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人
2022-01-20李一默
李一默
1
抹上最后一层铜粉,他感觉脸上戴了一副面具,而世界,被挡在外面。他把眼睛睁开,化妆师水平不错,除了他自己,大概没人能把他认出来。他想笑,却不那么容易,因为整张脸都是僵硬的,他的笑甚至包括他想笑的意识,都被封死在了铜粉里。还好,他的眉眼还活着,于是,他的笑意从那里流出来,不过,瞬息凝固,戛然而止。细心的化妆师还是发现了,再一次提醒他,铜人最忌讳表露,要学会隐藏自己。他点点头,幅度极小。化妆师又把铜粉抹在他头上,那些疲软的头发仿佛接收到命令,一下子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充满战斗力。
他也站起来,穿上铜色褂子、铜色裤子、铜色鞋子,而这些,早已被做旧,与他的铜人妆浑然一体。他盯着镜子,尽量面无表情。可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极重的油彩味道,还有一种年深日久的汗味,他没忍住,鼻子终于动了一下,同时,又蹙了蹙眉。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他告诉自己,与心底深层的胆怯、自卑与恐惧相比,这都可以忍受。
即便如此,可有那么一瞬間,他还是有一点点心慌,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尤其在公共场合,公交车就停在他的前方几十米外,即将开走,他都没有勇气奔跑过去,赶在关门的那一刻挤上去。很多时候,他都看着它在眼皮底下一下一下走远。即便上了车,或者乘坐地铁,他都选择角落的位置,倘若没座位,他也尽可能站在边远的人少处。如果有人下车,座位被空出来,他就站在空位旁,可他也不会成为那个立刻就去抢座的人。他怕,他觉得所有目光都盯着他,他不想太主动、太积极、太耀眼,他不想成为人们眼中关注的对象和目标。恰恰相反,他倒特别希望有人能立刻坐进这个空座位,只要那人坐下来,他所有的尴尬立马就能消失。倘若,此时此刻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都会犹豫一下,要不要接起来,如果接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会极小,极低,好像怕影响别人,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他怕他说的每个字都能被别人听到,不光能听到,他们的心里一定还在议论,议论他的电话内容,议论他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从来都没有如此认真地盯着自己看。他知道,很快,很多人都会盯着他。他将成为焦点和中心。
如果个头再高一点就好了,如果再好看一点就好了,如果……他试想了无数个如果,可是,每一个如果都遥不可及。他只能是他自己,而他,也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突然就后悔了,明明害怕,却非要如此,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他又很快安慰自己,如果必须面对,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命运赐下的,他从来都不主动,可也不拒绝。如此想来,他盯着镜子,根本就看不到他自己,他的眼里只有铜人。
他告诉自己,他就是铜人。
2
手拿扇子,他被一种激动和兴奋推动着,出了门。
正是午后,日光毒烈,商业街人流穿梭,永无断绝。商家店铺外即小广场,早已停驻不少人,二三成群,或独自一人,于绿荫下的石椅上闲坐。他选一位置,回头就能看到商家店铺,而他的任务就是把更多的人吸引到店里去。站定后,他一动不动。其实,从他刚出门的那一刻开始,有人就注意到他了,他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移过来,贴着他,随他的步子一直走,直到他停下,摆好站姿,一动不动,所有的目光才落定在他身上。
多亏化妆师给他配了一顶帽子,帽檐宽,他故意压得低,一来遮阳,二来阻挡他人目光。
很快,就有路人停下来,凑上前来,盯着他。
有人看了一会就离开,有人却故意走近,十分好奇地摸他那镀上了铜粉的双手,然后袖口,然后衣领,步步逼近,他仍然一动不动,并且,坚持的时间还挺长。他之前在一家酒店,上岗前接受过残酷又严苛的培训,曾一动不动连续站立数小时,积累下一些定力。那人见他不动,不知是无趣得很,还是真以为他是一尊铜像,转身便要离开,他却突然动了,就像一个电动玩具被人触动按钮突然吧嗒一下启动。他的身子突然往前一扑,那人被唬了一下,在围观者的大笑中,很快,跳着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也笑了起来。
