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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鱼的故事

2022-01-20程豪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鱼网箱养殖

程豪勇

一次诗友们的采风活动,有幸认识了一位在大陈岛养殖黄鱼的企业家,他说要把大陈岛的黄鱼打造成“国鱼”,我为此疑惑,脱口说了句:“你是在做梦吧,可能吗?”

我清楚,凭黄鱼是“大海第一鱼”,台州海域黄鱼的品质,打造成“国鱼”——国家级名牌产品、国宴用鱼,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现有的规模不够,凭养殖,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平吗?

我陷入了对黄鱼的回忆和遐想中。

在台州,只要一说起黄鱼,就会在脑海中蹦出“野生大黄鱼”这样的概念,继而就会有那种既羡慕又惋惜的感叹:“好吃,可惜吃不起了!”

野生大黄鱼,就是那种有着金子般黄灿灿的色泽,肚子小,嘴巴像涂了口红,身体和尾巴苗条修长,集群在浩瀚大海中自由自在地遨游着的黄鱼!

追溯中国渔业发展史,处于中国黄金海岸线的东海边,2500 多年前就有捕捞黄鱼的历史。人们都知道,在号称传统的四大海产(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墨鱼)中,黄鱼排名最前面,并且称得上是“大海第一鱼”。这是我们的祖先传承下来的说法。

其实,人们大多只知道广义的“黄鱼”,而黄鱼却因“血缘”相近,组成了庞大的七兄弟家族,它们分别是大黄鱼、小黄鱼、梅童鱼、黄姑鱼、鱼、黄唇鱼和毛鲿鱼。这七兄弟,形状和肤色基本相当。你若不是专业的,就很难分清哪是老二,哪是老四和老六。

现有的海洋资源,在经历了过去几十年的过度捕捞后,东海海域主要鱼类尤其是野生大黄鱼,资源几乎枯竭。即使你走进台州现有的水产品交易市场或者农贸市场,所见到的大黄鱼,大多是色泽淡黄偏亮、鱼肚鼓胀、身材臃肿、尾巴短兜的“胖墩儿”。看到这样子,你就会想到那吃了睡、睡了吃的圈养猪,一副缺少锻炼、臃肿不堪的傻瓜样!你会不假思索地从嘴巴里蹦出“养殖的”!

野生大黄鱼,你在哪里?

在台州,从上世纪80 年代开始,野生大黄鱼几近绝迹。

要真想吃到从大海里直接捕捞上来的野生大黄鱼,对一个普通市民来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除非你是个腰缠万贯的大佬,钱多得花不了,才会去弄条野生大黄鱼吃吃。对一个农村劳动者来说,想吃一顿野生大黄鱼,无疑是挥金如土。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你可知道,就在2021 年4 月20 日早晨,象山县渔山岛一位渔民,意外捕捞到一条5 斤多重、被称为“海上土豪金”的大黄鱼,转眼,这条野生大黄鱼就被人以2.5 万元的价格买走了。

大黄鱼,浙东沿海著名的鱼种之一。它,身穿金黄色的盔甲,有着秀长椭圆、侧扁的身体,背缘和腹缘呈长弧形,尾柄细长向后如张开的小折扇。它,既不像鲤鱼、鲨鱼那样桀骜不驯,也不像八爪鱼、鳗鱼那样缠绵悱恻。那身材、那神态、那色彩,不仅有一种沉稳的王者风范,还有一种宛若仙子般的典雅和楚楚动人。这种喜怒哀乐未形于色、富贵而不失雅致的大家闺秀气质,令你油然生起一种器重它,而又想亲近它的感觉。它,肉质鲜嫩,含钙量高,是沿海百姓首推的大补珍品;是每年除夕用于谢年,大暑节用于祭海龙王的首选供品;也是历代官宦宴请朝廷大员,渔家馈赠亲属朋友,招待珍贵客人的海产佳肴。

据有关资料介绍,大黄鱼为暖湿性近岸洄游鱼类,常栖息于水深60 米以内海域的中下层,喜浊流水域,黎明、黄昏或大潮时多上浮,白昼和小潮时下沉。大黄鱼的最大特色是具有“聚众集群”习性,在生殖季节集群由外海游向近岸,形成春秋两季鱼汛。春汛一般在4~6 月,它们集中在苏、浙、闽各处近海产卵;进入长江口及毗邻海区的大黄鱼,产卵亲鱼均聚集附近30~40 米方圆的海区觅食,10 月逐渐转向外海较深水域越冬。秋汛则在9~10 月间的浙江北部海域形成。目前,东海海域的大黄鱼都是岱衢族大黄鱼。常见的大黄鱼有闽东族大黄鱼和岱衢族大黄鱼。目前闽东族大黄鱼品种已发展到第35 代,品质等方面存在一些缺陷。而岱衢族还只发展到第4 代,贵族基因纯正。

