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春天里的藤
2022-01-20莫海燕
莫海燕
那一年春天,我来到这个村。村的名字,不落俗套,以“桥”为名,有桥自有水,美其名曰“双江桥”。这个村庄对于我,就是一个陌生人。
清明祭祖后,父亲又说起在旅途中的火车上吃到的那碗鸡矢藤糖水,还有那个给他鸡矢藤糖水的“吴本花”。每逢在外头听到“吴”姓后添上“光宗本修德”这几个字,家里老一辈人都会格外精神。对于他来说,这是神圣的班辈。现在,这个小女孩还是双江桥人。
“这准错不了,绝对是我们本家。”
父亲一边说,一边带领我们一队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寻亲之旅。爷爷就是“本”字辈,那她就是我们的前辈。
大家都好奇想看看这位比我还要小的前辈,迫不及待地开着车,绕过县城的大圆盘,跑过现代加油站,咯噔在乡间的砂石公路上。
路没到尽头,就到了他们天天念叨的双江桥,村口朴素得像是一位足不出户的姑娘,没有招牌横幅。村子就是一条巷子,像是春姑娘的一袭青衣长绸。一开车门,一阵阵古老的青葱的味道跳跃在春雨里。
“对,就是这味,鸡矢藤!”
鸡矢藤,鸡屎藤,可谓是名不虚传,其味道类似鸡屎的腥臭气味。毫不忌讳,直观形象,直呼久而成俗,自然传遍四方。尤其是南方人,视为药藤,风湿跌打,感冒热毒,都能用上它。但一直以来,由于它这名字,我对它是抗拒的。
父亲不顾脚下的泥泞,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
因为春雨,因为泥巴,我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路旁的围墙,小心翼翼地走着。
围墙上同一种藤蔓在生长。它们爬过粗糙的墙砖缝隙,叶子被春风裁剪得精致匀巧,在每一处石缝里吐出舌尖儿,像是一张张调皮的孩子脸蛋,又像初晨刚描过淡妆的少女,浅时清新照眼,深时沉敛安逸。整座村庄的房子被绿油油的叶子所淹没,如同被画师勾皴点染出来的世界,我掐断一片叶子,闻闻手中的气味,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这股特殊的草药味……原来这就是鸡矢藤!
此时将近三月三,家家户户在门上挂上鸡矢藤,是北海人家的古老习俗,据说此举可辟邪驱病,保佑全家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但这里的鸡矢藤是老老实实地长在家家户户的围墙上,这对于我这个城里人是稀奇事。我从来没有那么仔细地观察过鸡矢藤,即使平日里家中老母亲挂在门上,也从不会端详它,顿时觉得眼前的鸡矢藤才是真实的。
它粗生土长,身长体弱,却随处而生,满地而长,四处蔓延。整个村子都是它浩浩荡荡的队伍。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反而闻出了香味。
雨停了,有人出来,摘走今天的、昨天的叶子。
父亲突然停住脚步:这就是我们的故居。
父亲出生在这里,当时家很穷,最难忘怀的就是那碗鸡矢藤糖水。
那时候,父亲是小当家。每年春天,鸡矢藤是一夜之间将整个村点燃的绿焰。这时,奶奶都会唤上他去摘鸡矢藤。奶奶说,再穷也不能丢了命。什么无名肿痛、小儿疳积、消化不良,都是一碗鸡矢藤糖水的事。什么跌打损伤、湿疹皮炎,也是一茬鸡矢藤就可以解决的。
父亲每次都会摘回一大箩筐,接着就用碓打粉。当时在双江桥,就我们家里有碓这玩意儿,并且还是爷爷自己砌出来的。奶奶把鸡矢藤和大米按比例安排好后,就全都倒进碓里。碓就像是爷爷和奶奶的跷跷板,爷爷踩一头,奶奶按一头,欢声笑语似乎此时仍回荡在爷爷的脸上。
奶奶还觉得不合格,拿起筛子在一旁一晃一晃把合格的鸡矢藤粉沉淀下来。忙活了大半天,又细又滑的鸡矢藤粉摆满了厨房,但奶奶的手却粗糙了。
她继续忙活着,唤来父亲将少量开水倒进粉里。父亲一边倒,她就一边用手搅和,慢慢地就搓成了鸡矢藤面团。接着,切条,煮糖水。香味飘满整个村。大家都跑来闻一闻、瞧一瞧。鸡矢藤在经过打磨、融合、沸腾后,碗里的鸡矢藤绿得更深沉了。每次,奶奶只给家里每人留一碗,剩下的都分给了邻居……
