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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小景

2022-01-20陈武

安徽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俞平伯册页笔筒

陈武

笔筒

笔筒的功能无须赘言了,来源也不去考究。这里只谈谈我书房里的几个笔筒。

一个是竹木结构的。这个笔筒有了一些年代,据我粗浅的知识,断定它是晚清或民初的东西,主体材质是竹子的,上沿口是鸡翅木镶嵌。可喜的是,这是用一整块鸡翅木镂空制成的,四角没有接口。下底也是整体的鸡翅木,且有四个连体足。四个面上,雕有春夏秋冬的图案,类似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四条屏。该笔筒无款识,但从“笔墨即人”这一不变的理论推测,雕刻师非庸人,具有相当高的艺术气质,也不难发现,该雕工手法娴熟,布局精细,胸有大气象,使笔筒不仅具有实用功能,还有相当高的审美价值和教化意义。

“春”面上,可称“郊外踏青图”,主体画面是一座拱形石桥,一老者立于桥中央欣赏河景和两岸桃花,他双手背后,目眺远方,全神贯注,或许远处的河面上,正有舟楫赶来,也或许被远处的河柳春燕所吸引。在他身边,有两个顽童前后错位跑步过桥,动感十足。在河对岸,辽阔的原野上,桃红柳绿,假山青草。另有两组人物,一是祖孙二人,沿着花丛小径,向远方漫步;一是一学者和两个书童在煮茶,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煮茶图”,在他们身边,是一座只露出一根柱子和一角草顶的草亭,草亭里很可能有人在抚琴,抑或有文士在吟诗。整体画面,有轻有缓,有疾有徐,讓人有更多的想象空间。

“夏”面更是繁杂,撷取的应该是园林的一角,主体画面是一片湖泊的近景和远景,近景是假山叠石、斜伸出来的绿树、湖岸假山上的绿草和湖中的荷,有的荷花已经盛开,有的呈花骨朵状。远景也是以人物为主,一条长廊前的假山、古树下,有二人在对弈,有一个茶童正在侍茶。在假山上下,有几个孩童在玩耍嬉闹。

“秋”面到了远郊山野,远景是层峦叠嶂的高山,主打近景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的钟楼,寺庙前的河埠头,正驶来一条香船。艄公用竹篙把船停住,有香客走到了船艄头,有香客已经行走到了码头的石阶上。山门近在眼前,山门前的石桥静静地横跨在河面上,是夜半钟声到客船了吗?

“冬”面也是安静的,江岸上山体陡峭,有一条蜿蜒的石阶隐藏在山石岩体间,直通建筑在云端的房舍,那是寺庙呢,还是书院?一片祥云环绕在建筑四周。有数株寒梅,开放在江亭和山崖上。近景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一个老者独坐船艄,正在放竿垂钓。画面取“独钓寒江”之意。

这工笔“四条屏”,每幅上都有风景、人物,且主题鲜明,造型考究,将画意与雕刻技艺融会贯通,把城里的园林和城外的风光尽情描绘,用粗犷写意和工笔精描之法,体现了灵秀多姿的园林风景和田园风貌,把“云水空蒙”“剩山残水”的意境和情境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真是非大家莫能也。

另一个笔筒的材质是红瓷。和笔筒配套的,还有一个烟灰缸和一个茶杯。这套红瓷,是爱人的朋友送我们的,她老家在湖南醴陵,十多年前,她回娘家探亲,回来时给我们送来了这套瓷器。百度一下,知道“中国红瓷是湖南醴陵特产,醴陵红瓷以精湛的制瓷技艺著称于世,在四大发明出现以前,它就已经传遍世界” 。又说中国红瓷一时成为爱好者的雅玩,“成了各国收藏家刻意追求的宝贝。一直以来,中华瓷器千姿百态、包罗万象,却单单缺了大红瓷器,这是因为大红釉料烧制艰难,成本极高,有‘十窑九不成’之说,历来为皇家贵族所珍藏” 。看来,我要好好珍惜这套红瓷了。单说这个笔筒,直径约十五厘米,绘“五虎献福”的图案。朋友选此图案,可能是因为和我的属相有关。