我老家在三门县浦坝港镇渔西村。我,作为一个上世纪60 年代出生的海边人,亲眼目睹过村人们捕捞的堆成小山一样的野生大黄鱼,亲口吃过始终鲜甜在心里的野生大黄鱼,亲历家人们对野生大黄鱼的清蒸、家烧、剖肚晒鲞……那一件件、一桩桩往事,至今历历在目。

渔西,处于三门健跳港与浦坝港间的一个背山面海的海湾里。那时,由于经济条件和客观环境限制,当地还没有能力进行大面积围涂造田。处于浅海滩涂边的渔西人,主要依靠討海为生。猫头洋西岸绵延数百公里的海岸线上,纵深约有几公里宽的滩涂。每当潮涨潮落,汹涌的海浪反复击打着广漠的滩涂;海水在泥沙中肆意涌动,把寄居在滩涂中的鱼、虾、蟹等生物,与浑浊的泥沙一并掀起。原本深蓝透彻的海水,被搅成黄褐色的泥浆水,形成长数百公里、宽数十公里的浑水带,缠绕在浙中沿海的海岸线边。

水浑多藏鱼,只有在浑水里才能摸到鱼。作为地道的台州人,你若去青岛、大连、海南旅游,当你脚踩绵软的沙滩,以无比畅快的心境,徜徉在风光旖旎的海滨时,你会被那清澈的海水、碧蓝的海面迷得流连忘返。在羡慕那里的好环境时,你的内心,也会涌起对台州海域满是大片浑黄的海水的一种伤悲。殊不知,正是这片浑浊的海水,潮间带上那爿肥沃的滩涂,给台州人带来了绵延不绝的口福。有着八万平方公里的台州海域,正因为海水的浑浊,才成为了东部沿海微生物含量最丰富、沿海滩涂最肥沃的海区。这被浑浊海水覆盖的洋面,一直是大黄鱼等鱼群洄游、觅食的首选之地。台州,能以丰富多样的海鲜产品名闻遐迩,且水产品总产量连续二十多年保持在全省和全国的首位,与这片得天独厚的海域是分不开的。这是大自然对台州人的恩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处于人民公社时代的生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因为居住地靠海,每个生产队都打造有几条渔船,集中十几个精壮劳力出海捕鱼。捕鱼船大多是木制挂篷船,不能远洋捕捞,只能在近海的大目洋、猫头洋一带海域作业。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当生产队的那些精壮劳力们,肩挑手拉着渔网、淡水、蔬菜、粮食和柴爿出海时,我们这些在家天天吃着菜干、咸菜、蟹糊的孩子,就盼望着第二天海鲜大餐的来临。

黄鱼、鲳鱼、鳓鱼、鱼、带鱼、墨鱼、白蟹、海蜇……这是生产队几条渔船出海带回的主要收获。船老大们每趟出海,都有明确的目标。要是机遇好,碰到大鱼群游弋,一网拉起,收获甚丰,就在海上接鲜船上直接卖掉,或者送到宁波、海门、石浦等码头交易。卖出的钱,用于生产队购置打稻机、抽水机和竹箩、稻桶、风车等生产工具。要是收获不多,就匆匆返回村里,肩挑手抬到生产队的公屋里,按劳动力和劳动工分分配到户。那时,折价分配到户的渔产品,都以当时的市场价格来计算成本,在年底生产队劳动分红中扣除。

在山靠山,在海靠海。在爷爷辈们生活的年代,村里还没有船,他们只能以近乎原始的方式,用那勤劳的四肢,辅之以自制的“渔刀”“小网”和“撩兜”,去海里倒腾些小鱼小虾小蟹,靠变卖或者串换,以减轻家庭生活的重担。到了父辈们生活的年代,几个聪明的木匠围在一起,亲手上山砍下木头,东琢磨西捣鼓,弄出了一只只小舢板,继而是一条条红头船,最后是一艘“三道闹”(三桅杆)的载重足有三四个吨位的渔船。有了船,织个渔网也是容易的事,把家家户户的妇女都发动起来,每人去织一片,然后拼凑起一张大网。把在石浦、海门等地帮人撑船的青壮年劳力叫回来。第一次出海,竟然收获了不少的渔货。

