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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伯:“我”与“你”

2022-01-20李欧

世界文化 2022年7期
关键词:在世性质人性

文 李欧

从自我出发,大千世界可能有的关系大致分为三种:1.我与非我;2.我与我;3.非我与非我。其实,简化一下,“我”的世界实际上由“我”与“非我”构成。而“非我”则有两种:人和非人,如亲人、同事、路人;山水、资本、房屋……问题在于,认真审视,“我”与“非我”,似乎永远处于矛盾、竞争甚至互搏对抗的状态,哪怕这个“非我”是亲人、同事、同胞,是属于同一群体。和谐要么是矛盾的润滑剂,要么是为了应付其他“非我”的工具。只要人类是把“占有”更多的“非我”,作为人生的目的和动力,那么生命不止,“我”与“非我”之斗似乎永远不止。

20 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在西方风靡一时,并且扩展到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文艺学等等领域,风头无二。其出发点或立足点是扬弃了西方哲学几千年的传统,例如对形而上的本体论的痴迷等,并对近代以来的科学崇拜进行消解。海德格尔就称西方的几千年的哲学传统的核心谬误,就在于探讨的都是“存在物”,却没有对“存在”本身进行追问。存在主义哲学家们深刻地认识到,“存在”首先是人的存在,是人的现世的存在。而人“存在”的优劣,取决于人在世生存的性质,首先是在世的“我”与“非我”的关系的性质。可是,就此去审视生活世界,就难免悲观。

考察其核心观念,可知其底色和底蕴。如“沉沦”,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观念之一,他们用“沉沦”来指称人们普遍的在世状态:何谓“沉沦”?即非本真的生存。在“非我”的压力下,自我被迫消融于他人,屈服于他人,被动地生存。而且在他人的“眼光”中,“我”成为工具性的存在,按照市场价格来获得价值评判,实质上就沉沦为“物”。而且“非我”是按照角色标志(处长、教授、农民工……)来判定“我”,“我”也被迫只能按照角色规定来行动,而且永远与“非我”处于对抗之中,所以“他人就是地狱”;于是“恶心” “孤独”,甚至 “恐惧和颤栗”。世界难以承受,无论是生活之重还是生命之轻,于是在“喧哗和骚动”中走向虚无。

马丁· 布伯(1878—1965)与其他存在主义哲学家相同,他也始终聚焦于人类的“在世”状态,直面现实世界,揭示被遮蔽的种种残酷和悲苦。作为成长于“二战”前夕的德国犹太人,犹太神学家的后代,现实处境的悲惨与绝望伴随着他。但是布伯如同其他伟大的犹太人一样,“弥赛亚”情结从未萎缩,他要从绝望去寻找希望,穿透黑暗让光明莅临,使沉沦的人性升华为神性。

沿袭存在主义的思路,他强调世界的意义在于人与人的关系,直接宣称“本体乃关系”。因为人类的认知和精神,是在婴幼儿时,从体悟到 “我”是“我”,“我”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与“非我”是分离的开始。不过正如布伯所言,一旦说出“我”就意味着“你”与“他”存在并且在场;而一旦说出“你”或“他”,“我”就必然涌出。这样,人就开始“在世”,就开始人性的生存。即“在世”的最根本的性质就是人与人相关联,人必须在与他人的关联中“在世”。哪怕在荒野独自隐居,在精神上依然如此。而且“我”与他人的关系,即“我”所涉及的“非我”对象和关系状况,决定了自我的生存和生存的质量,决定了我的“世界”的特征、性质和价值。

因而,他认为哲学要试图解决人类问题,要让人类从困境中解脱,只能力争使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我”与“非我”的关系优秀起来,才能获得“拯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甚至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我”与“非我”构成的“世界”。布伯的睿智表现为,创造性地揭示出,“非我”从根本性质上而言只有两种,他称之为“你”和“他(它)”。人的“非我”是“你”还是“他(它)”,是只有“你”,还是只有“他(它)”,如果既有“你”也有“他”,那么“你”与“他(它)”的构成比例如何?而这些状况怎样,就决定了每个人的生存性质。因为“我与你”的世界与“我与他(它)”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将“非我”构建成“你”,还是构建成“他(它)”,决定了每个人的生活世界的形态和面貌,甚至决定了人类生存的根本性质。