我曾在山东博物馆里看到过一个笔筒,展出名叫“竹雕竹林七贤笔筒”,说明文字曰“画面设计独到,有静有动,相互呼应,是明末清初竹雕笔筒中的精品”。正是在这次参观后,我开始留意各种笔筒。南京博物院藏有“朱松邻松鹤纹竹笔筒”。据考证,朱氏为正德嘉靖年间嘉定派竹刻的开山始祖。记载笔筒较多的文献大多在明代,如《天水冰山录》记载查抄明代贪官严嵩(1480—1567)的家产清单上,就有牙厢(镶)棕木笔筒、象牙牛角笔筒、哥窑碎磁笔筒等,都是好东西。文震亨的《长物志》,记有笔筒专条,云:“(笔筒)湘竹、棕榈者佳,毛竹以古铜镶者为雅,紫檀、乌木、花梨亦间可用。”屠隆的《文房器具笺》中,也有笔筒条,曰:“(笔筒)湘竹为之,以紫檀、乌木棱口镶坐为雅,余不入品。”文震亨和屠隆都是明代晚期的著名文人,写文章时,对当时的文房器具多有记述。翻看明代中晚期的绘画(还有小说中的插图),笔筒也多有表现,如仇英的《桐阴昼静图》,陈洪绶的《饮酒读书图》,万历年间的刻本《状元图考》“胡广”的插图等,笔筒成为了文房四宝之外的重要辅助用品。晚清时,常熟两代帝师翁同龢被罢官回乡,在“回乡清单”上,多次记有笔筒,如“小笔筒(一个)”、“瓷笔筒(一)(蓝)”、“竹笔筒(一个)”、“大圆木笔筒(一个)”,老人家的这些笔筒,也许并无特殊之处,因为是自己日常使用的物品,也打包装箱运回家了。

如果不事收藏,笔筒也没必要讲究,凡能插笔的容器都可做笔筒。我有一个做土陶的朋友,送一个自己用土窑烧制的笔筒给我,另有一个写诗的朋友去井冈山旅行,接受红色教育,回来时给我带了一个简易竹制笔筒,也用了十几年。这两件东西至今还在我的书房里。更值得一说的是,我把云雾茶的茶叶罐当成了笔筒,因为这个茶叶罐形制特别——干脆就是仿笔筒制作的,材质是青花瓷,造型也不差,青花釉色彩纯正,图案精细,底部有“顺佳”款。如果去掉“云雾茶”和关于云雾茶的文字简介,说是一个专用笔筒也是完全可以的。

册页

喜欢文玩的人,都知道册页的妙处。

我较早看到的一本有价值的册页,是三十多年前在朋友殷先生处,他家祖上是当年海州的大财主,和杨家、葛家、沈家、谢家都有姻亲。这些人家有不少子弟考中进士、举人、秀才,在外做官或做生意,殷先生的上辈和他们常有书信往来,或相互诗文酬唱。册页装裱的内容,就是这些人的书札和诗词手迹,有几幅还是晚清名宦沈云沛的手迹,当属珍贵。这本册页,装帧简单朴素,只有12开,内容却挺有看头,不仅可以欣赏书法艺术,还能透过家书、诗词和友朋书札的内容,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日常情态。这种一百多年前的书法册页,我们自然是得不到了,只能看看过个眼瘾。

册页的源流,据说可以追溯到唐代,是受卷轴式书籍影响而来的。在唐以前,书籍都是卷轴式,不方便检索和阅读。有人灵光一现,把卷轴式书籍改成折叠式,前面再衬上较厚的纸做封面。后来又有人把这种办法引用到长幅画卷中,只是要下狠手,把长画切开,再装成册,这就是早期的“册页”。后来,画家也聪明起来了,专门画这种小画了。不过,现存的明代以前的册页,除少量的敦煌实物外,创作的书画册页还没有被发现,明代以前的小幅书画原作的册页,也是明清人集装成册的。而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册页,也是明代才开始有,即预先装裱制作成册,再在上面创作书画。这样一来,仅从方便收藏、保存上看,册页也比大幅画作有优势。

