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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

2022-01-20郭文艺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院煎饼老板娘

郭文艺

2005年暑天,一个“旁杈子”亲戚找到我家来,他描绘了一个遍地是钱的江苏常熟。言谈中只要跟了他去,生活能在短期内天翻地覆,什么波导小翻盖手机,夏利汽车,那都不是事。更重要的是,他所在的厂里有好多同龄的美女。

我怕此生穷无出头日,在村里打一辈子光棍。于是仗着年少,连夜携了被褥随他前往。

车在漆黑幽长的国道上疯狂颠簸。过江阴,穿无锡,到了一处叫作“尚湖风景区”的边沿地带。此刻,已是早上餐点时段。

那半年间,我在这个叫尚湖风景区的某个巷子里窝憋受累,委曲求全。

一切安顿妥当后,旁杈子亲戚拿着“介绍费”回家。亲戚想必是继续寻找他的目标,留下我和同去的几个孩子,我们被派去坐机位。坐机位就是赶在夜里给人家加工衣服,通宵达旦地忙。如此,日复一日,屁股上全都磨出了茧子,生疼。

日子一连串地颠倒。每天早晨八点左右,全员休息,睡到下午一点左右起床干活,干一阵子再开饭。饭是清水煮面条,剁根芹菜漂汤里。晚上再来一顿面条,夜里加餐一顿米饭。老板甚是抠门,蒸米饭煳在锅底的锅巴不舍得用铲子除,装了半锅凉水泡着,第二天熬粥用。吃得人面黄肌瘦,爬蚱皮似的。

老炊事员岁数大了,慈仁精明些。他每次蒸锅馒头都要悄悄藏起来几个,赶上哪个工人实在嚼不进去清汤寡水的面条时,偷偷地塞给他一个馒头,叫他避开人群去吃,还生怕老板给逮个正着。

这样干了几个月,天是渐渐冷了。南方的天空虽然不见雪,但风吹到脸上依然刀割一般疼。加上我们做活的作坊靠在一条大河的岸上,窗户又封不严,夜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日子随着冬季的到来繁重并煎熬了许多。这中间,有几个女孩子许是承受不住了,哭着喊着要回老家去。老板无奈,就搬出老板娘站出来收场。那个矮个子麻子脸的老板娘把胳膊往腰上一叉,脖子里的青筋暴得荆条似的黑唬道:“干不到年底谁也别想回去,要走自己滚,一分钱不给!爱咋地咋地。”

这样,大家只好硬撑下来,没日没夜地炼狱般活着。不过,这中间,我寻到了可以短暂慰藉劳累筋骨的乐子。那就是深更半夜,假装去河边小解,一个人顺着河道墙根溜到犄角处,蹲下来,在手指缝燃支烟,两眼直直地看着河中央一艘又一艘的货轮从面前驶过。值班的水手在甲班上来回走动,拖着沉重的脚步,两眼扑朔迷离地四下环顾,似我一般迷茫。远处,橘黄色的灯光在波浪中摇晃,打散,再聚集,随着这些油轮轰隆隆地奔向远方。

即便是这种暗无天日地劳作,中间也会有停工的概率。往往大抵是老板剪裁不出来,又或许跑单的接不到单。这个间隙,我们就会有两三日的好光景。这样的光景,对于十多岁年纪的人自然是兴奋的。他们有的去打台球,泡游戏厅,上网吧,女孩子三五一群地逛街。也有的待在宿舍里蒙头大睡,醒来叽叽喳喳地看电视,嗑瓜子,嬉闹。

我逢此闲暇,大多是穿过小镇北面的繁华街道,去吃湖边弯廊上老太太的煎饼。摊煎饼的老太太岁数大了,精神抖擞,一双久经风霜的巧手輕快地擀着面皮。面皮薄中透亮,撒上一层香菜上去,放在吱吱作响的平底锅里炕着。然后再擀下一张,等下一张出手,锅里的煎饼也就可以出锅了。卷一卷拿在手中咬上一口,顺道再瞄一瞄江南的色彩,别有一份情趣在心头。

黄昏时分,我爱去后院看老院主种菜。老院主是个瘦精的老头,地道的本地连宗户。他在河道边围了一圈篱笆,每天担粪来浇,吃菜从来不上集市买。许是他的勤快导致用肥过度,各样青菜被他侍弄得如同他的脸皮,枯黄萎缩了些。但用他自己的话说,吃了无公害的,健康得很。

老头似乎很有钱,他屡次举起右手腕展示他的表,炫耀说,儿子在国外带回的,绝版货。他的举止,似乎是想让我明白,城市与乡村的落差,人与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我每每看着夕阳下他弓着身子,担着粪挑子一次又一次地泼洒菜地,脑海就要跳出电视剧本里数次描述的老财来。

有一阵子,我搭上了隔壁作坊的一个女子,她的性格很符合这隅水乡韵味。我常常和她下了夜班搭伴去吃夜宵,有时候她付钱,有时候我付。打工不挣钱,我本指望这等苦差事熬到年底领个媳妇回家去,结果我的美梦还没被同伴用脚踹醒过来,那个女子居然在一个月光贼亮的夜,偷偷地跟着一个机修工跑了。直到她跟人私奔,我都不知晓她的真名。

关于她的一切,最后都成了波浪里摇晃的灯影,在这条宽广无际的河流中,随着轰隆隆的游轮统统消散在记忆里……

终于挨到了年底,家里来电话说,年货都已办齐,单等着我回家过年。那几日,和我一样打工的少年都很期待。

腊月二十六下午,老板娘把大家伙聚集到一块,铁板着脸发工资。除去一切开销杂乱,到手的钱只有区区四百元!这无疑是给每一个和我一样流血洒泪、不辞劳苦做工的孩子们当头一棒子。有个年长点的男孩子大声喊叫,我要去投诉你这个黑心肠!他喊叫完,把手中的钱狠狠地撒进了河道,扭头抹着泪奔向了车站。这时,老板娘就吼道:爱上哪告上哪告去,老娘还怕你个兔孙子不成?

我们这些初经社会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便低声感叹了一阵。终于是没人家那般骨气,只好忍了愤怒,攥着沾满自己血汗的那几张票子,匆匆坐上了回家的车……

多少年过去了,关于那场常熟的记忆,恍惚得犹如即灭的火星灰。唯独深刻点的是那个摊煎饼的老太,戴绝版表的老院主,轰隆隆的货轮,和倒映在波浪里,一碰就碎的万千灯影。

我和那个旁杈子亲戚至此不相往来,倒不是在心头痛恨他当年短我的钱财,更恨他在我最重要的年龄段,却无耻地抛出了人性的邪恶。

人生如同行船,每一次靠岸,两侧的岸上都有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故事。

左岸清贫,右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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