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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0古岸

安徽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古岸

父亲只读过两个月的扫盲班,尽管他费了不少功夫,碍于时间短促,依然是个白字先生,“错加白”。他那会还没有拼音教学,解决办法如同《说文解字》的声训,哪个字认得就写上哪个字。母亲念了两年不到的学,母亲喜欢上学,但终为杂事所耽误,被外婆押着烧饭、割猪草……三天两头请假,郁郁不欢。遇到农忙时,干活比上课时间还多,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学费要拖很久,老师讨了好多次,迟迟不能答复,这让母亲很是难为情,经常绕道而避。加上当时活儿的确多,不单是母亲一人,外婆的几个子女都有任务,分配给她的任务是早上起来和她的祖母弄一大家子人(外婆有七个子女,加上双方大人)的早饭,干活是正业,读书变为副业,母亲意兴阑珊,二年级下册的新书发到后,她就辍学了。此为母亲的一大憾事。他们两个加起来的学历是小学二年级不到,一个文盲,一个是半文盲。

外公是识字的,卧室一面墙上挂着一本黄历,平素里有什么要紧事顺手备注。床头一侧摆放着一张写字台,下面几个小抽屉,有的落锁,有的敞开着。里头放着小本子,我小时候翻精掏怪,没事乱翻,本子里记着日常开支的流水账、工作账、人情账。外公的字写得比较高级,笔锋刚劲。我被他所写的方块字所吸引,像看一本图画书,不过很多字不认识(母亲说是“老式字”,大约说的是民国时开的蒙)。一日,我翻到了外公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某某吾女,展信安康……”某某是母亲的名,读书那会,信的内容,我还记得,现在已经忘记了。信末:“近况如何?念念。”舐犊深情跃然纸上。

外公想念隔海过洋远嫁的女儿,通过书信与女儿交流。母亲是远嫁异乡为人妻,思念家人,归宁未定予以慰藉。这是父女之间的两地书。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书信传情,家书一封抵万金,于母亲来说,间杂着小小的落寞与委屈。暾出东方,日薄崦嵫,她的心绪时而收缩,时而盈张,踯躅在少女时代的娘家与此时的夫家。

母亲的信开头是:父亲大人……

母亲的字写得还算齐整,一笔一画甚为稚拙,依稀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模样。我刚入学那会,母亲还指导过我写字,点捺要分清楚,不能含糊。由是观之,教母亲的老师基本功不赖。母亲的信短,一页,或一页半写完了,信纸是我们不用的作业本,偶尔也用专门买的信纸,信中所记皆是零零碎碎的事体。我现在想,母亲仅凭认得的生字能写完一页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写作文,总要点着方格稿数字,写几行,数一下,咬着笔头不知如何入手,不知如何填满,不是乌云密布,就是晴空万里、阴雨绵绵之类四字词语。如果那时能学到大先生的文章,“窗外有一棵枣树”,我还可以写得有质量些,至少多写几行不成问题。

外公的信有些古风味道,夹着繁体字,雅致;母亲的信直白到底,俗浅,信中有问起我的情况。写信,对母亲来说是一件头疼且庄重的不得不做的事。匀出停当的时间段,家里所有的事情忙完了,母亲点亮美孚灯,伏在桌子上郑重地开始写信。母亲写得很慢,想一会,才缓缓动笔,遇到不会写的字标注拼音。写完后仔细地校对一遍,嘴里念念有词,偶尔皱一下眉头,有时轻轻叹一声,有时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触心的事多过舒心的事。

夏夜或者冬夜,静谧的海岛之夜,涨潮时分,屋外海水间歇地扑向礁石,闷一阵,响一阵,像扑在她的身上,泛着无可名状的湿漉漉的怅惘。她定怏怏地看着桌上的自鸣钟,鸡零狗碎的渔村生活中,她在别人眼中仍然有一层隔膜,她改变了很多,仍然无法真正融入婆媳关系、家族关系、邻人关系,她只有顺从,孤身一人无力抗争,她紧张、无措,她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当一个渔民的妻子。她晕船,她怕海,可是她说不出口,怕别人嘲讽。她在角落里藏着一些细琐的安慰,疗愈着创伤,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倨傲着,周而复始,疲沓得再无青葱。