连旁边的一个小孩也被吓了一跳,张大嘴,躲在一个女人身后,嘴里一直不住地嘀咕,原来是真人哪,简直太像了。
还有更大胆者,走近与他对视,所谓的对视,说白了就是看谁能坚持长时间不动、不眨眼、不笑场。因为有铜人护体,他自认为可以。可对视者似乎有备而来,眼神中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他从来也没与人这样对视过,如此漫长,如此认真,如此正式,好像他与这人似曾相识,这一刻他们重逢了,通过对视,认出彼此,也认出了曾经的自己。那些早已围聚上来的看客们,更多是好奇或看热闹,有真正爱好比赛者,眼看胜负一时难见分晓,竟还与对视者一同屏气凝神,咬牙切齿,暗暗替自己看好的那一位加油鼓劲。
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第一粒汗珠蠢蠢欲动,率先起义,擦着他的眼角就滑了下去,一路收兵买将,声势浩大,瞬间成团,坠落于地,英勇就义。更多汗珠摇旗呐喊,纷纷效仿,好不热闹。
终于,他眨了一下眼。当然,还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他怕妆花了,铜粉融化,别人把他认出来。
人群中很快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人也笑,是一种胜利的笑。他的心底滋生出一点不好意思,逐渐生长,他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的双眼也湿润了,不知道是汗是泪。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接过来。事实上,他也来不及多想,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与失落感重重砸下来,压弯了他的头颅。他不敢抬头。他更不敢看众人,哪怕一眼。其实,对视者早已离开,围观者也一一散尽。只留下他,孤独地固守着自己的边界。
纸巾,还被他捏在手里,边缘处沾染了他的手印,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衬衫的口袋。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是它和它的主人拯救了他,赐予他安慰与鼓励。本来要跟人家说一声谢谢的,可这两个字重达千斤,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没力量将之从嘴巴里推出去。他做不到。最糟糕的是,他都没看清人家长什么样,纸巾递过来的同时,好像那人就离开了。当时,他双眼模糊,根本看不清世界,而世界在他面前,跳跃着,摇晃着,一下一下遥远。
他伫立原地,怅然若失,像一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
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刚才与他对视的那人。这是他没想到的。那人还把一瓶矿泉水递到他手上,大概看出他喝水艰难,又特意把瓶盖拧开,用眼睛指挥他仰头,要喂他喝水。他赶紧拒绝,那是另外一种不好意思。可是,他的脸上却洋溢出笑意,很快,嘴巴也被感染,发出一阵呵呵声。
他捏住瓶腰处,仰着头,咕咚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真凉啊。
那人笑了。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脸上看到那种简单的笑。他突然想起来,刚才对视结束后,那人就是这样笑的,其实,人家仅是简单一笑,并没有针对他。也许,在别人眼里,事情拥有另外的模样,只是,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太久了,被他物阻隔,看不真切了。所以,这笑虽然砸在他心上,也确实击打起一些波澜,可是,细细掂量,其实与他没一丁点关系,人家就是享受一下赢的光彩,纯粹图一乐,并无他意。既然没关系,也就没必要受其干擾,更没必要任其摆布。就在他如此想的时候,世界似乎也被按下暂停键,他融入其中。他也从这种停止中领受了一份巨大的平静。
他知道,不管如何收场,都不会影响他。
他知道,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击倒。
那个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对着那人,说了一声,谢谢。
3
整整一个下午,应该说,他做得很不错。他藏在铜人里,知道什么时候隐藏,什么时候暴露,那种分寸感,他拿捏得越来越熟练。尽管口干舌燥,四肢僵硬,焦灼难耐,他还是忍受了下来。他知道没什么是容易的。与之前快递员、保安、酒店服务员、传菜员等工作相比,这个还相对简单一些。
