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强项
2022-01-20黄长安
黄长安
母亲生前常炫耀她从不中暑。
我因体质弱常中暑,每次中暑,母亲便会笑话我逃避劳动。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中暑的确少见,她一直认定这是她的强项,因为一中暑就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农活就是一家子的命。现在想来,她应该是不敢中暑,不敢生病,即使真的中暑也是强撑着继续劳作,慢慢地竟然误以为自己有超凡的能力。
2001年,我到省城参加培训,打电话回家问安时,得知母亲生病住院,心里惴惴不安。这大概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竟是因为生病,我鼻子酸酸的。电话那头,母亲心情特别好,感觉不出生病的样子,东拉西扯一大堆,好似说别人家的事,根据她的病情描述,我脱口询问,“会不会是中暑丹热了?要不要请人化丹?”“不可能,你知道我是不会中暑的。”停了许久,感觉有好一会儿,我能觉察到电话那头天气骤变。嘿,母亲脾气很倔,她的强项是不容质疑的,还真把自己当作超人。
我培訓回来,见母亲病情没有好转,与家人商量后便把她转到泉州市第二医院,在那里被诊断为得了“败血症”。主治医生是留日归来的副院长,这个领域的专家,我能感觉到她的用心,照理说应该很放心才对,只是病情不见好转,还日渐加重,陪护的日子是变得很难熬,感觉到各种无助和失望。病情每况愈下,医药费与日剧增,母亲不甘的眼神,医生茫然的神情,使我们心里纠结到极点,信心降到冰点。“会不会是丹热啊?”“丹热?别听那些江湖郎中瞎掰胡扯。”早就知道学院派的医生对中医的态度,尤其最不能接受民间中医的理论,鄙视中医那些治疗手段。
我们本想请土郎中偷偷进医院给诊治一下,没想到最先反对的竟是母亲本人,她对自己不中暑竟达到迷信的地步。
“还是转院吧。”专家的话犹如一记闷棍,重重地砸在我们心头。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要有希望,医院轻易是不会要求转院的。母亲无助地望着我们,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劳苦一生还没有享受就走到人生的终点,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接受。“去省城看看!”匆匆办理出院手续,我们一路狂奔,在路上才得空联系著名的心血管专家陈教授,靠他的帮忙住进协和医院。由于母亲坚信是误食了一条水坝里捡来的“呆鱼”,是这条生病的鱼把病毒传染给她的,她进入医院便转到消化内科。各种检查后就是各路专家会诊,治疗方案一再修改,起起伏伏,反反复复,病情依旧不见起色。每日输液维持生命体征,医生和家属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回去准备后事吧。”医院下达最无奈的、最直白的通告。
病床上,昏迷中的母亲似乎突然有了意识,眼珠子转了一下,泪珠滚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郎中说他有办法,会没事的!”
也许是有气无力,也许是求生本能使然,这一次,母亲不再反对。得到默许,我们一边办理出院手续,一边赶紧让家人联系专门对付“丹热”的土郎中。
回到家里,郎中已经等候多时,看了看眼睛,把了把脉,“拖得太久了,不过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手脚残疾那是不可避免的啦,以后再也干不了农活了。”“只要能保命就好。”我们众口一词齐声应答。
在医院的日子,终日不进食,单靠输液维持,母亲瘦得不成样子,无法刮痧,郎中直接用针在胸口挑了几十下,挤出乌黑的瘀血,我们把煮熟的青皮鸭蛋剥开壳,趁热在胸口滚动,吸附毒气。郎中抓起早已备好的活鸡,迅速刨开鸡胸,扒出内脏,用刀背拍碎鸡肋骨,整只鸡摊开,敷贴在母亲胸口,用温热的鸡肉吸出黑乎乎的血块,约十来分钟后取下,连同鸭蛋扔进粪坑里。郎中说要是被狗吃了,那就非死不可。
郎中接着说,一般中暑丹热的病患,只需刮痧去瘀血即可,严重的病患才使这法子,敷贴一只鸡即可,我母亲病情太严重了,要敷贴三只鸡才行。说话间,母亲醒来,说是饿极了,想吃粥,一屋子人笑出泪来。丹热会导致败血症,中西医叫法不同,疗法也不一样,西医强调杀死病毒,中医侧重调理气血。
省市两院多次电话回访,对于起死回生之事啧啧称奇。
2020年6月21日清晨,母亲起床洗漱,一个趔趄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就这样安详地走了,整整多活了20年。母亲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也许,一生的痛苦她已经消费完了。
我很高兴的是,梦里的她健步如飞,谈笑风生,完全没有拐杖和轮椅的羁绊。人们都说天堂没有疾苦,这应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