉。”韩老六说。
“兄弟,上肉案子的事,你这辈子就别惦念了。”张万顺说。
韩老六掏出手机:“老哥,要不,咱俩加个微信,你什么时候想把马卖给我,给我发信息。”
张万顺说:“我这是个老年机,微不了什么信,就是能微,我也不微你,微了你,就把我的马微上肉案子了。兄弟,还是那句话,你给座金山,我也不卖。”
“老哥啊,看你一天天赶圈集,出不了手,我是真心想帮你一把,你倒舍不得。”韩老六扬起手机点点,“就你这马,老天昏地了,拉个空车,还凑合,卖?除了我韩老六,谁能要啊?”
“十岁的马,正是好年龄,独个儿,能拉犁杖,车上装两千斤,都能走成一阵风。”
“还一阵风呢,十岁的马,要比人,也有七十岁了,七十岁的老马,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几步,就得趴窝!”
“你再说一遍!”
“七十岁的老马,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几步,就得趴窝!”
张万顺不说话了,走到马车跟前,取下写了“卖”字的纸壳子,扳倒手闸,把鞭子在马头上抖了抖,那马把车拉到大道上,立住了脚。“驾!”张万顺站在地上一声吆喝,随着鞭子在半空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马拉着车朝前快步走去。
“这就叫跑啊?”韩老六笑了。
张万顺瞅了韩老六一眼,举起了鞭子,啪的一声重响,在空中甩出一朵花。
“驾!”张万顺吆了一声,那马张开四蹄,立时窜了出去。
“驾!驾!”张万顺又连着两声吆喝,那鞭子也连着爆出两声炸响,立时,那马那车,拖着一团团炸裂马铃声,像疯了一样朝前奔去。
“兄弟,看见了吧?”
“长见识了。”
“长见识就好。”
车和马的影子一点点远了,马铃声一点点小了,继而,拐弯,马车没有踪影,马铃声也消逝了。
韩老六吸了口烟卷儿:“老哥啊,这马,要是卖给我,票子早就揣你兜里了,这下好了,交给大道,让人白捡了,一分钱得不到。”
张万顺说:“不是有句话嘛,有钱难买愿意。”
韩老六把烟头丢到地上:“是,有钱难買愿意。这回好了,我呢,不用惦记马肉了;你呢,也省心了,不用再赶圈集了。”
韩老六把肉案、货柜、剩肉、凳子、秤,还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货两用的半截车上装。装好了,他上了车,道一声:“老哥,拜拜了啊。”
韩老六走了,只有张万顺立在空荡荡的集市上,望着同样空荡荡的乡道。这时候,他才发现,鞭子握在手上。他有些后悔没有把鞭子放在马车上,这年头,小店多了,集市多了,可他从没见到哪个小店哪个集市有卖鞭子的,要是哪个人捡了马捡了车,车上还有一根鞭子,就万全了。可又一想,赶了大半辈子马车,末了,车马不在了,留下一根鞭子,也是个念想。这样想着,心里倒有点轻松了。
日影快正了,张万顺心里轻松了,却觉得肚子饿了,就琢磨着,他那马这会儿怕是也饿了,这么长时候,一路跑下去,累了,饿了,立在路上了,要是哪个人捡到了,能不能见到车上的草料,给马喂上一口?他忍不住抬头朝大道上望了一眼。
隐隐的马铃声,懒懒响着,从大道的深处传来,张万顺瞪大了眼睛,遥遥地,见那马车的影子,一团铁黑,沉沉缓缓移动着,一点点近了,张万顺想迎上去,两只脚却沉得像石头块子,没抬起来。还好,过了一会儿,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马立住了脚,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低着头,一个个汗珠子,顺着鼻子口唇滴下来,大张着嘴巴,喘。
张万顺拄着鞭子,瞅那马,也大张着嘴巴,喘。
进城的麻雀
那时候,兴起了一个词儿:农民工。
农民工,像一群群进城的麻雀,带着泥土味和草木气息,在工厂,在饭店,在菜市场,在建筑工地,叽叽喳喳乡音未改。出力,挣钱,期盼着一份比乡间多些的收入。
这一块地面,也是农民工的天下。搅拌机轰鸣着,脚手架上的人在砌砖,沙堆旁,两个人正把沙子朝一张斜立的筛子上一锹锹抛出,小石子大粒沙,从筛子上滚下,细沙积在筛子后,几辆独轮车,轮番在沙堆边装沙子,车装得冒了尖,一车车沙子推到搅拌机跟前。没有谁说话,车来人去,像一些影子。
在忙碌的影子里,出现了一个女的,把一锹锹沙子装进手推车,把铁锹插到沙堆上,推起车风风走,沙子倒在搅拌机下,又推回车子装沙子。筛沙子的推沙子的几个男人,你望我我望他,谁也不知道今个怎么冒出来个女的。
日影快正了,工棚门口传来一声喊:喂脑袋了!