有人拿册页和手卷相比谁优谁劣。这又回到从前了。要我说,仅从功能上讲,册页与手卷属于同类,都是供文人雅士案头赏玩之用的。但册页略胜手卷一筹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册页画幅小,通常不足盈尺,制作中花费的心力却不比创作大画小。也就是说,画家在文化修养和艺术功力上要更高一筹,特别在构图时,更是匠心独运,把精华部分呈现出来,在小小的画幅中,营造出宽阔空灵的气象来;二是能够体现画家的手法丰富和想象空间,每一开都有每一开的变化和特色,使画面充满着丰盈的美感,既要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又要互相连贯,相互照应。

我书房里收藏的十来种书画册页,都是地方当代书画名家的,且都是我的朋友,比如许厚文、张耀山、王兵诸先生和葛丽萍女士等,他们的书画各有特色。许厚文先生是书法家,也是金石家,出版过《厚文金石存》《连云港碑刻大观》等著作,他为我写的这本册页,有扇面,有印章,有大小篆书,有行书,有草书,丰富多姿。王兵为很多人画过册页,他最拿手的,应该是《红楼梦》人物,特別是《金陵十二钗》,我亲眼见过他绘过四五册。他为我画的这本册页,共有十二面,有人物,有山水,这种山水人物的小品,很见功力,大多是小画大作,一笔一画很见气象。葛丽萍是秀雅而高贵的江南才女,写一手漂亮的小楷。她为我书写的册页是泥金三开,多达二十面,还不算跋语,且特色鲜明,抄录的,全部是她自己的诗词作品,曰《葛丽萍诗词选》。葛丽萍的诗词,和她的人一样秀雅,书法也透出一股清气。张耀山送我的册页是他书写的《陇南赋》,《陇南赋》的作者是甘肃白银人李学春先生。这是一篇长赋。张耀山的章草书法也很有特色,而时不时出现的用朱笔书写的边款或跋语,也是这本册页的另一大特色。我喜欢这些名家的册页,他们各具个性,各有各的典雅,也各有各的形式感和审美性,远比独幅作品丰姿引人。比如王兵的绘画册页,他把绘画中的十八般才艺完全施展于一本小小的册页中,每一开都在寻求变化,从题材内容、构图造型、设色技巧和笔墨走势等方面,录求不同的变化,既照顾了观赏的连续性,又体现了艺术的丰富性。

册页这种书房小玩意儿,历来受到文雅之士的喜欢和追捧。书房里除了读书写作,绘画填词,还可下下棋品品茗,也可闻闻香弹弹琴,都是难得的雅好,能再藏有几种心仪的册页,或朋友的,或名家的,有事没事拿出来看看,也是一种享乐。还有一种人,境界可能更高些,要寻求和构建某种只属于自己的小园子,来存放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精神家园”,付诸实践的,也就是这些雅玩了。特别是现在生活富足了,精神就有了需求,心灵也有了尚美,作画、填词、作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常常寄托于绘画美感和诗文感怀。册页这种集古人智慧与审美的小玩意儿及其独特的形制,正好具备了这种属性,能将绘画、书法、金石、诗词、题跋和信札等融为一体,受追捧也就成为必然了。

臂搁

臂搁,又称搁臂,是旧时文人的常用品,几乎每个读书人的书斋里都有一副,虽然不敢和笔墨纸砚一样说不可或缺,但缺了它,总觉得缺了什么。至于臂搁的材质和工艺,全看个人的经济能力了。如果是穷书生,随便什么都可当臂搁的——温饱尚且是问题,就别去强装斯文了。

“文房四宝”之外,如果一定要添一宝,首选当属臂搁(也有说是笔筒)。目前,不搞文玩收藏的人,怕是已经不太明白这臂搁是干什么用的了。望文生义,就是放臂膀的。旧时的书写都是从右往左,竖行书写,往左边移动的时候,手腕或小臂不小心会蹭到纸上新写的墨迹,无论是墨把手臂弄脏了,还是手臂弄坏了纸或糊涂了字,都是极恼人的事,既影响了心情,也写不好字,写好的文章也被破坏了。另外呢,盛夏天气里,文人书写或作画,汗水淋漓,滴到纸上也会洇坏了纸。于是,书写者就会找一个硬点的东西(开始时多半是镇纸),垫在胳膊下边,胳膊就不会蹭到纸和墨了。时间久了,就有好事者想了个主意,把垫胳膊的物件,加以个性化、艺术化,请人专门做成现如今通行的臂搁,既可作为书写的用品,又可清玩。所以,臂搁还有一个别名,叫“腕枕”。

