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统与当下文学关系的“不及物”现象
2022-01-20刘起林
刘起林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众多作家都表示受到过鲁迅的影响,众多作品包括网络文学都声称继承了鲁迅传统。鲁迅传统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系,显然是一个文学创作中绕不过去的热门话题。但事实上,这又是一个并未得到有效梳理和清晰阐述的问题。其中的关键在于,对鲁迅作为文学资源的影响和作为文学传统的继承之间所存在的差别,细致的区分显得相当薄弱。作为文学资源,创作者主要是从中吸取精神营养、获得创作的启示与灵感。这种吸取不是排他的,一个作家可以从大量经典和非经典的文化遗存中吸取营养来进行自我的审美建构,从俄罗斯文学、现代派小说到《红楼梦》、山东猫腔、湖湘巫鬼文化,都可以是宝贵的文学资源。继承文学传统,则是继承者与传统的源头处于共同的精神格局之内,既要有一脉相承的事实,能从作家的文学思想和创作实践中表现出来,又要确实有传递、传承的具体路径和过程,既要为作家所自觉意识,又要能从作家的具体创作中得到确认。
因为缺乏这种有效区分,有关鲁迅传统与当代文学联系的不少观点与看法,泛泛而谈好像合情合理,初看起来也似乎言之凿凿、证据充分,仔细推敲下去却似是而非,找不到相互关联的逻辑路径,找不到切实传递、落到实处的证据链条,结果出现了许多“不及物”的现象。我们不妨从几个作家作品的具体事例出发,来对这个问题略加说明。
其一,余华与鲁迅传统的关系。早在1988年,余华就被论断为“在新潮小说创作甚至在整个当代中国文学中,余华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李劼《论中国当代新潮小说》)。实际上,余华直到1998年的一次对话中,才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提到鲁迅。他这次对话具体地谈到,因为1996年有人邀请他将鲁迅的小说改编为电视剧本,他才发现自己书架上没有鲁迅的作品,于是找来重读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余华还由此大为感叹:“如果我更早几年读鲁迅的话,我的写作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状态。”(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但在1996年之前,余华已经完成了他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代表性作品。余华回顾创作这些作品的“文学道路”,着重强调的是卡夫卡、川端康成、博尔赫斯等外国作家的启蒙之功,“只有在外国文学里,我才真正了解写作的技巧”,“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却有幸让外国文学抚养成人”。(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所以,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被言之凿凿的余华“最有代表性”地继承和发扬了鲁迅传统的观点,实际上是一个根本无从谈起的问题。
其二,高晓声“陈奂生”系列小说与鲁迅传统的关系。高晓声曾长期被推崇为新时期文坛最擅长表现农民生活、最具“鲁迅风”的作家,陈奂生则被认为是典型地体现了阿Q传统的当代农民形象。高晓声曾经感叹:“无论是陈奂生们或我自己,都还没有从因袭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这种看法与鲁迅对国民因袭重负的认识也相当一致,似乎更印证了关于陈奂生形象的流行观点。但高晓声在谈到陈奂生形象的塑造时,自认為最重要的是“面对着人的灵魂,面对着自己的灵魂”(高晓声《且说陈奂生》),最关键的是“靠三条,一是生活,二是信念,三是在语言方面用的功夫”(高晓声《谈谈有关陈奂生的几篇小说》),始终未曾提到对鲁迅的具体研读和有意传承。《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住招待所的情节,就有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在内。所以,高晓声实际上是从对生活本身的体验和思考出发,来提炼问题、塑造形象的,不过审美建构的蕴涵在客观上触及了鲁迅曾思考过的国民性问题。在创作谈中,高晓声对鲁迅“关心和认识作为母体的农民灵魂”(高晓声《关于写农民的小说——在斯坦福大学的讲演》),确实表示过高度推崇。但他更表示受民间文学“影响深入到了小说的骨髓”(高晓声《我的小说同民间文学的关系》)。还撰文具体地介绍过从“表现人物复杂性的写作技巧”到文学语言的运用等方面,都受到过几部古典文学名著的启发(高晓声《读古典文学的一点体会》)。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三个方面,高晓声都受到了重要影响。既然如此,如果我们针对鲁迅而言就算继承了传统,针对民间文学和古典文学而言就算吸收了营养,这在逻辑上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其三,韩少功的《爸爸爸》与鲁迅传统的关系。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形象塑造继承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传统,也是一个广泛流传的说法。但这部作品实际上是“先有素材,比如那个只会说两句话的丙崽,就是我下乡时邻居的小孩,是有生活原型的,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因为“先有材料,先有感觉和兴趣,包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冲动,然后在写作过程中来看这块材料如何裁剪”(韩少功《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在具体的裁剪和提炼过程中,韩少功存在着深入湖南湘西地区进行文化“寻根”的深刻影响,这一点人所共知,文本审美境界的巫鬼文化色彩就是这种影响的具体表征。另一方面,“在《爸爸爸》里,把时代色彩完全抹去,把裁缝和他的儿子写成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都包含了我的思考和设计”(韩少功《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所体现的审美用意显然是对变革时代的双向审视与思考。审视国民心理结构的超稳定特征和二极对立思维确实也是《爸爸爸》重要的审美蕴涵,而且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存在某个维度上的思路叠合之处,但这又能从多大份额上算是继承了鲁迅传统呢?
