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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眼泪

2022-01-20刘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房子温州姐姐

刘琨

来勇,我老家的一个兄弟,温州农业科学研究院的教授,博士后,四十壮岁,却老得像六十岁。

瘦削的脸一如脚上的那双破皮鞋,干癟而又陈旧,胡子拉碴的长下巴和那凸显的颧骨衬托着漫长的脸。高而瘦,却又弯腰,背似乎也驼了,高高挑起的肩胛骨和分明隆起的脊椎骨撑着宽大的旧夹克衫,让人不由得想起那摇摆的稻草人。一头短发似乎全白了,夹杂着些许灰黑色,像飘着雪花的土地刚被人粗略地清扫了一般,少有光泽。倒是高而长的鼻梁上的一副近视镜,还有点光亮。一双眼睛陷进深深的眼窝里,没有光彩,满是忧郁,即便是他父亲的棺材被黄土掩埋时,也没有看到有一丝泪光,只是哀号,低沉而又短促,似乎要迸发那干瘪的躯体里最后的能量。

他的眼泪流光了。

他和我是一个“门氏”的同辈分的兄弟,算是族亲,我长他近十岁。我们两家的老房子并排紧挨着,当中垒了个小墙头。墙头总是倒了又垒,垒了又倒。倒了的时候,他总是爬过墙头茬子,跑到我家院子里,或者寻他的母亲,或一个人跑这跑那地玩耍,多是跑到我家厨房里,看到我母亲怯怯地喊着大娘,母亲掰给他一块馍,他便又跑到我家堂屋里,和我或者我的妹妹们玩耍。那时,我倒是希望那个墙头永远也不要垒起来。

后来,我师范学校毕业吃上了商品粮,结婚后,居住在县城里,便很少回家了。

偶尔回家,便能听到墙头那边他跟随收音机学习英语的声音,看到我回来,他也总是踮起脚尖,喊着哥和我打招呼。即便夜里,院子里也总是传来他跟随着收音机学习英语的声音,一字一句如那满天的星星,闪亮,闪亮。

他的母亲——我的婶婶,时常坐在我家堂屋门口,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数落着儿子及丈夫。我印象最深的,是讲他上高中时的事情,他为了节省路费,总是步行十多里路去县城上学,父母给他焙的一瓶“芝麻盐”够他一星期吃的,星期天他却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一到家便拿起锄头到地里干活,或者跟随他的父亲去工地上搬砖掂泥,晚上又学习到半夜。

那时,每每听到她们讲到他的故事,我的心里便涌起一丝愧疚,觉得不如他励志,荒废了许多时间。

后来,我改行到乡镇当起了乡干部,一干就是三十年,没有提拔,也没有挪地方。不知不觉地他也读书读到了博士后,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研究生,都在温州农科院里工作。

温州离家较远,我们很少见面,电话也少打,多是过年时,他打电话与我父亲拜年,我们才略略地说一说话。而这,是在他姐姐和母亲死后,他的父亲跟随他到温州生活后渐渐才有的事情。大概是老一辈过年也不能见面的缘故吧。

现在,他唯一的亲人——父亲也去世了,不知过年时,他的电话是否还能再打过来?

他是刚实行计划生育那年出生的,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就做了结扎手术,行政村还奖励给他家二斤红糖。

他只有一个姐姐,小我几岁。可能是因为家里困难的缘故,成绩优秀的她初中辍学后嫁到了我们邻村,丈夫是个泥水匠。

他的父亲和他姐夫的父亲同是泥水匠,经常在一起掂刀盖房,彼此较为熟悉,成为儿女亲家,顺理成章。

在农村,有个盖房垒墙头的手艺是个体面的事情,不仅人缘好能顾家,最起码手里不缺零花钱。但是,和外出务工、经商的比起来,收入略低了些。然而,和我这个在家里朝九晚五上班的“公家人员”比起来,我三日不如他们一日。或许,和教授来勇两口子在温州的收入相当吧!