我对臂搁的历史没有研究,和朋友闲聊时,知道臂搁作为文房用品,应该是从明初开始流行的,到了清代,制作工艺达到鼎盛,各种材质的臂搁都有,普通的以竹子为多。制作时,将竹筒剖成三块,把竹面打磨光滑,刷桐油,在凸起的面上进行镌刻。可根据使用者的需求,或刻上文字,或刻上图案。文字有诗赋,也有座右铭;图案有人物,也有风景;还有诗画合体的“郊外踏青图”之类。文友间交往,也可作为礼品相互赠送,有的还刻上赠言并有落款,表明何年何月在什么情况下送的,很珍重。除了常见的竹子之外,也有檀木、陶瓷等材质。更上档次的是玉石、水晶或象牙,做工也更精,都是精雕而成——那已经超出日常用品而成为奢侈品了。如此经过文人雅士的推广,臂搁也渐渐从纯粹的书房用品而向收藏品转变了。特别是书写形式改变之后,臂搁作为日常用品已经可有可无,即便是书房的案几上有这么一块,也基本上当作清玩品了,最多当作镇纸来使用。

我在新浦民主路老街的文玩市场上,买过一副臂搁,是竹子的,样子很旧了,刻了王维的诗句:“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这是《赠裴十迪》的首句。我当时问摊主,这是老货吗?摊主含糊其辞地说不知道,别人拿来代卖的,便宜。有一次,一个搞文物鉴赏的朋友到我家玩,看到了,很不屑地建议我赶快扔掉,说质量太差,民国货,工艺也不怎么样,而且字是烙上去的。我没有扔,心想民国也算前朝了,留着玩玩吧,当成一种见识也未尝不可。上档次的臂搁我也见过,那是在一家博物馆里,也是竹子的,叫“留青竹刻山水人物”,留青,就是竹竿上原有的颜色,以浅浮雕技法,刻了一幅画,画面上有山有石,有松有竹,还有人物。松是老松,一虬枝横空斜出,松下一须发老者昂首眺远,身边一书童背着包裹顺着老者的目光寻找什么,又仿佛在听老者在讲谈。二人脚下有一块悬空的怪石,石下竹叶数片,随风摇曳。整幅画面构图精巧,意态萧疏,情境悠远,很值得玩味。我还见过常熟诗人、收藏家王晓明先生收藏的臂搁,不是一副两副,是很多副,可以说不少都是精品,让我大为惊叹。有一块臂搁,刻了密密麻麻的字,我细看了,居然是《出师表》的节选。字是小楷,娟秀而俊雅。有一块行书臂搁,镌刻的内容是:“养花天气半晴阴,知向田园著意深。莫道贫家人事苦,东风吹送一畦金。”落款是“丙辰春日陛云三哥清玩彦明刊”。这就是典型的文人间的交往了。诗也是自作的,首句化自清人严元照的《定风波》。诗不算恶,“东风吹送一畦金”虽没有“生花”,也可称得上“妙笔”了。看来这位“陛云三哥”深居田园的生活还是挺惬意的。但,这位“陛云”,是不是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呢?俞陛云生于1868年,逝于1950年,如果这里的“丙辰”是1916年的“丙辰”,倒是可以存疑的。如果是,那晓明兄的这块臂搁就有非凡的价值和意义了。晓明兄还有一块臂搁,字体有点郑板桥的意思,内容是:“大书悬臂,小则不能。臂濡于墨,而渍于纸,何以异于夏月之蝇,不悬而悬,惟女勍。天池道人渭书于樱桃馆。” 这个“渭”,自称“天地道人”,把臂搁的功效说得明明白白了,而他的“樱桃馆”,听起来也似乎在山上。晓明来了兴致,又给我展示了一块臂搁,是新品,此为一块鸡翅木,雕饰的山水,巧借材料的疤结来构图,十分精妙,其山水、树木和人物,疏密有致,恰到好处。他介绍过这块臂搁之后,又向我推介了雕刻师,是一位很有追求和想法的文化人,开一家红木雕刻厂,大到家具,小到文玩,都经营。晓明兄许诺,得空时,一定带我去拜访这位雕刻家。这倒是让我平添一份期待了。