当然,他所命名的哲学的“你”和“他(它)”,与日常语言的“你”和“他(它)”,既有联系也有不同的特定内涵。那么,什么是“他”呢?布伯认为,“他(它)”是一种纯客观的对象,或者“我”将其视之为客观对象,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欲望而与自我产生联系,发生关系,从而构建出来的。“他(它)”或者是自我的工作对象:客户、机器、材料等等;自我的生活器具:书本、椅子、碗筷等等;或者是自我的“功利共同体”的成员:同事、上下级等等;甚至也包括亲友。因为这不取决于对象的性质,而是取决于自我对对象的态度,自我与对象的关系的性质。“他(它)”作为工具性的对象、功利性的对象,是经验、利用、满足的对象。因此,从根本性质讲,“他(它)”是一种功能性存在,而不是实体性的存在。

不同版本的马丁·布伯著作《我和你》

那么“他(它)”具有哪些特质呢?首先“他(它)”作为个体,不过是一束“标签”的集合,如官员、肯帮忙、有钱、男性、中年、瘦弱、父亲等等。即人们将“他(它)”作为“类”来认知,而不是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来体验。“他(它)”的唯一性消失了,自动将其归于“常人常类”。

其次,“他(它)”可以排序,在“我”的意识或无意识中,常常自动将“我”的“他(它)”排序;主要是按照“他(它)”能否满足“我”的功利需要或者可能满足“我”功利欲望的能量来排序,并以此来决定“我”的相应态度和“远近”距离。“他”是上级,与“他”是下级,“我”的态度和应对肯定是差异的。

再其次,“他(它)”能够成为“我”的“他(它)”,是来自因果性或者称之为因缘性,即“我”对“他(它)”的亲恨怨妒有功利性的因果关系,常常是在因果性的网络形成,而不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情感呼应。

最后,“他(它)”具有可代替性,只在特定情境中才不可替代,一般而言“他(它)”不具有时间的永恒性和空间的固定性。

必须承认,人筑居于“他(它)”的世界,甚至人类历史的发展,就在于“他(它)”的世界的延伸与扩张。所谓科学的发展,就来自对“他(它)”的认知从而征服。现代化得以实现,其主要的精神动力之一,在于将万事万物视为“它”,将其客体化、客观化,是供“我”研究、利用的工具与资源。确实“我”与“他(它)”关系的普遍化,甚至绝对化,使人类的物质世界高度繁荣,以至于20 世纪的一百年人类所生产创造的物质财富超过了人类几千年所生产创造的物质财富的总和。而且,就个体而言,所谓“成功”,所谓“人生赢家”常常也是因为能将“非我”统统视为“它”,并因此而能适宜地应对。

但是,也应该看到20 世纪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有可能走向人类自我毁灭或相互毁灭的最危险的世纪。人类大规模地相互屠杀并无仇怨的同类,甚至视为当然必然,毫无愧疚虚怯。这与将所有“非我”视为“它”,是必然关联的。把“非我”统统视为“它”并且等同于“物”,就可能出现德国集中营的纳粹与日本南京大屠杀的凶兽 。而且,如果父母子女、夫妻、情侣、朋友之间,都是“我”与“它”的关系,相互不过是工具性的对象,相互唯有利用,具有使用价值才能成立;所有人与人之间的问题,都不过是一种技术设置与措施的问题,那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这不是“沉沦”吗?