这三个认同面相当广泛地继承鲁迅传统的创作例证,实际上都是作家对生活与文化的认识在相当大程度上与鲁迅存在着精神共鸣,表现出可以相互印证之处。在这种状态的审美共同性中,鲁迅的文学建构只能算作宽泛的思想资源和审美参照系,论证这些作家继承了鲁迅传统实际上是缺乏核心论据和逻辑链条的。如果把类似现象都算作继承传统,文学传统就会因无限制的泛化而失去意义。即以当代文学而论,我们就可以依此推导出韩少功继承了屈原传统、巫鬼文化传统,张承志继承了玛拉沁夫开创的蒙古文学道路、中国侠文化传统,王蒙更是继承了老子传统、庄子传统、李商隐传统、《红楼梦》传统、维吾尔文化传统、苏联文学传统,等等。而且,在鲁迅传统与当代文学的关系中,还有更广泛得多的作家、作品和文学思潮,在各式各样的关联指认中被判断为继承了鲁迅传统。包括曾经因随意褒贬鲁迅而引起轩然大波的王朔,也被指认为接受了“文学批判精神——鲁迅传统中最重要的精神成分”(高旭东《鲁迅传统的形成及其当代命运》)。众多诸如此类的现象所体现的,正是鲁迅传统与当代文学关系理解中的“不及物”特征。
与此相关的,还存在对“鲁迅传统”本身到底应该怎样界定和辨析的问题。许多当代作家作品往往只要与鲁迅有关联,就被认为是继承了鲁迅传统,但细辨之下即可发现,其中被具体指认为鲁迅传统的内容,实际上并不是鲁迅所独有的,而是五四启蒙文化、中国现代文学乃至一般性的现实主义文学所共有的特征。那么,鲁迅传统与鲁迅本人、鲁迅道路、鲁迅精神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鲁迅传统与五四启蒙传统、中国现代文学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传统之间关系又是怎样的?针对启蒙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学,鲁迅和鲁迅传统确实具有高度的代表性,但这种代表性是否就意味着可以直接等同和替代?如果缺乏对许多基础性问题的辨析和界定,探讨鲁迅传统与当代中国文学关系的严谨性与科学性,显然是难以保证的。
更为重要的问题还在于,当今时代的社会结构与百年前的鲁迅时代相比较,已经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新的时代环境与文化问题面前,鲁迅传统的针对性和有效性也相应地出现了许多新状况,甚至存在着脱节与错位的现象,表现出另一种形态的“不及物”特征。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中对此同样未见充分、深入的思考。
首先,当今中国所面对的世界环境,与鲁迅时代相比较发生了巨大变化。鲁迅当初所面对的是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文化传统,无法有效地应对西方挑战的问题,着重思考的是中华民族在世界化的发展中努力的方向和路径。当今中国却已经处在一个相当程度上现代化、全球化的时代,恰恰是现代化、全球化的矛盾、局限与弊端成为了新的时代现实。针对世界环境与中国问题而形成有效的、范本性的中国道路和中国方案,相应地成为了新的文化发展方向。那么,如何重新理解鲁迅传统的方向与路径,如何解决这种方向、路径与时代现实之间的错位,就成为继承鲁迅传统中必须深入探讨和切实解决的前提性、根本性问题。
其次,当今时代所面对的社会问题,与鲁迅时代相比较也存在着巨大差异。鲁迅的一生致力于倡导现代意识和科学理性,致力于站在启蒙文化立场批判国民精神的愚昧、迷信、不觉悟。但当今时代已处于高科技广泛应用的状态,甚至到了人工智能的成果可以从事各种人类劳动、可以从某些方面战胜人类智慧的程度,也许将来真的会存在“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的可能性。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人们所普遍关心、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也相应地转变成了相对富足之后出现的种种新烦恼。对生态环境遭到破坏的不满,对城市文明弊端的郁闷,对科技霸权的忧患,成为了社会的热门话题;逃离城市文明,走进“山南水北”,亲近大自然,成为社会的流行心理。