有人考证说,“臂搁”的称谓,是从古代的藏书之所“秘阁”转化而来的。我觉得纯属胡扯!

笺谱

喜欢花花绿绿的笺纸,说起来,是在年轻时读了黄裳先生的有关书籍,知道在这种古雅的信笺上抄写诗词,是古代文人间通行的做法,为一大快事。读鲁迅、郑振铎文章,还知道这二位大师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收集过各种古笺,印了一本《北平笺谱》,印工极精,印量极少,扉页题字为沈尹默。全书共收笺谱332幅,分六册,“画师刻工,两俱列名”。鲁迅和郑振铎各有一序。鲁迅的序由“天山行鬼”魏建功书,郑振铎的序由郭绍虞书。鲁迅在序中说:“……及近年,则印绘花纸,且并为西法与俗工所夺。老鼠嫁女与静女拈花之图,皆渺不复见;信笺也渐失旧型,复无新意,惟日趋于鄙倍。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尚存名笺。顾迫于时会,零落将始,吾侪好事,亦多杞忧。于是搜索市廛,拔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北平笺谱》。”我对书法是大外行,自然没有资本在八行笺或水印花笺上抄诗写字,却喜欢买些信笺收藏着玩。2011年春夏两季,我在北京写作一段时间,曾数次跑到琉璃厂,挨家纸店里搜寻信笺,每次都有所收获,有暗格,有明格,有水印,有套印,更有暗花、飞鸟。有一种是上等白宣印的齐白石花卉,十分素净淡雅。这些信笺,形状也大小不一、肥瘦不等,但比例都出奇的协调、好看,纸的色泽也柔和、养目。我还淘得一种六七厘米宽、三十厘米高的云彩头蓝笺,瘦长条形,十分高古,仿佛不是用来写字的,藏起来把玩倒是更合适。

红学泰斗俞平伯,早年就和老师周作人通信,集有信札百余通,俞平伯仔细装裱有三大册,自制封面,上有签条,书“春在堂藏苦雨翁书札”。上海译文出版社曾出版一册《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收入书信391通,其中,周作人致俞平伯210通,俞平伯致周作人181通。最早的一封信,是俞平伯致周作人的,时间是1921年3月1日,最晚的一封信,也是俞平伯写给周作人的,为1964年8月16日。这些书信,谈什么的都有,有谈论创作、讨论学问的,有嘱写序跋的,有借书还书的,也有说一些家常话的。信中提到的名人更是不计其数,我们熟悉的就有蔡元培、钱玄同、胡适、叶圣陶、废名、朱自清、刘半农、马幼渔等数百人,大都是文学界、教育界、学术界的重要人物。谈论的话题,也涉及很广,社会的、个人的、家庭的,正如编者孙玉蓉在后记里总结的那样:“足以反映那个时代的社会形态、文化背景、教育状况、学者之间的交往以及他们的学术观点和文化追求,展现了他们及其周围人们的生活图景。”也是这位俞平伯,还送过一匣“古槐书屋”制的笺纸给老师周作人,周作人还专门写篇题识记述其事,该文收在《书房一角》时,改名为《题古槐书屋制笺》,文中说:“昨晚平伯枉顾,以古槐书屋制笺一匣见赠,凡四种,题字曰,何时一尊酒,拜而送之,企予望之,如面谈,皆曲园先生自笔书画,木刻原板,今用奏本纸新印,精雅可喜。此数笺不见于《曲园墨戏》一册中,岂因篇幅稍大,故未收入耶。而乃特多情味,于此可以见前辈风流,不激不随,自到恰好处,足为师范。观市上近人画笺,便大不相同,老年不一定少火气,青年亦不一定多润泽味,想起来极奇,或者因不会与会之异乎。此笺四十枚,随便用却亦大是可惜,当珍藏之,因题数语为识。五月二十日。”周作人和沈启无的通信当中,也多次提到画笺、诗笺,如1933年3月31日信中说:“在清秘买得旧王孙画笺,原画相当不恶,惜刻印不妙,未免减色耳。从杭州得《百廿虫吟》系咏虫者,差可消遣。”看看,信中不但跟学生介绍了信笺,还有评价。

