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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漆线雕的“线”工艺探析

2022-01-19李光辉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线条技艺装饰

李光辉

(厦门兴才职业技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漆线雕源自唐代彩塑佛像装饰,是中国工艺美术宝库中的艺术瑰宝之一。漆线雕技艺是古代佛像雕塑艺术的遗脉,是福建闽南地区独有的传统工艺,学界称其为“艺苑奇葩,中国一绝”。

厦门漆线雕起源于同安马巷镇“西竺轩”作坊,迄今已有300多年,历经蔡氏十三代传人。蔡氏作坊“线”工艺经历了由传统的沥粉线装饰到搓揉漆线的演变过程。漆线的原材料由天然大漆、桐油加砖粉等多种材料按比例混合而成,经过长时间捶打,形成面团一样软硬适中、可搓、可塑的漆线原料,从而形成各种粗细不同、柔软且具弹性、截面成圆形的线条。这些线条容易依附在器物的表层,经过持续不断的盘绕工艺,做出的纹样层次丰富而又繁复效果。可以说在漆线装佛领域,蔡氏匠人独树一帜,工艺鲜明。2006年,厦门漆线雕技艺被列入我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7年,《神武大元帅》《四海和尊》《吉祥如意》等漆线雕作品被选为金砖国家领导人第九次(厦门)会晤的国宾礼品[1]。

作为一门全新的手工艺,漆线雕技艺是在继承传统的工艺技术的基础上,在表现内容、装饰和构成等方面进行创新,最终形成的一种崭新的工艺美术样式。从古到今,绘画的线及工艺美术的线,无不追求炉火纯青的境界。如:“曹衣出水”强调形体美,着意刻画人物曼妙的体态;“吴带当风”注重神态美,倾向凸显人物的风度和神韵。工艺美术的匠心之作犹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虽为人作,却宛自天开,具有极致之美。

作为佛教寺庙建筑的装饰,沥粉工艺大量应用于建筑彩画,而漆线雕的“线”则更多的是用在精密细致的花纹上。通过比较二者线型截面(图1),我们可以了解到,相较于沥粉的“线”,漆线雕的“线”更少地依附在底面上。

图1 沥粉线与漆线截面对比

漆线雕的“线”这个突出的特点简要说来就是漆线雕具有更多的曲面,从而获得更多的张力,营造了一种悬在空中的视觉感。然而,漆线雕与底面接触面积的减少带来的问题也是明显的线的易松动。笔者根据对比分析发现,现代漆线雕通过对前人技法的继承,通过对后人工艺的改进达到粘接的最优。由图2可知,在线条组合上,有两种方式可以弥补粘接不牢的缺点,一是A+B的组合:两股线并在一起形成三个接触面,从而形成最稳定的线性结构。二是B+C的组合:B与C并不能独立存在,还需要在二者之间填入黄漆、安金胶、金箔、丙烯等材料,从而在物理上填补接触面积小的缺陷。

图2 漆线雕固线示意图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和全球化的推进,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漆线雕技艺也经历着新时代的冲击和挑战,同时也面临着机遇和新生。传统漆线雕手工技艺的传承与迭代,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线条是各种造型艺术最常用的表现方式之一,无论是东方艺术还是西方艺术,在绘画、雕塑、建筑和工艺美术等艺术门类中都广泛地使用线条[2]。 “线”是漆线雕最基本的造型手段和核心的表现语言,是漆线雕传承发展和创新的出发点。因此,对漆线雕“线”的表现形式的探索、研究和开发也就成了漆线雕手工技艺传承与创新的核心问题。

一、绘画与书法线条美学的借鉴

众所周知,漆线雕发端于佛像装饰。从装饰神佛的习惯中可以看出,早期的金铜或石雕像中,装饰伴随着塑造的过程而形成,装饰寓于造像中,装饰也因这个基本特点,在形式上显得厚重古朴,在细节上并无太多追求。宋元以降,随着工艺的提升,审美的改变,雕像制作对造像细节的把控能力也越来越精密,使得这一时期的雕像更富于变化,更加生动细腻。

沥粉贴金工艺是后期寺庙佛像装饰常用手法,因工艺的特点,该工艺的线条虽有粗细之分,但缺少张力和变化。于是,在闽南民间,用大漆、桐油加红砖粉锤打而成的坚韧且富有弹力的漆线的产生,对佛像装饰体系而言便成为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这种漆线可以精细到表现各种错综复杂的铠甲或丝绸织品的花纹,配合填彩和金箔工艺,更具表现力。在佛寺、道观、摩崖和石窟的佛像、壁画艺术的熏陶下,匠人们把传统的“妆佛”技艺(沥粉和泥线雕)创造性地转移到瓷器、瓷盘和漆板等媒材上,由此诞生了现代的漆线雕。在此过程中,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影响的匠人们,直接采用中国绘画和书法的线条形式进行装饰,这自然而然就成为最便捷的方式。