但,他的母亲却嫌弃这个女婿不挣钱,墙头那边时常传来她的数落及叫骂声。骂丈夫,骂女婿,骂孩子,更多的是骂女儿。而他的姐姐却少有顶撞,印象中,他的姐姐就没有大声地说过话,偶尔是他沉默的父亲不耐烦地回劝妻子几句。

他的母亲便又咒骂着自己要死不活,怨恨着儿子不在家,白供养上学。

大约有一段时间,他母亲少有了叫骂声。

我再见她时,已是很瘦,想和我说话,欲言又止,有气无力,倒是凡事能忍让的样子。

我母亲说,她的糖尿病已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

而给予他母亲打击的,不仅仅是疾病的折磨,而是唯一一个女儿的溘然长逝,彻底浇灭了她生活的希望。

他的姐姐离娘家较近,经常过来干些农活,女婿也时常过来帮忙。

他姐姐第一胎生了个女孩,自然地、理所应当地、又是必须地怀上了第二胎。不幸的是,姐姐被发现已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臃肿的肚子,不知是因为孩子的发育,还是因为糖尿病的原因,进而发展得全身都是肿的。终于,在省城医院里生下了一胎男婴,没有几天便夭折了。产后,为了恢复和保护身体,她基本在娘家居住。

偶尔,他母亲不耐烦地叫骂上几句。

秋雨后的一个中午,低沉的空气压抑着氤氲的炊烟在房顶翻卷。他母亲在厨房里烧水准备下面条,突然听到堂屋里传来“啊”的一声号叫。等到他母亲跑到堂屋,他的姐姐已气绝身亡。

姐姐死了,父母年龄也大了,特别是母亲的身体渐不如从前,他便计划着把父母接到温州去生活,但,终未能如愿。我考虑,大概是因为经济能力的问题吧。

在他姐姐去世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有怨恨和叫骂了。

初冬的季节漫长而又寒冷,院内的老槐树上还挂着几片细小而干枯的叶子,随风晃荡。

中午,他的母亲在院外和几个邻居闲聊了几句话,便借故回到家里。在东屋里,她以上吊的方式结束了痛苦,为儿子又熄灭了一盏灯。

他母亲的死像飘零的槐树叶,寒风一吹,便轻轻地飞落到墙脚屋根处,混入枯枝败叶中,不认真看,就寻不到它的踪影。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关门落锁,带着父亲到温州去生活。

他的父亲,一生不曾和谁打骂过,总是温温和和,少有言语,碰到开心的事情也是嘿嘿地笑两声,不知丧女亡妻的变故,他是怎样承受的。

还好,没有了牵挂,起早贪黑忙了大半辈子,到温州去享几年清福吧!

有一年过年,他父亲回来了,皮肤变得白了些,脸上也有了神采。他和我父亲说,他在温州一边接送孙女、孙子上学,一边在儿子供职的单位里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随后,他又解释说,自己一辈子忙惯了,闲不住,在那里多少挣一点,够孩子交水电费的。最后,他又讲到,温州的房价贵,小两口的工资还了房贷之后,再交一下小孩子的补课费,已所剩无几,慨叹中夹杂着唏嘘。那天,不善言辞的他,似乎要说尽余生的话。

我父亲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他嘿嘿地笑着说没有问题,并盼望着来年把家里的老房子给翻新了。

讲到老房子,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的脸上都现出无奈的神色。

2000 年前后,我们村轰轰烈烈的宅基规划失败了,村里没有一条像模像样的道路,宅基纠纷时有发生,邻里关系紧张,破旧房屋较多,高矮相间,参差不齐,一片狼藉。我家的青砖黛瓦房屋建于80 年代,无人居住,破败不堪。大约因边界纠纷,多是因经济拮据的问题迟迟不能翻新,维持着现状。

他家的老房,亦是如此。好在,均未在脱贫攻坚“危房清零”工作中夷为平地,得以保存,和周边的几处楼房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是因为宅基规划失败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一贯叫骂的母亲已离世,或許因为他和父亲从此较少进家似乎以后不再需要老家的缘故……

最起码,是因为血亲,他的亲大伯父的亲儿子——战功,在他们父子二人在温州而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卖掉了他家的责任田,又悄悄地在他家的门前建了两间临街门面房做起了小生意,刚好堵住了他家老宅的出口。

听我母亲讲,很久以前,来勇的父亲和其哥哥就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后来都结婚成了家,就又建立房屋,一前一后地居住着,再后来,他哥哥就扒掉在前头居住的两间土坯房挪到村西头居住。母亲还说,要是来勇的娘还活着,他们就不敢再搬回来住。

唉,说起来,都是历史了,依稀记得如是吧!更改历史的历史,恐怕也最为辉煌吧!