因為喜欢信笺和信笺上的书法(当然也喜欢这两位大名家了),买了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其次才是喜欢书信的内容,做写作的参考用。在书房发呆或饮茶时,我经常把这本书拿出来,观看书中近百幅信札书影,真是百看不厌。这些书影,写在各式各样的信笺上,两位大师好像比着谁家藏的信笺多似的,几乎每封信都换一种,而且有的还很有来头,比如俞平伯的,有几种信笺,应该是俞家独有,如1931年9月15日用的信笺上,就有“曲园制”的字样,1935年1月上旬的信,笺纸上也有“曲园”二字,这可不得了,俞曲园是俞平伯的曾祖父,清末大儒,已去世几十年,此笺早成一宝了。又如1932年2月3日,周作人致俞平伯的信笺上,有“苦雨斋”三字。“苦雨斋”是周作人的书房名。从这些用纸上,可见二人是何等的讲究了。更讲究的是,二人还经常在书信上,钤有图章,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的是名章,有的是别号、闲章等等,有一封周作人致俞平伯的信上,居然钤有四方小印。数十年间,周俞二人的友谊、情趣,都通过这些书信,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又由于二人都是文章好手,诗词名家,书信上所涉及的内容,常常风趣雅致,有时也交换书画方面的心得体会,或互赠诗词作品,再配上那些雅致的信笺,看似一封普通的信,却是集美笺、书法、印章之美于一体,高级的不得了,我每每翻看时,心情都十分愉快。

好友葛丽萍是书法家,写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约编她的一本书稿时,她附有一信,也是写在仿古笺纸上的。娟秀的小楷字和古意的小花笺,让我仿佛回到了前朝。由此,我还专门打电话给她,请她再用各色笺纸给我书写几幅小字。不久后,就收到她抄录在信笺上的几幅书法小品了,书写的是她自己的诗词,笺和书法十分搭调,特别秀雅。后来,她一有余暇,就用好看的笺纸抄自己的诗词,可把玩,也可赠送亲友,算是很雅的休闲了。还有一事,也麻烦了葛丽萍,就是我策划的“回望汪曾祺”丛书中,有我一本《读汪小札》,需要抄录汪曾祺的几首诗,做图书的插图用。葛丽萍的小楷书法非常合适,她也非常用心地用四种不同的花笺抄录了四首汪曾祺的诗。《读汪小札》出版后,我留下这四小幅作品,笺纸精美,小楷高古,加上汪曾祺的诗,成为我笺纸收藏中难得的上品。

广陵书社的特色是雕版印刷,该社印制的雕版精品《十竹斋笺谱》影响很大,承曾学文社长送我一套二十张,深蓝色函套装成一函,我当宝贝珍藏起来。该套笺谱纸好,图精,可用,也可欣赏。雕印的图画,有的和书房有关,如“青灯”“尚发”“达旦”等,都有一书一桌,配以小插花;有的和园林有关,如“雎鸠”“带雨”“如兰”“篱菊”“聚翠”等,或几枝墨竹,或一块太湖石,或一竹篱小景,都很可看。

书房藏几函美笺,闲来独坐,翻翻看看,浮生栗六,聊遣疲累吧。

水盂

常熟收藏家、诗人王晓明先生曾经说过,他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收藏上了,收藏好玩,比搞创作、做生意有劲。有一次,我们说到水盂,他居然藏有上百个,大都是稀有精品,也有个别孤品,还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了一小部分,我细细看了,大小不一,造型各异,颜色驳杂,材质丰富,确实养眼。他的收藏,有汉代陶纹水盂,有唐代邢窑白釉瓜棱水盂,有宋代影青水盂,有元代云南建水窑青花水盂,有明代五彩水盂,有民国早期粉彩水盂等名品。其中元代云南建水窑青花水盂特别精美,应该是稀罕之中的稀罕之物。