我想母亲在那样的时刻,一定掰着手指,默念着来海岛的日子。母亲当时好年轻啊。

母亲写好信,用糨糊粘好封口,贴好邮票,放在写字台上,第二天到邮局寄出,去邮局需要走上四十分钟路程。母亲说识字少,我想她的意思多半是辞不达意,她要表达的东西很多,可她会写的字远远跟不上她要表达的意思,着急又使不上力。我没有看到她的信上流露的儿女情长之类的话语,或许我没有看全,或许是反复咀嚼之余不想提及。“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有时需要反着来理解。

我第一次在外公的回信上看到:见信如晤。我不晓得母亲懂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我想即使不懂,也能猜出来。母亲的一晤需要一年的等待。有年大舅的妻子意外过世,外公电报拍来,加上一个标点,七个字,“某某妻亡,速归”。赶巧遇到台风,母亲不死心,跑到码头,轮船停航。母亲望着滔天的海面,欲哭无泪。看不见的“海”无边无际。在她的一生里回放着颠沛的成长和无名的哀痛:置业、养育的劳累,与奶奶“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父亲两头都不得罪的沉默……

看到“见信如晤”这四个字,我心里被烫了一下,我觉得外公的信真是高级得不得了。我最初写信的格式,都是从外公回信中学来的。不解的是,外公的回信格式又与学校教的不一样。老师说错的,我觉得很高级。我依稀记得外公有一封竖写的红格子的回信,落款是旧历的年号,不懂,但觉得新奇,仔细把玩。外公的回信中,把上封信里母亲不会的字,抄在最后。于是,下一封信,母亲又学会了很多字。母亲边学边回,以信代言辗转好好坏坏的日子。聚积起来,换回旧历年底拖儿携女心心所念的归程。那一刻,母亲的归心似箭终于无所挂碍地铺展开来。我理解母亲是在多年后,从我被无端地放置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我和母亲是如此相像,兜兜转转后,只不过物理方向调了个——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我们彼此交汇又必将分离,直至永不相见。

信的内容,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大多不知。我七岁那年,外婆把我送回来后,凡是与我有关的内容,母亲会念给我听(我三岁那年,母亲把我送给外婆抚养)。饭后,有一个节目是听信,母亲知道,如果在饭前,我大概食之无味了。我听着听着就哭了。我第一次知晓一个人的无能为力,我想回去,可是我却回不去,父亲是根,母亲是藤,牵丝绊藤,我不得不自投“血缘”之网。七岁那年,我只是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物非人非。背景从陆地换成大海,人群从熟悉换成陌生,仿佛历经一场严酷的砍伐整饬,再也无法拼接在一幅画中。如果说抽噎是软弱的表示,那么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能怎么办呢?彼时顶让我难堪的是,我对于亲生的父母是如此陌生,语言、腔調、环境、氛围全然陌生。我的适应期变得极其漫长,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心理之床。信是阿姨写的,一封接着一封,宽慰、鼓励,唯一的期望——假期也是遥遥无期。是她把我带来,是她把我拋在此处,一觉醒来后,她走了,我留了下来,她自责,愧怍。可她又能做什么呢,“物”归原主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有时想,母亲让我回来,同时也制造了分离,在某种程度上复制了她自己,缺少铺垫的爱难道不是一种情感的伤害?

我那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梦里都是被人追赶着无路可逃的窘境。直到有一天我觉得逃离是一种可笑的想法,于是,我彻底认了,藏有暗疾的门悄然关闭,繁花如锦都是他人的。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不写信了。或许是我们读初中时,我每年寒暑假去外婆家,由我把讯息带去,她或许觉得再也不用写信了,或许是再也找不到写信的心情——渔妇即是她的命数,内心曾有过涟漪的湖面化为死潭,疲累得连恨都七零八落了。母亲不写信后,很多字都忘了。现在,母亲也有一本小本子,记着我们兄妹的家庭地址,联系号码。她放在枕头底下。想到了就拿出来。她很少打电话,总希望我能主动打电话过去,她是在寻找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心理的平衡,把那失落的部分以婉转的方式占有。我并没有如她所愿,猜透了她的心思故作不知,万不得已才回个电话,两人经常在电话里怄气斗嘴。我们活着活着都变成了互相讨厌的人,连一句鼓励的话都听不到了。我们在时光的缝隙中可怕地沉默着,包裹着复杂的情绪,我的沉默寡言是否有当初的影子,一切被遮蔽的,总有机会悄然出洞,但我们彼此之间能说不爱吗?我们爱得那么拧巴,那么不周全,却也认真努力过,粗糙的生活面前,我们都“一贫如洗”。我和他们都珍惜这稀薄的努力,心里头的泪花,诅咒般的记挂。尽管是失败得可以。