大家继续往下走。一路走过,鸡矢藤或许仍是和过去一样生长,简单、朴素、谦卑、内敛,和眼前的两位老人是同一样的。他们一生都以很低的姿态活着,却不在春的万花里示弱。它们有着淡泊的姿态,却饱含治病救人的清香。
藤,实则就是缠绕在故居的根。
在双江桥,鸡矢藤就是一处风景一处人。
那时候,村里人有病灾都不会跑医院,太远,太贵,什么病都弄不过一碗鸡矢藤糖水。鸡矢藤糖水在春天流感狂妄的时候,不仅可充饥,还可治病。奶奶虽是一个外来人,但也相信鸡矢藤。
在坐不上汽车的年代,奶奶一个女子从安铺一路走到双江桥,可能是路途劳累发烧了,可幸的是遇上爷爷那碗鸡矢藤糖水。但奶奶从来不用草芥理论教育儿女,正如她一路走来。在和爷爷争论一番后,奶奶决定举家搬迁到北海。
“我还記得,那时我已经十多岁。那一天天还没亮,奶奶就把缠绕在房子四周的鸡矢藤全都连根拔起,说要带到外面继续种:一个人好歹也得有根,没根了就没良心。她还觉得只要肩上扛着鸡矢藤,就不怕路上的牛鬼蛇神。”父亲一家就在那天从双江桥一路走来北海。
第二年,父亲一家就在北海盖了房子。奶奶也在房子的一旁种上了鸡矢藤。平日里没事,奶奶就像赏花似的看着它们。那几年鸡矢藤长得格外茂盛,爷爷也在门口搭起了碓,春天一到,父亲一家仍吃起鸡矢藤。就在第十个年头,那年冬天冷得人都凋谢了。冬去春来,鸡矢藤怎么都救不活。奶奶染上了流感,看了许多医生都治不好。临走前,手指着院子里已枯萎的鸡矢藤……
奶奶走的时候,春天还没离开。
那年,哥哥八岁,我刚出生,第一次回双江桥。我们一家人骑着自行车,三十多人,顶着料峭春寒,一路的眼泪都埋葬在寒风里。哥哥是“大公孙”(嫡孙),坐在父亲的自行车藤椅上(北海人在自行车上用竹藤编成的椅子,以方便搭小孩)。只有他能抱着奶奶的骨灰缸。按照双江桥的规矩,后人必须赤脚送祖先上山。
到了丰门岭,哥哥脱掉鞋子、袜子,手里紧紧抱着“奶奶”,踩着春雨过后又湿又冷的石头,就像是奶奶的温暖一点一点从他身上剥落。父亲在一旁,也脱掉了鞋子,在坟旁一手一手地挖出一个坑,整整齐齐地放下10粒鸡矢藤种子。一时啜泣,一时号啕大哭,一时说着胡话:“妈,我给你把根带回来了……”
……
那一天,父亲似乎已哭尽了眼泪,从此遇上什么事都不再哭泣。
正午,我们正对着一墙鸡矢藤坐下。
藤正在春的肩膀上卖力生长,快意恣放!
父亲喃喃自语:“妈,我把孩子们都带来了。孩子都听话争气,有出息……你要还活在世上能看到就好了……”
“吴大哥,你真的来了!”一位女孩从一家楼房里迎出来。两侧麻花辫像攀爬的藤,节节高升。
父亲满脸欣喜“:她就是我说的吴本花。”
女孩黑黝黝的皮肤,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随着眼镜的折射,照出不一样的现在和未来。女孩身着运动服,现在是南宁一所大学里的生物学老师,每逢节假日都会回家看看:城市建设需要每一个人,但离家离不了根,家里的每一件事都离不开我们。
她领我们进屋,跟一位佝偻老人说:“奶奶,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火车上遇到的本家。他真的回来看老家了!”
这位老人显然已经听不到我们在讲什么,一副茫然懵懂,但习惯性地用拐杖把自己撑到炉灶前,一碗一碗鸡矢藤糖水盛过来给我们,一边在嘴里念叨着:回家就好。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当年的身影,像鸡矢藤一样,弱不禁风,藤蔓纤纤,却以其宽广的胸怀,全身的厚德,全心的大爱,满身的芳华,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天地人间。
她们都一样,一生在人间的烟火中萦绕,在生活里升华。
我细细咀嚼着这碗鸡矢藤糖水,这肯定是我一生当中喝过最好的鸡矢藤糖水。
我向车门走去。几十步路中,我频频回头张望,闻闻那些逐渐远去的鸡矢藤香味。蔓藤更像是生生不息的血脉,无论距离还是空间都无法改变,它存在着,在那个我平生只去过一次的村庄里,生生不息地延续。
汽车慢慢远离村庄,直至再也闻不到鸡矢藤的香味。
开上斜坡,走出双江桥,都是通往城市的大道,往左是南宁,往右是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