有些东西,真的有点魔性,放在什么环境里,其品质就大不一样。就说水盂吧,实际上不过是盛水的一个容器,放在木匠的木工台上,就是磨板斧、刨刀时用来蘸水的;搁在铁匠炉边,是用来淬火的;放在篾匠的地屋里,是用来泡柳的;放在厨房里,可当盐坛子用。但在文人雅士的书房里,待遇就不一样了,被请到了书桌、画案上,和笔墨纸砚相邻为伍,相近相亲,名称也大变,水盂,或水滴、水呈,似乎只有在书房里,才配得上这等雅致的称呼。

旧时文人很在乎水盂的,把文房四宝说成是五宝的也大有人在,无论是日用,还是珍藏把玩,都细心搜求。制作者也投其所好,在材料、造型、色彩、工艺上,多有创意。两代帝师翁同龢被贬归籍时,有一本清单,清单上的宝物大都是文人爱玩之物,有书画、书籍、碑帖等几百件,仅董其昌的书画就有21件。清单中,列入的瓷铜玉石、笔墨纸砚也不少,其中也有画缸、水盂、臂搁、笔洗、镇尺等书房杂件多种。仅记录的水盂就有“古铜水盂(一个)(带座)”“古铜羊水盂(一)”“竹根水盂(一座)”“鎏金研水盂(一个)(附景)”“铜鸭水盂(一个)(座)”等多个品种,从这些简单的记录上,就可看出其对水盂的讲究了。藏盂大师陈玉堂先生在《藏盂小志》一文中,对水盂也不吝赞美之词,并论述了水盂作为文房第五宝的理由:砚为石,石可炼金银,故砚为“金”;纸以草木为原料,可属“木”;墨乃松烟熏制,属于“火”;笔之毫来自羊兔鼠狼,此畜皆以土安身,故属“土”。唯“四宝”缺水,若以盂为水,岂不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陳氏的意思是,书房藏有“五宝”,也就相当于五行不缺了,生活岂不顺达美满?但在现实生活中,也有拿水盂不当回事的人,前边所说的工匠不作数,仅我见过的一位名画家,他就把一件青花的水盂当成了烟灰缸,烟屁股堆积在水盂里,像丛林一样,看着实在心疼。我也见过另一位画家整洁的画案上,一溜排过来的物件:笔架、端砚、色碟、水盂、笔洗、印盒等,不仅摆放齐整,造型也一个比一个美。就说那个水盂吧,是小口,像是陶的,很古雅,里面的水是清的。还有那个笔洗,是广口,为图案精良的青花瓷器,里面的水略带点墨味。我看画家作画前,先取半块墨,在端砚里磨几下,又用水盂里一个造型别致的银质长柄小勺,撩一点水,再磨几下,便提笔挥洒了。上色的时候,也是这支笔,在笔洗里洗洗,再在画碟里蘸蘸,看他勾描、涂擦,小心收拾,很是一种享受。

我也藏有几个水盂,都不是名贵之物,放在书橱里,有的当成了零钱罐,有的放些夹子等小杂物,实在有点对不起它们了。而朋友送我的一个缸形水盂,属于水盂中的稀缺品种了,它有着缸一样的形状,却只比普通茶杯略大,瓷质,釉色比较杂乱,环绕水盂的,是一幅“春游扑蝶图”,花卉蝴蝶色彩艳丽,人物生动有趣,从官帽和服饰上看,应该是宋代的人物。由于它和一般的水盂不太一样,我曾请教过王晓明,他肯定地说,是水盂。我的书桌上放置的一只水盂,是在旧货摊上淘来的,没有款识,只因为造型好看——虽然是普通的鼓形,但身姿略矮,线条流畅,胎釉清晰,常看不厌。我本想买两个相似的水盂,用来放云子,和朋友下棋时,拿出来,必是情趣独具,但始终没有凑成对。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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