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则是悲观科幻、乡愁叙事方兴未艾,不仅鲁迅批判国民精神愚昧和迷信的文学主题不再盛行,不少作家作品甚至将神秘文化、灵异思维融汇到以天地境界、生态理性解决高科技文明潜在问题的方案之中,进行种种探索性的艺术表现。于是,针对实际内涵相近的社会文化现象,就出现了鲁迅展开文化批判和百年之后的文学创作倾向于精神返祖的巨大差异,20世纪20年代并未真正解决问题的“科学与玄学”之争,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又以新的面貌出现了,尤其是“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仍然明显地存在。如果不是以“鲁迅立场”“启蒙精神”作为真理的制高点呼喝滥批一通了事,而以更为心平气和、客观中肯的态度来对待这种现象,那么,鲁迅的批判精神究竟应该怎样深化、转换和进行一定程度的矫正,才能在新的时代环境中具有充分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就成为我们不得不切实思考的问题。
再次,鲁迅倡导的某些价值原则,在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出现了“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式的现实蜕变,事情的发展甚至走向了鲁迅理想的反面。鲁迅着力倡导“任个人而排众数”(鲁迅《文化偏至论》)的个人主义精神,但百年中国社会的历史演变表明,不仅个人与集体不是截然对立的关系,以个体为本位也难以真正有效地解决各种根本性问题。尤其是在当今时代的商业文化大潮中,个体自由、个性解放反而蜕变成了道德沦丧、自我中心、“精致的利己主义”的保护伞。汶川大地震中弃学生于不顾率先冲出教室的教师“范跑跑”,居然因为在天涯社区网站发表过《〈野草〉心解》,受到舆论的强烈谴责时也反复引用鲁迅的话为自己辩护。因为“求真比求美更有价值”,“范跑跑”的“真”就是“只关心自己的生命”,于是,“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对范某人来说,一个人的战争从此才正式开始,就像当年的鲁迅”(黄鸿鸣语)。由此可见,“进入21世纪以后,‘人民’与‘自我’,都进入了新的陌生水域,都需要注入实践和理论的活血”(韩少功《人民学与自我学》)。那么,到底应该进行怎样的深化、充实和矫正,鲁迅“尊个性、张精神” (鲁迅《文化偏至论》)的“立人”理想才能适应时代新变,避免成为种种令人沮丧的蜕变的挡箭牌,又成为我们不得不严肃面对的新问题。
总之,哪怕是确实与鲁迅传统具有切实可见的联系,我们对许多问题的思考与态度如果始終停留在鲁迅的“起跑线”上,也许已远远不够了。这其实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过去整整100周年,时代环境与条件都已大大地发展和变化,诸多领袖、先驱、伟人的思想都表现出过时的特征,鲁迅传统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出现某些“不及物”、脱节和错位的现象,也是相当正常的现象。所以,在鲁迅传统与当代文学和文化关系的这种精神现实面前,如果我们不愿意清醒地认识到脱节、错位、“不及物”现象的客观存在,既不愿意从方法论的层面切实地寻找深化和转换的路径,也不愿意从价值观的层面具体思考、梳理和发掘鲁迅传统中仍然具有精神活力的蕴涵;那么,我们所谓的守护鲁迅传统就有可能变得盲目和空泛,鲁迅传统本身也有可能成为“不及物”的观念和价值体系,成为一尊虚置的偶像,鲁迅传统的研究与倡导更有可能成为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自说自话。所以,如何真正有效地强化鲁迅传统介入当下现实的“及物性”和有效性,就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项重要而严峻的文化课题。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