尝到了用自制木船捕鱼的甜头,父辈们造船捕捞的积极性高涨,几年时间,村里就冒出了十多条渔船,年渔业收入虽然不多,但足以解决生产队生产费用和日常开支了。这真印证了那句至理名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夏天每当夜幕降临时,村民们都会聚集在村口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杏树下纳凉。言谈间,父辈们总会流露出对老家有如此“靠海可渔”的环境的自豪,庆幸自己投对了娘胎,只要傍着这大海,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鲜资源。

我的父母均出身于农民家庭,孩提时家境十分贫寒。我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样,母亲生下我就去外乡打工了,把我交给外婆管养。嗷嗷待哺的我,在第一次开荤进食时,外婆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鲜嫩的黄鱼肉。这意味着他们的内心,都有那种让孙辈的未来吉祥多福、大富大贵的善良期盼。

黄鱼,你是海中的俊男靓女!正是因为你色泽的金黄,浑身散发出那种吉祥、典雅、富贵之气,令我们的祖宗世代看好,一直把你当作富贵吉祥的化身。那天,我们走进位于台州农港城四楼的大陈岛黄鱼集配中心采风,俞淳董事长接待了我们。在谈到对黄鱼的印象时,他用“色金黄,体修长,肉蒜瓣,味鲜美”这12个字来概括。这短短的12 个字,集中展示了黄鱼的形、色、品、味。有如此贴切的评价,令我这个出生在海边,知道黄鱼足有六十年的人,自叹弗如。

我外婆的娘家在临海杜桥。过去,那里靠海更近。外婆从小就在海里摸爬滚打,也非常喜欢黄鱼,经常给我烧黄鱼吃。村里鱼汛期间捕捞回来的海鲜,黄鱼和白蟹产量最高。装满鱼蟹的竹篓,经常把生产队的公屋挤得难以落脚。自然,黄鱼比其他海鲜多了,价格也就相对便宜。据有关资料记载,黄鱼味甘咸、性平,入肝、肾二经,肉质鲜嫩,富含蛋白质,是鲜食佳品,对人体有滋补作用;肉质中含有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多蛋白,中老年人和体质差的人,尤其妇女产后体虚者,常以鲜食黄鱼滋补;除了鲜食,黄鱼还可以制成罐头或者加工成“黄鱼鲞”;黄鱼鳔可以干制成名贵食品“鱼肚”,又可制成黄鱼胶,也是工业用高级原料;鱼鳔炒炼,焙黄,制成中药“鱼鳔胶珠”,可治疗胃溃疡、肾结石等;鱼耳石研末后,与其他中药配伍制成“鱼脑石散”,对治疗鼻窦炎有较好的疗效。每当从生产队里分到海鲜,长辈们总是先挑出大的、新鲜的装进菜篮,分批次送给邻近无渔业的亲朋好友,我家就有里宅村的伯爷、岙口村的叔叔、赤坎村的舅公、龙坑村的阿姨……

吃黄鱼是我儿时的独爱。每当村里的船队回来时,我就知道晚餐又有黄鱼吃了。外婆她们总是提前动手,将洗干净的黄鱼,放在厚厚一层猪油里煎过,再浇上黄酒和水,和上生姜、葱头和红糖,在柴火镬里熬到透出香味。黄鱼端上桌时,那鲜嫩的肉质,柔而不腻的汤汁,让人胃口大开,吃到嘴里,真是鲜甜到心里。家里的黄鱼,除了送人和鲜吃外,留下的大多被开膛破肚,做成鱼鲞晒干后,储藏在谷仓里、米甏里,待过鱼汛期后的农忙季节,和着粳米、虾皮,熬成鲞粥当点心吃,既香糯又甜美,还有开胃、清火、生津、活血的作用。