血浓于水。一向寡言的康叔无计可施,只是寻思着要当面见一见这个“令人想不通”的亲侄子。然而,战功却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只要战功一听说他父亲回来了,便拔腿外出打工,数月不归;只要一听说他父亲又去温州了,便又回到家里,逍遥自在起来。

而这一次,战功是主动回来侍候他卧病在床的叔父的。

得知他父亲患病住院时,我正在市纪委的留置中心做临时工作。等我调休回家和父母一块儿去探望他时,眼前的情景让我蒙了。

他父亲闭着眼睛,蜷缩着身子向里侧卧着,奄奄一息,单薄的床单下一把骨头很是弱小。我轻轻地唤他几次,均闭着眼未能应声,在我们要离开病房时,似乎听到他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病房里陪护他父亲的战功把我们送出病房,他说他叔得的是胆囊癌,急性的,已经几天不怎么进饭了,靠几瓶吊水维持着,看样子撑不了多久了,每天二三十块钱的药费,医生已经不给看了。战功轻描淡写的叙说,让我的心揪在了一起。

母亲拭了拭眼泪,问起来勇的情况。战功说温州那边的工作不能长期耽搁,父亲这边又持续治疗着,无奈之下他又回到温州,一面应付着差事一面候着父亲这边的音信,估计他又快回来了。听战功说完,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一个劲地心疼起来勇来。

我倒是埋怨起他来,埋怨他为何不带着父亲到省城大医院里去检查和治疗,最起码也要在我们县人民医院啊。之所以埋怨,或许是因为我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两个月前,我回家收拾老房的屋顶,他父亲刚从温州回来不久,还和我说话,讲如何准备把他家的老房子给翻新了,神采奕奕的,还算硬朗,数月不见,怎么就不行了呢?

想想来勇目前的境遇,突然间,我又没有了埋怨的理由。

中秋节的前一天,也是来勇父亲从医院里拉回来的第三天,他父亲在老房子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不能从老房子里出殡,忙前忙后的战功不同意扒掉两间简易房屋腾出路办理丧事。

人死了,却不能出殡,发难的又是父亲的亲侄子,怎么办?这在十里八村是没有过的事情,恐怕也是他父亲生前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

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行政村干部的协调,没有党委政府的干预,没有媒体舆论的关注。此情此景,个中滋味,恐怕只有来勇自己清楚。

最终,他依了战功的意见,在“管事”的安排下,用一个麻绳编织的旧木床把断了气的、冰冷而又轻飘飘的父亲,穿街走巷地,抬到村西头战功的偏僻的、距离大路较远的旧堂屋里进行发殡。

死人不是新闻,特别是像来勇的父亲这样的泥水匠,但死人的埋葬却成了新闻。

正值浙江疫情防控加紧,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接到噩讯后未能及时赶回来,被封在温州,未能尽孝。没有如诉如泣的哀乐、没有哭天号地的子孙后代、没有振聋发聩的礼炮,更没有来来往往的吊唁者。轻轻地,来勇和几个族亲把父亲埋在了他母亲的旁边。一切都是轻轻的,就像小时候他父亲领着下地干活一样,他边走边嘟囔着英语单词。只不过,这次是他走在父亲的棺材前面,踉跄而又蹒跚。

安葬了父亲,他到几个族亲的家中,一一进行了答谢,也是告别。没有了亲人,没有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孤苦伶仃的灵魂将安放何方?

和我父母告别的那天,谈到将来,他深深的眼窝里流下了泪水。他说,后天就要动身回温州了,温州那边研究的课题还需抓紧,所带的两个研究生的论文还需要他阅读,两个孩子又哭喊着找爷爷……

母亲也簌簌地落下了眼泪,叮嘱他回家的路上,要加些衣服,天气转凉了。

他点点头,眼泪又从深深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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