众所周知,当人们的物质需求基本满足后,尤其是富裕后,人类最大最多的烦恼、焦虑以及恐惧,常常来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这些关系的应激和应对。布伯认为,就因为“我—他(它)”关系的普遍化、绝对化,甚至合理化,才造成当今人类最大的困境。要获得解救,只能希望普遍建立另一种“我”与“非我”的关系:“我—你”。

“你”与“他(它)”在根本性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你”不是对象,不是“我”的及物之物。“你”超越一切标签,虽然“我”仍然不使用标签去称呼“你”,但任何标签都不足以说明“你”,这样去指称是一种借用,无可奈何的借用。“你”对于“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即或我有很多的“你”,但每一个“你”都是独一无二的,因而“你”无法排序。“我”与“你”之间,无功利考量,无功利因缘,甚至,我感受到,“你”是无可替代的,“我”与“你”相遇是天恩,从而在“我”与“非我”的关系中实现了超越。即“你”具有无序列性、无因果性和无待性。最切近的“我—你”,是父母与子女,深情的恋人,生死之交的朋友,真诚的师生。我们可以惊异地看到,杰出的心理学家马斯洛所阐述的“高峰体验”,恰恰就只能在这种“我—你”关系中产生。而马斯洛认为只有能多次获得“高峰体验”,人性才能圆满,才能真正成为“自我实现”的人。

在“我—你”之间,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敞开,互相参与对方的生存,将“你”所拥有的所有他性,视为自性,由此突向深入“你”。而且,在坚实的大地上劳作时,不可抗拒地意识到“你”的存在,随时告谓和对话,灵魂才得到安顿。“两个人共享的沉默甚至也是一种对话,即使他们在空间上分离,他们的对话也持续地默默互相呈现,持续为一次次未被表面化的神交。”

在“我—你”之间,只有惊异、赞叹、敬畏、欣赏,在“我—他(它)”之间,则是审查、计算、策划。万物从“它”的审视中隐匿,向倾吐“你”的人敞开;“非我”在“我—他(它)”中压抑萎缩,在“我—你”中欣然生长。当萨特宣称“他人就是地狱”,布伯则认为“他人完全可能是进入天堂的必需的路径,甚至他人就是天堂”。关键是你如何看待和构建“非我”。当海德格尔、萨特认为与他人融合,就是失去本真;布伯则认为有了“你”,才能呈现最深刻的人性,从而具有了神性,而神性无非是更高级的人性、更理想的人性。

凡真实光辉的人生体验皆是在“我—你”对话中而相遇,世间的美好,皆源于相爱的灵魂相遇。爱是一种人之间的流动能量,只能呈现在关系之中。爱并不只是爱某个具体的对象,它还有更广博的内涵。因为从唯一的 “你”可直觉到无限的 “你”。总之,“我—你”的本质先于“我”,“我—他(它)”的本质后于“我”。召唤“你”,是人性最高层次的呐喊。

可是,在实存世界,有多少口诵之“你”实则意味是“他(它)”;“我—你”时时在转变为“我—他(它)”,甚至试图复归于“我—你”都需要一种神性的努力。甚至,灵魂不时在呼喊,“你”存在吗?而且,在实存世界生存,还必须时时依赖“他(它)”,那么“我—你”能实存吗?当然有实存,如父母对儿女无条件的爱,如伟大的友谊等等。总之,人无“他(它)”不可生存,仅有“他(它)”不复为人。

马丁·布伯

布伯思想似乎立足于“个体”,是一种微观人类学理论,不过是可以上升到群体人类学的,作为解决群体与群体,甚至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和矛盾的一种路径,一种解决的可能性。当然就现实而言,似乎是一种乌托邦理论,但是乌托邦常常是引领人类前行的光,理想之光,无论是儒家的“大同世界”,还是柏拉图《理想国》所显示的,都是引领人类的乌托邦之光。布伯在《论犹太教》一书中所提及的人类是“无条件的命运共同体”,就有所阐述。

他的思想,似乎处处都有可攻击处、可批评处、不严谨处。他将生活世界过分抽象化,但是他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户,一扇封闭太久的窗户。他提供了一种人与人的净化模式,希望作为理想,使人类趋之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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