大黄鱼的生长速度较快,也是当时捕捞产量较多的主要原因。在中国的渔业发展史上,被当作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重大事件,恰恰就是那时的沿海渔民,残忍地利用了黄鱼固有的两个致命弱点,而做出的极端行为:一是大黄鱼具有发出强烈声音的能力。小时候,外公和舅公等老人,经常给我们讲“海里的黃鱼会唱歌”的故事。黄鱼的主要发音器官是鳔及其两侧的声肌。当声肌收缩时,压迫内脏使鳔共振而发声。在生殖季节,雄鱼会发出“咯咯”“呜呜”的鸣声,像夏夜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鸣,也是肚子饿了,亟待进食的乞讨声;雌鱼的叫声稍低一点,犹如那没电的夜晚,点亮煤气灯时发出的“哧哧”声。在鱼群密集时,那声音如厨房里烧水的沸腾声,抑或是森林里的松涛声,声音之大在所有鱼类中是少见的。那时,生产队里还没有机帆船,大多是吨位很小的木帆船。许多帆船组成的捕捞船队,一旦出海捕捞,渔民们分工明确,管撒网的,管门舵的,还有用耳朵管侦探的。在海上,那些管侦探的船工,只要把耳朵贴在船舱板上,就可以听到水下黄鱼群经过时嘈杂的叫声,判断出鱼群的大小、密集程度和所在水下位置等。这样,捕捞时往往撒网地点把握很准,在拉网时,一网上来就是沉甸甸的收获。二是大黄鱼又叫石首鱼,脑袋里有两块耳石,是身体入水的平衡物,也是辨别一些食物类别的感应器,但对音响的骚扰非常敏感。由此,正是黄鱼固有的这些弱点,不知从哪时候、哪地方传入的一种叫作“敲梆渔”的掠夺性捕捞,在沿海渔民中盛行。那时还没有机动帆船,渔民们在木帆船船头绑上毛竹筒,在听到鱼群叫声并确定鱼群位置后,将毛竹筒插到水下,随着船老大一声令下,渔民们用硬木棍使劲敲打毛竹,以震耳欲聋的声波,传入海底来震慑鱼群!“敲梆”时,整个海区全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与大黄鱼的耳石产生共振,令鱼儿不堪忍受声波的震动。被震晕的,纷纷浮上水面,金晃晃的一片;没有震晕的,仓皇逃窜,全被兜进了事先设下的“天罗地网”。这样的捕捞方法,成本低,效率极高,只要是大黄鱼,不分大小,无一漏网,一次性可以捕捞几万斤,几次下来,黄鱼群近乎遭受灭顶之灾。

据相关资料介绍,我国沿海地区捕捞大黄鱼的产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1974 年,是我国捕捞大黄鱼最“辉煌”的一年,全国产量高达二十余万吨,仅舟山市的岱山这个小县,产量就达4 万多吨。

物盛则衰,好景不长。从50 年代末到60 年代后期,反复几次的掠夺性“敲梆渔”,加上前期捕捞效益较好,沿海渔村的生产条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又遇改革开放,唤起了柴油动力机帆船的不断兴起,从开始的木制机帆船,逐步向铁壳大马力机帆船发展,加上政府對渔区柴油补贴等政策的不断落实,许多机帆船都配置了卫星定位仪、应急报警、鱼群探测器等先进设施。这样,船大网大,捕捞的海域更广、捕捞的行程更远,抗风浪的能力更强。往往一网撒下,就能截获网过之处整片海域所有的鱼虾蟹类。由此,台州海域的渔业资源越来越少,尤其是黄鱼,产量也随之减少,价格在逐年看涨。从1983 年开始,东海大黄鱼已经难以形成鱼汛;到1984 年,全国的黄鱼产量仅只2000 多吨。直至上世纪90 年代,几乎很难见到野生大黄鱼。如果还能捕到一两条大黄鱼,那是无比幸运了。