会写信,对父亲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事,吃墨水的文化人,胸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父亲念兹在兹。等我读到五六年级的时候,父亲就等不及了,听闻我已经学了写信,急不可耐地捉了我替乡人写信。父亲是面子多过查验,也不管我怎么想,愿不愿意,直接应承了人家。于是,我的痛苦接踵而至。

我发现写信比写作文还要难:第一,乡人说的是方言,我要转化为普通话,转化起来意思就差了些,毋贴肉。那时,很多方言的意思我还不能精确捕捉。第二,写信就是说话,把事情说清楚就行,而我总要写上一些形容词,加上些连词,“虽然,但是”等,这些乡人不是很理解。第三,信写完后,还要念几遍,在众目睽睽下接受审视,我念的是普通话,这里又要用方言翻译一下,我用方言又不灵光,乡人觉得意思没有表达到位,她急,我也急,急得满头大汗。只有父亲笑眯眯地架着腿,不关痛痒地应着。我不知道他在应什么。有时候又会来一句,“今年,侬来伐,倷娘交关忖侬”。他笃悠悠地说:这个意思,写进过否?他旁若无人般地当起高参来,享受着别人求上门来的“高光”时刻。为了写一封信,我几乎写得吐了。乡人听了一遍,忽然又想起一事,带上一笔,幸好我学会了用“另”,如,另,没洗的衣服带来,不要忘记了,等等。结尾是我从外公那现学现用,“匆匆,秋安”之类问候语。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认为这样写很高级。好在母亲写过信,懂得衔接转折,她在旁边帮衬,帮我纠正。只有这个时候,父亲会对我讲好话,更多的自我陶醉——我会代写信是多么高级的事。稿纸不用愁,乡人带来一叠,撕掉一张又一张,父亲捡起来装模作样地看着,不时点点头,评价我字写得不错。乡人最后千恩万谢,余下的稿纸作为奖励送给我。父亲比我会巴结,起身相送: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自此,他仿佛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筹码,父亲总是自话自说。一而再,再而三,后来,我终于厌烦了,父亲的筹码被我扔掉,我不想替乡人写信了。我觉得婆婆妈妈的有什么可写的,很不高级,老师说过,写文章要有凤头猪肚豹尾,一封家信清汤寡水,连一个“晴空万里”都没有用上。

父亲对我的贸然决定很是失望,他自己又不会,干着急又拿我没办法。叹气道:读书好,我是个亮眼瞎子(文盲)。他一定沮丧极了。他把我扔掉的废稿纸收拢展开,煞有介事地读着,居然能读出大概来(应该是默记下来了)。我不屑一顾,回之以“切”。实事求是说,写得并不怎么样,父亲一读,像是被人剥了衣服,怪不好意思的。多年后,当我读完鲁迅日记、鲁迅书信后,我觉得写信真是一项高级的活,年少无知,我实在小觑了它。其实,父亲的想法让我学会写信后,再学写申诉状,乡人包括他自己碰到冤屈时,我巴巴地递上去,碰到一个包青天。父亲一生都活在戏文里,入戏太深,无法自拔。我把他的愿望一个一个无情地灭掉。他用抱怨、没完没了的絮叨、比较来伤及我的自尊。