而且,他还逐渐尝试着主动说话,掌控局面,与围观者互动,并配合他们合影。有时候,有人怀着好奇心凑近盯着他,还与他合影,他突然就把手搭在人家的肩膀上,或者在镜头里突然变换表情。合影者被吓了一大跳,电击一般,一边跳着跑开,一边哈哈大笑。他也笑了。合影者缓过神来,又凑过来,要与他拍一张真正的合照。
临近黄昏,化妆师把一个信封递给他,里面是日结的工资,这是提前沟通好的。化妆师问他明天人更多,还能来吗?他很快点点头。
衣服自己保管,明天自己化妆。化妆师说完,递给他几个圆形小盒子,内有铜粉、黑粉、金粉,还有一瓶护肤液。
不知为何,他有一点犹豫,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自己卸妆。化妆师又把一袋卸妆巾递给他。
他又接过来。
化妆师补充说,可以现在卸,也可以回家卸。当然,如果不介意,只把头发、额头、两颊、脖根几个地方简单洗一下,不影响晚上睡觉就行。
他嗯了一声。
这儿距离他住的地方不到两里地,他决定走回去。褂子、裤子和鞋子装在袋子里,只戴着古铜色的宽檐帽,他出了门。尽管很累,他却感觉特别轻松。袭来一阵晚风,闷热的气息被冲散,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他走得很快,很多人把目光送过来,与他的眼神撞到一块,很快又分开。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不好意思。处于静止状态,他可以很好地与铜人合二为一,可现在,行动中的他,没办法隐藏自己。铜人的世界与他的世界,始终是两个世界。
他知道,他又回到了他的世界,带着某种紧张、焦虑、匆忙和压抑。他的上身穿天蓝色半袖衬衫,汗水早已浸透后背,湿了很大一片;下身的牛仔裤发白,像一张旧报纸,他一直懒得换洗。他也将很快回到那间拥挤、潮湿,床板吱吱作响,地上蟑螂爬来爬去的小出租屋。
想到这一切,他的步子就慢下来。
马路两旁长满了高楼大厦,楼挨着楼,并列向上,越来越高,却永远不会相交。
停滞不前的公交车上,人挤着人,肉贴着肉,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可人们彼此并不认识。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住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上、脸上都是汗,妆容都花掉了。他分不清这是铜人还是自己。先卸妆,一袋卸妆巾全部用完,反复洗了好几次脸,他才看到自己。也许是用力过猛,脖根处和右侧脸颊泛起鲜艳的红。皮肤粗糙且黑,眼小,眼角处布满细密皱纹,鼻子扁平,离嘴巴太近,一张口,还能看到下排不规则的黄牙。
等公共浴室终于没人了,他草草洗完澡,就睡觉了。
4
第二天,与以后的许多日子一样,他都去得很早,因为他要到店里化妆。而且,他觉得过早进入铜人角色不好,他觉得别扭,尤其是走在路上。
化妆是个技术活。一开始他化得很慢,每次抹铜粉,都抹很少一点,颇费工夫。后来,尽管他越来越熟练,可每次还得半个小时左右。他要在脸上先打一层护肤液,经过几分钟的吸收,然后才抹黑粉,黑粉要覆盖大部分裸露出来的皮肤,不光是脸,脖根、下巴、两鬓、耳朵都要抹;而且,量要均匀,不能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这一层黑粉打好,才算完成第一步。紧接着,就是上铜粉,铜粉要涂在眉心、鼻尖、两颊、嘴唇、下巴、耳廓等突出位置,如此涂抹,才能把五官那种立体感凸显出来;如果希望某个部位色彩能更亮一些,那就上金粉,但不宜太多,太多就不显厚重,有损庄严大气。最后才处理头发,因为头发黑色,可直接上铜粉,抹一些在掌心,手握成半圆状,反复揪拽,幅度要小,速度要慢,动作要轻,而且,只涂抹发丝处,整体呈现古铜色即可,不能按住巴掌搓麻将一样反复往下压,那样容易伤及发根。等头发直立起来,像干枯僵硬的杂草丛,效果最佳。如果不戴古铜色手套,手上也要适当抹一些。上色完毕,再配以帽子、墨镜、扇子等物。
他逐渐变得轻车熟路,或者说,越来越融入角色当中。而这些配物,被他拿在手上,也逐渐成为他的一部分。其实,只要他愿意,任何物件到了他手里,都可以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也逐渐发现了自己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他隐藏自己和扮演角色的能力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他的心情逐渐放松,眼神不再躲避他人目光,变得异常专注。与他对视的人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就胆怯离场,好像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很快把视线移至别处。