沿海渔村都有容许孩子们上船吃鱼的习俗。当海上捕捞回来的渔船,停靠在渔西外新塘、蛎灰塘的斗门前时,村里的小男孩们,就会三五成群上船去吃鱼(渔村的风俗是女孩子或者妇女,不得踏上船甲板。认为女人身体不干净,容易玷污船身,给渔船带来晦气,这是典型的封建残余思想)。那时,沿海粮田少,多山地,人们的主要食粮是番薯和马铃薯,很少有米饭。而出海捕鱼的青壮年干的是重活,靠番薯和马铃薯这些粗粮是难以维系讨海体力活的。生产队里就把仅有的少量大米,留给他们带到海上吃。当时,米价每市斤(0.5 公斤)虽然只有1 角3 分,但远远高于黄鱼的价格。我们老家附近几个有渔船的村落,都有“鱼当饭,想饱肚还算白米饭”的说法。孩子们在家往往很少有米饭吃,到船上吃鱼,公开的理由,只是图个鱼儿刚上岸新鲜好吃的名儿,实质上是想去吃顿有米饭的大餐。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的一个周日早晨,住在隔壁的两位伙伴来跟我说,里道地的细眼同学去船上吃鱼,还吃到了大黄鱼。在那个捕捞不到大黄鱼的时代,还有大黄鱼吃,大家的心都痒痒的。说走就走,三人一起来到外新塘陡门头,找了一条停靠在那里的、还是我表哥当老大的大渔船。那条船的船头挂着一块十几米长、三十多厘米宽的旧跳板,跳板一头搁在船帮上,一头靠在岸边的泥地上。我们沿着晃晃悠悠的跳板,颤颤巍巍地爬进船里,发现已经有先到的两个小同学在那里等了。大家席地坐在船甲板上,船老大端出烧好的两大面盆海鲜,一盆是清一色的梭子蟹;一盆里面装着鲳鱼、鳓鱼等七八种鱼儿,唯独没有黄鱼。我问:“黄鱼呢?”表哥说:“哪有那么多黄鱼,出海多次就只抓到一条,早就烧给细眼他们吃了!”船上烧的梭子蟹,都在柴灶镬里蒸熟的,很鲜亮,香气扑鼻,味道还真好!但是,鱼就差极了。把那不同品种的鱼,放在镬里一锅煮,既没有用老酒、酱油,又没有姜葱蒜作料,还放了很多盐,鱼肉都被烧煳了,哪有家里烧的鱼那么鲜香和可口呢!大家的脸上无不挂着沮丧的表情。“想吃黄鱼,却连黄鱼膏都没看到。”每人吃了几只蟹,杂鱼肉大家就不想吃了。几个小朋友拿着饭碗去灶火间找米饭,没想到船老大说船上米袋早空了,米饭没得吃了,让大家多吃点鱼肉蟹肉。这时,一个大嘴巴小朋友私下里说了一句:“黄鱼不得黄鱼!这么小气,连饭也没得吃,这倒船爿!”小朋友的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船老大就扇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些年,大马力机帆船如下饺子似的入海捕捞作业,并且不断向深海、远海挺进。村里的小渔船再也没鱼可捕获了,只有停业卖船,甚至拆船卖船板。就是那次在船上没吃到大黄鱼后,延续了几十年,我一直没有看到过黄鱼。

尽管没黄鱼吃了,但外婆和妈妈熬的腌菜烧黄鱼的鲜美,始终萦绕在我的口里;再想吃一回黄鱼的欲念,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记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从外地工作回来的父亲,提着一条大黄鱼到家,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要妈妈抓紧剖肚洗净先熬起来,我还主动提出去割一篮猪草作为回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满头大汗从大队桑树地里提回一大篮猪草时,家里的柴火镬已经弥漫着黄鱼肉的浓郁香味。当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揭开镬盖……没想到,这是我的一个美梦!

“黄鱼,我的腌菜烧黄鱼,你去哪里了?是谁给拿走了!”

梦中醒来,我乐极生悲,心潮汹涌激荡,如农历八月十八日的大海,难以平静,泪珠从眼眶里雨点似的落下……

上世纪90 年代中期,调入台州市农经委工作的我,在深入乡村开展农业农村现代化现状调研时,走进了玉环芦蒲镇的几个渔业企业。在漩门湾近海养殖现场,我看到了那些浮游在海湾里,用简易木板加渔网围成的一排排“方形网箱”里的大黄鱼。逼仄的网箱里,一条条手臂大的已经发福的黄鱼,在相互挤压着、缓慢地翻动着、争先恐后地吞食着渔工从塑料勺里倒下的饵料……这就是大黄鱼的人工养殖场。后来,随着近海养殖大黄鱼技术的成功和成熟,黄鱼始终贵为稀有资源的利益驱使,在沿海浅水区或池塘中,围网养殖大黄鱼的也越来越多。但是,这样的生产环境,完全不同于深海,活动空间的有限,加上使用加工的饵料等各方面的影响,尽管黄鱼的种苗是来自大海的优质品种岱衢族,但是这些大黄鱼还是长得不再如仙子似的修长苗条,而以“臃肿肥胖”的体态出现,其肉质的鲜美度大大逊色于以往的野生大黄鱼。

在海边长大的人,普遍“嘴刁”,吃过野生的,再去吃养殖的,就会有种“食之无味,丢之可惜”的尴尬相!后来,有了大陈岛的深海网箱养殖的大黄鱼,人们都说好吃多了。但是我始终觉得,既然是养殖的,近海与深海还不都是在网箱里吗?难道不是一样的个头和味道吗?几次的朋友聚餐,当大黄鱼端上餐桌时,我还是不想动箸。