信就是表音,说话。字就是符号,结构学说能指和所指。父亲干网师时有一本子,堪称现代的甲骨文,我们家人能看懂,父亲是个不识字能记账的人。实在不行,就画个画,结绳记事,隔了N世纪,他自然而然拿来活学活用。等我识字时,我就笑话他。那是不懂事孩子的笑话,不经生活的磨难,浅薄得自以为是。我常诘问,鸟你也不会写,里面有只眼睛,加一点嘛。乌鸦的乌怎么变成鸟了,一斤的斤怎么是毛巾的巾,这些对他来说,好比现在的奥数题,我以为的简单是因为义务教育有一笔一画的铺垫打底,对已四十多岁的父亲则是异常艰难了。我的鄙视实在没有道理。父亲讪笑着嘀咕:乌鸦也是鸟,为什么没有一点呢?我无法解释。父亲也无法理解。父亲刻苦地学着“白字”,刻苦地学记账,带着我们生活。父亲能赚钱我认为也是个奇迹。一斤一两都要算钱,他怎能吃得消。于是他又捉了我去算账。我认为算账是件倒霉的事,断然拒绝了他。父亲打了我一记耳光。这是迄今为止父亲唯一一次打我。我所在的渔村,我是同龄人中最少挨父亲打的人。我不感谢他。他的自我与我的自我终不在同一轨道上,平面与剖面之中,我们始终缺少必要的交集。那些年,父亲为做生意,为一两网线钱、一米房基线,甚至砖头、瓦片等等与邻人发生过无数次的争吵。我们一家长时间处在鸡飞狗跳之中,弱势的我们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凄惶的抗争中,随之,家庭的矛盾升级,父亲把怨气撒到母亲身上,母亲终日哭丧着一张脸。对于他们的反应,我始终以沉默来对抗,当我有一年考中外地学校,立刻飞一样逃走,没有些许的留恋。这是我的第二次逃离,终于成功。多年后,父亲与母亲对我的此举很是不理解。父亲在晚年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没有让我干过重活,在他的口述中,我几乎没有搬过一块大石头。他的言下之意,我一辈子都还不清他们的爱。他们的爱是用夸大的数字两头来计算,诸如,一万个好,一点也不。如母亲,小时候我在海边捡了一碗螺,当然比起同龄人来还是少了,她会说,拾了两颗螺。他们忙于自己和生计,而忽略了我的感受,我的双重感受(小时候的疏离与成长中的害怕)。也许是我的自私带偏了方向。在他七老八十之后,我们已经无法沟通,静默的时光让我害怕。我们都被沉重的岁月折磨得坏了性情。他始终没有放弃,徒然地挣扎,对未明的,未实现的,充满着孩子似的执拗与憧憬。可是,他不承认现实,我无话可说,我勉力与他交锋,又感到凄楚。他性格的乖戾与苍老修炼的法宝沉重地碾压我们相处的时间。把我一年来想好和要表达的温情肢解成可怜的例行公式:来了,我们去了。第三句都显得多余。走出他们居住的房间,我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同时,又有一种说不上的酸楚。每一次过年,我们都高兴不起来。得到一个消息后,我给他们买了“舟惠保”(一种保险),像是对自己的安慰,这可怜的200元,让我非常难过。嫡亲的无解是无法做到撕破脸大吵一顿后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便是做做样子。

到另一个岛城读书时,我已经忘了有没有给他们写过信。如果写信,我会说什么呢?可以确定,母亲一定没有回过信。她会对我哥说,由我哥操笔写给我。述而不作——我已经长大。我后来写的信,对象不是他们,也不值一提。现在的信息时代,根本不需要它,我有时觉得,书信时代终结,我们反而不知道如何相爱。我时常想它,是因为脑中经常闪过:某某吾女……父亲大人……念念。“念念”,多么美好的字。为人子,为人父,无不念念。昔年昔日,今日今夕,未岁不期。我很抱歉,对自己很失望,用了很多年都无法弥补那一段的残缺。我对自己的失望是,那种浅薄的温馨被糟糕生活冲洗后,也懒得表现。所谓成熟,我应该骗骗他们,在他们面前笑,他们一说什么事,我立马行动。可是我都没有行动,一如当初我拒绝了替人写信。我不想被人代替,却无时无刻不被人代替。父亲至今都不知道,我会写些文字,还发表了一些文字。父亲说过书越多越好,越读多越好。可是父亲不知道,这个时代亮眼瞎子的已然不多,睁眼说瞎话的越来越多,这跟读书又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让我少抽烟,我说烟是个好东西。我明知不好,也要说成好。我觉得自己也老了,可憎了,变着法子来安慰自己,骗自己。我是否复制了他们。好像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公约彼此情感的容器。如果他们再年轻30岁,或许我会告诉他们,其实,我现在过得很不开心。我多么希望能看到父亲拔出拳头,母亲抄起扁担冲出门去……这次,我一定會加入我们的队伍,不再冷眼相看,不再畏畏缩缩。

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于是,我怀念一隅裁剪过的偏安,那曾经有过的等信听信回信的日子。

于是,我想念每年年底,凌晨两点起床,母亲把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一个穿起,凌晨四点半出发坐公共汽车到码头,摆渡,再步行,再乘轮船,然后外公来接我们,走上一个半或者两个小时路程到外婆家,一年漫长而又幸福的一次旅程……

于是,念念,在一地鸡毛的琐碎中原谅自己,原谅他们。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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