当然,他也遇到过挑战。那绝对是个高手。他记得特别清楚,那人眼神中透着一股凌厉的寒光,似乎要把他砍成两段。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人,那时他正盯着远处,两幢红色高楼之间的白色剧场,在他的目光里,凝固成一个明亮的斑点,若隐若现。这个时候,他听见围观者中有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喊,老眼来了,老眼来了,喊声高低起伏。及至那人走上来,他才看清,比他大一点,成熟一点,眼神也沧桑一点。关于此人,他早有耳闻,听说他专喜挑战,小广场一带,不少铜人都死在了他的目光里。老眼不说话,冲着他先笑了,然后双臂抱在一起,站定,一动不动。
一般情况下,开始对视前,他都要做一点热身运动,比如,适当活动活动脚关节、腕关节、肘关节以及脖子,还要眨眨眼,消除一下疲劳。可是,人家老眼根本就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身未热,眼不眨,直接开战。他呢,自然就更不好意思了。既然要比,首先不能输了气势。他深吸一口气,铆足一股劲,很快站定,站成一棵树。
尽管准备不够充分,他还是有些底气的,毕竟,他干了也有一段时间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样的眼睛没凝视过。应该说,每一双眼睛都不一样。老眼的眼睛呢,细小,聚光,眼皮略长,即便睁开眼,也能看到多余的眼皮堆出的一些褶子,有一种耷拉感,也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错觉。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任何事物尤其是你认为你所擅长的事物,都不能长久凝视,它能成全你,也能毁灭你。老眼眼睛深处射出的光,并不都是善意的,有挑衅和轻蔑的成分,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老眼个头比他高,老眼的目光就产生了一种俯冲感。换句话说,老眼在俯视他,而他,只能仰视老眼。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真相。他的身高决定了他的目光,就是逃到铜人体内,他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但是,他自有办法。他没有避开,而规则也不允许他避开老眼的目光,他更不可能沉浸其中。他选择了穿透,让自己的目光足够强足够硬,穿透眼前障碍,在视线之内寻找一个想关注的焦点,或者目标,就像摄影师拍照时虚化背景聚焦对象一样。这样的穿透需要想象,而想象让他更加专注。他开始猜测老眼的生活,会不会像他一样,也挤在十几个人合租的出租屋?他从事什么工作?有没有被上司指着鼻子大骂过?有没有在很多个黄昏走在大街上而心生孤独?在那些好不容易盼来的周末,他会摊在床上一直玩手机,还是加班?或许他有朋友,他会去找他们聚会、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他有没有女朋友?……
5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他的眼睛,击穿了他对老眼这个陌生人的全部想象。
他不自觉地使用了余光,一眼,接着好几眼。他看着他,真的好眼熟,像之前他送外卖时的一个骑手。跟他一样,他也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速度极快,见缝就插,上天厚他,从未出事;而且,基本没收到过差评,唯一的一次,还是因为那天下雨,迟送了十几秒,外卖完好,他浑身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竟没抱怨半字。其实,他的薄雨披就压在车座底下,他没空拿出来。有关此事,他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能理解,时间真是太紧了,有时候连撒一泡尿的工夫都没有。可他们基本没说过话,与他一样,他也是极其沉默的人,每天上午例会点名,见到彼此,也只是象征性地略微点点头,其实并不熟。
此刻,他就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而他,特别担心他把他认出来。如果穿上骑手服,他与他并排站在一起,并無分别。他就像一把打开他过去生活的钥匙,或者一面镜子,能照出他的全部现实,他的窘迫,他的贫穷,他的卑微,他的胆怯,甚至他的悲哀。即便藏在铜人里,他还是他自己,他也只能是他自己。在这浑浊的世界,他或许高估了自己的领悟能力,过早地就定下一个结论。