但是,“没黄鱼的酒席不成宴”呀。

2020 年夏季的一次朋友聚会,吃到诗友老魏带来的那两条深水网箱养殖的大黄鱼,令我彻底改变了看法。

那是两条在舟山东极岛养殖,当天用保鲜设施运到台州的鲜活黄鱼。老魏为了让大家满意和吃得开心,亲自在家操刀掌勺,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烧好,由我开车去他家里拿到酒店的。那天晚上,当我的车子从轮渡路拐进那条拥挤的小巷,折进他住的小区,在距他住的楼宇还有四五十米路途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鱼香,已经萦绕在我的鼻端。真香!我不停地嗅闻着。当我提上那个脸盆大的白色砂锅回到车上,车厢里立时被一种浓郁的鲜美之气弥漫。我肚子里的馋虫已被唤醒,喉头汩汩,垂涎欲滴,此时,真想立马揭开锅盖先尝为快。

在餐桌上,当我打开用保鲜膜缠绕着的砂锅,大家沸腾了,纷纷用鼻子凑近砂锅口去不停地闻着、嗅着。两条散发着浓香、泛着金黄色彩的大黄鱼,完好无损地静卧在砂锅里。半锅泛着油光而乳白浓稠的鱼汤包围着鱼儿,嫩黄的生姜块、肥白的葱头,静静地陪伴在边上,三四根嫩绿的葱叶点缀在鱼背上……

开箸了!当我夹着一块鱼肉送进口里,顿时,一股香浓、细嫩、鲜爽、油而不腻的味道,裹挟了我的舌苔。拿瓢羹舀上一勺汤,送进嘴里,唇齿留香,鲜中含甜。这真是一道美味大餐!

“佳肴啊,新荣记酒店也烧不出这黃鱼的美味!”

不知是谁开了话匣,众人就不约而同地向老魏求索这黄鱼的鲜烧厨艺。老魏慢条斯理地道出了他烧黄鱼的“洗、泡、烧、炖”四部曲:

洗。洗黄鱼时,去鳞,用两根筷子从鳃边插入,至鱼肚底,绞拉出鱼的内脏(切不可剖鱼肚),洗净后,在鱼肚下方一孔处露一刀(流尽鱼肚内血水),然后挂起来,沥尽水即可泡酒。

泡。按照黄鱼泡酒1∶0.5 的比例(即一条一斤重左右的黄鱼,准备半市斤黄酒),将黄鱼与酒放入砂锅,鱼肚触底,背朝上,盖好砂锅盖,先浸泡半小时。

烧。在砂锅中再加水1.2 市斤左右(两条鱼要加倍),用猛火烧滚。

炖。水沸腾后,即将火头调微小些,炖至鱼眼突出时(从点火开始至此,约十九分钟左右),揭开锅盖,用筷子挑一下鱼背皮,若能脱开皮了,即基本熟了。再烧十分钟左右,放葱白(连根的)、生姜,猪油(去腥味用)少许、红糖少许,如喜咸味,可放少许盐,但不可放糖……

东极岛的黄鱼可以用“洗、泡、烧、炖”去做,那大陈岛的黄鱼也可以这样烧?

答案是肯定的。同样在东海海面养殖,同样的岱衢品系黄鱼,用同样的厨艺,完全可以做成味道无多大差异的佳肴。

大陈岛,位于台州湾东南海域,距台州市区椒江54 公里,离大陆海岸线最近点路桥区黄琅乡同头咀23.6 公里。从椒江坐轮船出发,约2 个半小时就可踏上大陈岛。大陈岛,因为它富有传奇色彩而名闻天下。在共和国建立初期,这里是人民解放军海陆空三军首次联合作战取得胜利的地方!467 名青年组成的“志愿垦荒队”,在“建设伟大祖国的大陈岛”旗帜下,艰苦奋斗,垦荒创业,凝练成并接力传承了当今“大陈岛垦荒精神”的地方!还在于大陈海域系浙江三大中心渔场之一,渔产丰富,在60 至80 年代间,每年有5000 余艘渔船,云集大陈渔场捕捞作业,素有“海上闹市”之称的地方!