搅拌机停下了轰鸣,工地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工棚走去,那女的却推着手推车拦住了大个子。
大个子说,你这姊妹怎么回事?那女的说,我推的沙子少不少?大个子说,不少,多。那女的说,快不快?大个子说,快。那女的说,我推的又多又快,我要在这干活儿。大个子说,我说了不算,那女的说,谁说了算?大个子说,头儿说了算。那女的问,头儿在哪?大个子说,头儿在哪俺哪知道。大个子要走,那女的推着车子,左挡右拦,不让大个子走。
好几个人回头,瞅了一眼,说,这个娘儿们。
大个子进了工棚,那女的却继续推沙子。
好几个人,吃着饭还往外面瞅,王大壮说,瞅什么瞅,外面有你相好的了?大个子说,真有一个相好的,只是带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工人说,那个女人怪,咱推沙子她帮咱推沙子,咱不推沙子了,她还在帮咱推沙子。王大壮说,你想媳妇想疯了吧?工人说,王头儿,不信你看,还在推呢。
王大壮隔着窗瞅瞅,果见那女的还在推沙子,出门,走到沙堆前。
“喂,哪来的?”王大壮立住脚。
那女的瞅着王大壮,见他两手叉着腰,一根筷子粗的金链子吊在脖子上。
“步达远的。”那女的说。
“步达远步达远,离这可老远了啊,到这推什么沙子?”
“俺想干活,挣钱。”
“这种活,是女人干的吗?你家的男人,可真舍得!”
“俺没男人!”那女的吼了声,“俺能干。”
那女的又朝车上装沙子,旁边,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堆上哭起来。
“妈,饿。”小女孩仰着脸望着那女的。
“这是你闺女?”王大壮问。
“嗯。”
“你从步达远进城,连一顿饭钱都没带?让这么小的孩子饿着?你还算个妈?”
那女的低下头,不语了。
“俺、俺妈的钱、钱包丢了。”小女孩嗫嚅着。
小女孩搂着那女的腿,哭了。
瞅着哭着的小女孩,王大壮晃晃脑袋。
“进去吧,吃饭。”王大壮说。
那女的不动。
王大壮说:“怎么,还拿把拿把?”
那女的说:“你是领导?”
王大壮说:“什么领导,我就是个麻雀头儿,城里,躺着的街,是城市人的,竖起来的楼,是城市人的,乡下的麻雀进城,想活,就得比城里人多出力,才能找到食儿。我就是一个领人出力受气的命。”
那女的说:“你先进城,当麻雀头儿,俺后来的,求你给一个活干,俺不怕出力。”
王大壮说:“先吃饭。”
那女的说:“俺要有活干。”
王大壮叹口气:“看在孩子的面上,你还叫我说什么?”
那女的说:“你答应了?”