他没穿骑手服,所以他也能隐藏于众人中,是他的目光发现了他。而他,也从众多的围观者中走出来,渐渐走向他。他的心开始慌乱,跃跃欲试的鸟儿一般,按都按不住。他停下来,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如果一开始只是好奇心驱使,那么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执念,他盯住他,似乎在思考和求证,他需要一个答案,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的过往,关于他离开后的去向和归途。
围观者越来越多,将他们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
而他,赶紧把视线拉回来,聚拢在老眼脸上。老眼的鼻子上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渐渐生长,等待坠落。这丝毫不会影响老眼的发挥。老眼只有两只眼睛,能射出无数道光,他在这光中一点一点变大,成为老眼的待宰猎物。一行汗水也经过他的嘴角,大概觉得那里太干,就决定留下来。他差点把舌头伸出去。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一点一点侵吞着围观者的耐心。早就有人等不及了,选择离开,离开前,还特意拿出手机,对准他的脸、他的全身,拍照。还有人把手机举过头顶,让自己融入铜人对视的画面,歪头,龇牙,咧嘴,美颜,瘦脸,调白,咔嚓咔嚓咔嚓,连续自拍了好几下。更多的人,只是匆匆经过,看一眼,又消失在人海中。也有那从头至尾一直录像的,不断变换拍摄角度,一会拍他,一会拍老眼,一会还转一大圈拍一下各色围观者,好像他才是主宰这一切的幕后导演。
他早就习惯了,再多的镜头拍摄,背后还是人的目光。
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拍摄者身上,也不在老眼身上。
而那个让他担心惧怕的骑手,他所猜想出来的分身人物,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已离开。也许他看错了,作为一名满街风驰电掣的外卖骑手,他根本就没有停留的时间和理由。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普通路人。
事实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他没办法阻止纷纷而来的各种目光,也没办法停止汗珠在脸上的流动,更没办法让太阳减轻它的暴晒。万事万物,都自有其运行的规则,而总有一些事情,他是不可抗拒的,他是无能为力的。也许,正是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刺激着他的想象,教会他接受自身的局限。
所以,当那张纸巾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他有理由相信那就是宿命,一种无法更改的宿命,在那一刻,突然降临,击中了他。
她的脸藏在口罩后面,他看不见。
他用余光找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带着关切和温暖,对他浅浅笑着,眼神中还流出一束专注、虔诚、平静的光,照亮了他,让他在这浑浊的人世有了那么一点点醒意。他伪装起来的斗争装备,开始松懈。他想奔向她,带着他的全部热情,全部努力。他就那样看着她。他的眼里,只有她,而他从她柔软的眼睛里,似乎也领受到了某种启示。在他凝视过的无数双眼睛中,都不曾有过如此感受。
她抽出一张纸巾,一下一下,吸掉他额头上的汗。然后,她又拿出一张,转头,纸巾向老眼凑上去。她无视这场人间游戏,只看重她所看重的。在她擦去老眼脸上正在下滑的汗珠的那一刻,他知道,他那所有强装起来的坚硬的外壳瞬间崩塌。
可围观者们已经用笑声证明了他的失败,或者,他们用笑声在庆祝老眼又一次取得胜利。他们纷纷拿出手机,与胜利者老眼站在一起合影。他就站在旁边,被排斥在他们拍照的画面之外,有人偶然拍到了他,也是把他作为一个模糊的背景。他参与了这次艰苦卓绝的比赛,现在,却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他不在乎,只有他自己清楚具体的原因。输赢于他再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即便输掉了所谓的比赛,也是铜人输了,他并没有。甚至可以这样说,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输赢。而成为铜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跟别人一决高下。是她赐予他这种领受,她的眼神中有一种清洁的精神,让他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那不是想象出来的风景,是他的目光亲自获取的。