过去的大陈海域,渔业资源丰富,尤以黄鱼、带鱼为多。据说,当时的“大陈黄鱼”如“黄岩蜜橘”“玉环文旦”似的亮眼。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大陈岛,只要往海边的岩石上一站,拿起鱼钩一钩,用上撩兜一撩,都能弄回几条鲜活的黄鱼,等你真正尝到了“大陈黄鱼”的鲜甜滋味,你才信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料到,以往让大陈人活泛、让外地人艳羡的“大陈黄鱼”,却如2004 年14 号“云娜”台风来袭,以每秒58.7 米的风速横扫大陈岛,卷起数十米狂澜,将大陈黄鱼一并掀起,甩到了遥远的“云那边”。就这一阵子,竟然把大陈黄鱼搞得几近绝迹。

“除夕谢年不能没有黄鱼!”“大暑节祭拜不能没有黄鱼!”“台州人不能没有黄鱼吃!”“餐桌上不能没有黄鱼!”“想吃黄鱼的人,把眼睛都等黄了!”“近海浅水养殖的黄鱼,不能寄予多大希望了,必须向深海进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人,都在发出不同语言符号的同一心声和期盼。

大陈岛,由上、下大陈等29 个岛礁组成,陆域面积14.6 平方公里,其中上下大陈两岛总面积11.9 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达56%。这里,岗峦起伏,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交融,风光旖旎、风格独特,是个适宜旅游度假、休闲观光、寻访史迹的好去处;这里,潮流畅通、空气清新、水质优良、盐度适中、鲜活饵料丰富,常年水温变化在6℃~30℃,水深10 米以上,自然成为大黄鱼产卵场和索饵场的交汇处。

从1996 年起,为满足几代人的梦想,在台州各级党委、政府和相关部门的支持下,大陈岛开发建设委员会应运而生。紧接着,一个个大陈旅游开发建设项目在落地;大陈岛海域发展大黄鱼养殖项目在酝酿敲定;广大渔业技术干部与渔民们,以那种垦荒人的执着与恒心在行动。

当新千年第一缕曙光,洒向台州湾海港深处和高山之巅时,那些热心于渔业资源开发的有志之士,也纷纷踏进大陈海域,将那轮灼热的希望之光,播洒在大陈海域蔚蓝的海面上。

走进大陈岛,你不仅被那修建一新的轮船码头、垦荒纪念碑区、巨浪碑、环岛公路、悬空栈道、悬崖餐厅、无边界海景泳池等全新的设施和景观所吸引,还为那碧海蓝天掩映下的一处处海上渔场所惊叹。那些长的、方的、圆的、梯形的、八角形、五环、连环相扣、圆日字形的围栏养殖场,如一个个名贵耀眼的装饰品,点缀在蔚蓝的海面上,为碧海蓝天增添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鸡笼头黄鱼养殖基地。当你从鸡笼头山嘴口俯瞰那座如“日”“目”字形相依的巨大的栈道桥时,你如置身于高速杭州湾大桥的桥面上,仿佛这是一座横跨海面、通向大海深处的高等级通道。其实,这是台州广源渔业有限公司投资建设的,年产大黄鱼上千吨的养殖基地。一根根粗大的钢管桩成排对称嵌入海底,在它们的顶部纵横连接成栈桥的桥身,铺上桥板,成悬在海面上达2000 多米长的栈道桥。一张张大型铜合金网,以此栈道桥为框架,紧密连接,站立在栈道桥下,形成了一个高15 米,面积达12 万平方米的大型海水铜围网网箱。站在栈道桥上,凭栏凝望,海面上大小岛礁、过往船只、养殖场一览无余;网箱内成群的大黄鱼来回穿梭……据介绍,铜合金围网,具有天然的抗寄生虫能力和抗附着能力;网眼较大,多种海洋小型鱼类能够随着洋流进入围网内,成为大黄鱼的天然饵料。采用铜网衣围海,不仅提高了抗风浪能力,增大了大黄鱼的活动空间,促进了海洋生态环境的改善,还提高了黄鱼的质量水平。