王大壮说:“你要领着小孩去吃饭,我就答应了,你要不去吃,我就没答应。”
王大壮在前,那女的抱着小女孩跟在后面,进了工棚。
吃过了饭,搅拌机又响起来了,那女的就要去推沙子,王大壮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正好缺个做饭的,你就做饭吧。那女的就留下做饭了。
那女的叫常三女,女儿叫苗儿,常三女也知道王大壮是工程队的队长。常三女说,王队长,叫我怎么感谢你。王大壮说,你千万别说感谢的话,咱都是农村来的,我也不过就是早来了那么几天,就凭这,我就该帮你。常三女说,王队长,你这么说,我也就不说感谢不感谢的话了。厨房的活,你放心。王大壮说,我当然会放心,不看别的,就看你推沙子的那个劲头,我就放一百个心。
工地原先是一片平房区,大部分都拆了,留下两处房子,竖着的是农民工的宿舍,横着的一处,屋檐下搭起了简易的棚子,是吃饭的地方,隔着门的屋子,是做饭的地方,东边的一间,挂着工程队办公室的牌子,也是王大壮的宿舍,西边的一间,放着电线之类东西,王大壮让大个子帮着收拾了一下,成了常三女母女的宿舍。
常三女拿起锅抢子,把灶台厚厚的油污铲去,把几个大铝盆都擦得能照出人影,屋地、吃饭的地面,也都扫得干干净净。王大壮立在办公室的门口,说,一帮跑腿子,住得像狗窝,叫你这么一收拾,像个家了。常三女说,王队长,要是方便,你这屋俺也收拾收拾。王大壮说,不好意思让你受累啊。常三女端了盆水进了那间屋子。一铺炕,地上放着一张旧桌子两把旧椅子,桌子上摆着钢笔水瓶和算盘之类物件,上面的灰,大钱厚,地上,空烟盒、塑料袋、绳头、铁丝,一把扫地的扫帚,横在桌子底下,她擦了桌椅、炕面、窗台,扫了屋地。王大壮说,你这么一收拾,像是要过大年了。
常三女干净,饭菜也做得好吃,大家都叫她三姐。那天,王大壮从外面回来,给苗儿买了个布娃娃。说,苗儿比他女儿叶子小两岁。常三女问,叶子由嫂子在老家带着啊?王大壮火了,吼,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吼过了,王大壮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倒在炕上,睡着了。
常三女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后几天才听大个子说,当初,王大壮和妻子一起进城打工,在九道沟租了一间厦子,生下叶子的那年冬天,妻子煤烟中毒,没救过来,他只好把叶子送回老家,由奶奶带。常三女说,我不该问。说着,陪了一些眼泪。
做饭的空闲,见哪个人的衣裳破了,常三女会要过来,缝缝补补。大家都夸常三女饭做得好,针线活也好。
那天,在搅拌机隆隆的声响里,王大壮骑着一辆崭新的富士牌摩托车回来了,围着工地转圈儿,喇叭声震天响。人们都瞅,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拍拍车座,问:够派吧!大个子说:头儿,鸟枪换炮啦!
所有人都知道了,前个项目的工程款到了,大好事啊!当天晚饭,不但让常三女加了肉菜,還上了酒,白的啤的一块儿上。吃着喝着,王大壮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在耳朵后夹了一支,再朝嘴巴里塞了一支,点着,剩下的,抛到桌子上,立时,好几只手抓上去,把那盒烟瓜分了。平常时日,王大壮不抽烟,只有高兴了或是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把烟叼在嘴上。
吃过了饭,王大壮把常三女喊进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提前支了二百元钱给常三女。常三女抽空上了趟街,没舍得给自己买什么,只给苗儿买了件裙子,苗儿穿上裙子,花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常三女把一盒价钱老贵的烟给了王大壮。
“三姐,花这个钱干什么?有这钱,你给苗儿买两串糖葫芦多好。”王大壮说。
“王队长,你别嫌少就行。我能挣钱了,高兴。”常三女说。
“谢谢了谢谢了。”王大壮接过烟,抽出一支,点着,吸,“好烟,好烟。往常日子,我都是给城里有头有脸的上贡,今个儿,也白得了一份好处。但愿,今年咱们工程队的日子好过,大家的腰包都鼓起来。”
“王队长,要不,你把叶子也带过来,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你忙,没工夫,我带着。”常三女说。
“三姐,带来容易,可是啊,叶子要上学了,城里的学校,不收啊。”王大壮说。
常三女说:“你是队长,当老板的,老板的闺女,城里还不收?”
“在你眼里,我是队长,人模狗样的。在城里人眼里,什么队长,什么老板,就是个个体户,农村来的麻雀蛋子,出力行,能不能找到活计,得看人家的脸色,大盖帽小盖帽,这个长那个长,嘴都大,咱陪着笑脸请吃请喝当孙子,都当不好。”
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天,王大壮总是骑着那辆富士摩托车出去回来,有的时候,会给苗儿带回一串糖葫芦或是一包跳跳糖,糖豆能在嘴巴里跳,苗儿也跳。那天,常三女正在摘菜,王大壮回来了,脸板得像石板,推开办公室的门,伸脚踹倒一把椅子,把一个水杯摔到地上,一连声开骂,骂大盖帽小盖帽,骂这个长那个长什么的。骂了好一会儿,骂累了,他一屁股蹿到炕上,倒下身子,躺成一个大字,胸口一起一伏,喘了几口粗气,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夹子,打开,里面的塑料隔下,是他女儿叶子的彩色照片,他瞅着照片,瞅了好一会儿,用假嗓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