当两个无言者站在一起,他看向她,他好像第一次体验到并读懂了凝视的力量。
她的眼神不拒绝,不躲闪,不逃避,而是勇敢地迎上来,与他的目光融合在一起。四目凝视,他觉得他可以读懂她的内心。他见识过各色人物,凝视过各种眼睛,基本都在扮演或者隐藏,他看不透。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愿意把自己打开,露出她的真实,她的柔软,她的脆弱,她的悲伤。他没看到隐藏的痕迹。他能看见,更清楚地看见,她那真诚的眼神中写满了故事。
她的眼角湿润,涌动着一个明亮的湖泊。
他流泪了。如果是以前,当着众人,他是断然不会这样的,他肯定会躲在暗处,偷偷地,独自承受。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没觉得流泪是一种羞耻。
她用她那认真又专注的目光接纳了他,饱含着关切和问候,好像她是他的一个故友,他一直在等她,而她,特意从远方风尘仆仆赶来,只为看他一眼。
6
从此,他发现他变了。
他相信,他一定从她那里领受了某种顿悟能力,那愚钝的眼睛突然被擦亮。在他凝视别人的时候,总能穿过他们的目光直抵内心,在一种巨大的沉默中,他看到他们平静地流下了泪水。他相信,在那样的时刻,他们的心是向他敞开的。他们信任他,把他当成一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站立在街头的陌生人,接受一份来自陌生人的美意。
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
有一天,还是阴暗的黄昏时分,一个人向他走来,主动介绍自己。他说,他也是干这个的,只不过他是金人,脸上涂抹金粉,更亮一些。他边说边指着小广场的另一头。金人说,拐弯处有个店铺,他就在那里,跟他一样,也吸引顾客。其实,不用金人自己介绍,他已经从他粗糙的脸皮和发红的眼睛中,看到了他扮演金人的痕迹。他们是同类。金人告诉他,他红了,很多人把他的照片和视频传到了网上。金人还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他没想到,这似乎不是他预料的后果。当然,他也知道,金人是看中了他的名气,他从金人的眼睛里,早就捕捉到了这一点。金人来找他,是希望能和他合作开直播。金人说,现在就是直播时代,只有不断抛头露面,不断推销自己,才能让人家记住你,才能涨粉,多一个粉丝,就多一个流量,多一个流量,就多一份钱。
世界在他面前突然变得具体且清晰。
他不说话,一直盯着金人的眼睛。他习惯透过眼睛观察一个人。只凝视了一会,金人就把目光移开,不看他的眼睛。他知道,他们不光是同类,更是对手。他已经从金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纷争。而他,正是为了避此才躲进铜人里的,没想到躲进铜人里,还是如此。
他摇摇头。
他从来没拒绝过别人,这应该是第一次。
离开前,金人丢下一句狠话,要是不联手,你自己也干不成,走着瞧。
他看着金人消失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脸上的铜粉、金粉、黑粉所铸成的铜人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在店里卸了妆,比平时卸得都要干净。白色的卸妆巾,一点一点,变成铜色和黑色,铜人逐渐消失,而他,也从这黑色中一下一下显形。他终于把自己雕刻出来了。
他重新变成他。
化妆师曾经叮嘱他,记住隐藏,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可是,看与被看,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没有其他选择。每个人都是这样。他已经完成了他的示众,他不再躲避,他要回到世界中去。
他特意去了小廣场的另一边,看着金人,金人的面前摆满了手机架,所有的手机都对准金人自己。他走上去,希望金人能看见他,可是,金人并没有把他认出来。人群越来越密集。没有人认出他。铜人并不存在。世界也不存在了。他就是世界。
他走出去。
他渴望能再次遇到她,看她一眼。他相信,当他走在这世界中,他们一定能认出彼此,因为他们记得彼此的目光。不过,遇不到也没关系,有人离开,有人走来。有无数个她,无数个他,正在这世界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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