李普友,一个憨厚敦实的台州汉子,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科技创新理念和敢于探索的意志。他不善言谈,初接触他,总感觉他对谁都心不在焉,仿佛他的脑子里不停歇地在调动着数以万计的大数据,组合成一组组模块,对网箱的抗风浪能力、洋流的自然生态环境、黄鱼生长的适应性、饵料的适口性等指标进行反复比对筛选。事实如此,他创建的海味鲜渔业合作社,就聘请了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海底科学专家金翔龙,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工厂化养殖和育苗专家雷霁霖等一批科学家,设立了首家“院士专家工作站”,开展了新型离岸养殖网箱的研发、离岸深水网箱养殖配套设施与装备的研发等多课题项目研究和实验。为了减轻潮流冲击力,避免损耗,将以往的方形网箱改成圆形网箱,网箱周长从40 米拓展到70 米,并逐步转型升级,首创了大型铜网衣围海养殖设施模式,企业的养殖网箱不断增大、养殖面积不断扩大,形成了比足球场更大的养殖空间。在他的引领下,养殖网箱的水产品成活率提升了10%,效益提高30%。铜网围圈养出的大黄鱼,色泽、体型和肉质,都接近野生大黄鱼,真正实现了“更健康、更优质、更环保”的生态理念。

俞淳,一个来自杭州,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外表斯文的男子。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到大陈岛旅游,并吃到大陈岛的大黄鱼,从此,对大陈岛依依不舍,对大黄鱼情有独钟,被大陈岛的黄鱼“吻住”而一发不可收拾,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富足的城市生活和收入不菲的外贸业务,只身“游进”大陈,一步步将以往的“黄鱼梦”变为现实,将现实的“黄鱼梦”谋划进未来。他从创办大陈岛水产有限公司,到发展成大陈岛养殖有限公司;从当初的浅海普通网箱养殖,到发展深水网箱养殖,并承担了大陈岛海洋高科技养殖示范园区项目建设;从养殖公司的鱼苗靠从外地购买,到自行投资在温州建了一个专业的陆基育苗场;从以往的“小搞搞”养殖,到现在的拥有面积几十万平方米的大网箱及相应的现代配套设施,实现了以30%速度的年产值增长,销售额超亿元的企业。

人,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当你不想被环境束缚和改变,只有改变自己,主动冲破环境的桎梏,才能不受环境的改变对你带来的伤害。大海里的鱼类也一样。有人说,“黄鱼像条变色龙”,确实如此。在大陈岛养殖有限公司里吃到的黄鱼,其鱼体颜色具有浓烈的金黄。这是因为鱼的体表有一层黏液,是一种可变色的色素细胞。遇到黑暗的环境,它的颜色就变成金黄色的;遇到明亮的环境,它的颜色就变成了白色。如果是白天捕捞的话,黄鱼的颜色是白色的,就不像是黄鱼了。这种可变色色素細胞,只要是鱼活着都会起变色作用。所以,要想黄鱼黄得淋漓尽致,就必须挑选大黑夜作为捕捞的最佳时间。而俞淳能让它变得更加金黄,秘诀就在于他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捕捞手段。他捕捞黄鱼时,选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连灯光也不用。捕上鱼来,立即放进装有冰水、黑夜不透光的黑色塑料袋或容器里,捂住口子或用厚棉被盖上,待鱼儿死后,它就会固定不变地泛着金黄的光泽。

黄鱼在海水里能承受的最低水温不得低于8℃。因此,面对低温来袭,俞淳突然灵感爆棚,以南北区域纬度差异构成的温差原理,让黄鱼群落来个接力跑。于是,他迅速在舟山东极岛建了一块“接力”养殖基地。当夏季大陈海域的海水温度升高时,就把大陈深水网箱里的黄鱼,整体拖曳到舟山的接力养殖基地;当冬季来临时,舟山东极岛的海水温度随之下降,就把东极岛接力养殖基地的黄鱼拖曳回大陈安身。在与他交流时,他说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那个宏大梦想:他要建一艘吃水数万吨的大型黄鱼养殖船,比两艘航母还要大,把黄鱼养在这条船里,只要有饵料丰富、海域环境优良、温度适宜的地方,随时可以移动这条养殖船,到海洋的任何地方安家,从此不怕超强台风等突发灾害的袭击。

正因为有李普友、俞淳、周海华等一批企业家的不懈努力,大陈海域以生态、绿色、有机作为标准的大陈黄鱼养殖基地,如雨后春笋般凸现,去年深水网箱数量已经达到700 多个,养殖水体达到150 多万立方米,有效养殖面积达到3000 余亩,年放养大黄鱼苗上千万尾,年产大黄鱼近7000 吨,实现产值5 亿多元,产量、产值均占浙江全省的一半以上。我坚信,把东海大黄鱼打造成“国鱼”,已经不是梦!

我看见,“国鱼”正从深蓝中成群结队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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