线条既是中国绘画和书法的精髓和灵魂[3],同样也是漆线雕安身立命的根本。中国绘画和中国书法,都是以“线”来造型,通过“线”的无尽变化来表现万千的物象和深邃的意境、抒发内心的情感[4]。漆线雕也不例外,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匠人,用砖瓦粉(立德粉等)调和漆液和桐油糅合成漆泥,再手工搓成粗细、长短不一的漆线,凭借竹筷和刀笔等特殊专用工具,通过盘、缠、绕等手法,全方位地模仿中国绘画和中国书法的线条表现形式。这类漆线雕作品,用“线”讲究粗细和疏密变化以及线与线之间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充分地体现了线条所构成的节奏感和韵律美。

何耀新表现敦煌壁画的系列作品之一《飞天》(图3),在平整的漆板上,以漆画的技法制作出墙壁斑驳的效果,用漆线盘、缠、绕等手法勾勒出飞天的造型,线条的起承转合完全依照敦煌壁画的样式,着力表现线条的绘画性和艺术性。

图3 飞天(何耀新,2019年)

洪琦的《书法》(图4),在黑色的漆板上,用漆泥堆叠和漆线盘缠,模仿中国历代书法的代表性字体:甲骨文、篆书、隶书、楷书和行书等,雕塑出书法文字。方寸之间,多种字体融于一个画面,彰显书法线条的多样性和灵动性。

图4 书法(洪琦,2019年)

康有为在《广舟双楫·变体》中曾这样概括:“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猊蹲地。”方与圆是两种对立的基本图形,一个形静于安定,一个形偏于流转。线条的“圆”是在圆曲中有劲直之美,需圆得有精神,如若圆而无劲气,曲而无直致,就有“驰而不严”之弊,流于蚯蚓笔法了。篆书引笔而书,回环缠绕,婉转而通达。从美学上来讲,篆书线条藏头护尾,峻涩润行,沉着而有劲。

二、雕塑线条工艺特色的运用

漆线雕源自唐代的佛像装饰,简称“妆佛”,指的是在预先雕塑好的神佛雕像上进行艺术装饰。 “妆佛”与木雕和瓷塑等器物相类似,都具有相同的三维空间属性[5],因此,艺术便将“妆佛”技艺转移到这些器物上。

漆线雕的线条具有一定的厚度和体积,具有较强的立体感,而这正是中国绘画和书法线条平面性的特点区别之所在。这种以立体的线依附在三维雕塑上的漆线雕作品,通过线条的层叠、堆砌、拗绞、搓捻或添加填充物等手法,强调线条在承载面上的突起感,致力塑造线条的立体感和空间感。匠人还可以利用漆线泥的可塑性,通过堆、塑、捏等塑形手法,创造出具有浮雕和圆雕特征的形象。漆线紧紧围绕着雕塑展开,根据形体的凹凸起伏,蜿蜒流畅地因形制宜,着重强调线条的空间属性。这种用线方法与雕塑手法异曲同工,正是“漆线雕”命名的主要依据之一。

实际上,这类漆线雕作品已经可以看作是雕塑艺术品。黄雪明创作的漆线雕作品《妍姿艳质》(图5)就是一个显例。

图5 妍姿艳质(黄雪明,2019年)

匠人在预先烧制好的白色仕女瓷器上,根据侍女的体态(站立和端坐)和服饰的动态,巧妙灵活地运用漆线,使线条贴着形体的起伏来塑形。匠人在空间中盘缠漆线进行二次创作并非易事,因为其无法事先设计好线描稿,全凭长期的经验和瞬间的灵感。由此完成的作品,为观者提供了全方位多维度的观赏视角,与通常意义上的雕塑无异,甚至更具艺术性和观赏性。吴致的《观音》(图6)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在木雕的基础上再施以漆线,因形因势塑形。观音通过贴金后,其在棕褐色的衬托下纤毫毕露,衣袂飘飘,神采奕奕,充满了动感和立体感。暗黑的原木雕经过漆线雕二次创作后,可谓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漆线雕工艺的“线”通过缠、绕、堆、叠、盘、结等手法制成各种精美而凸显的装饰纹样图形,体现了与众不同的表现形式和表现能力,这正是漆线雕技艺的核心所在。

图6 观音(吴致,2019年)

三、工艺装饰线条形式的运用

当“妆佛”技艺转移运用到瓷碟、瓷盘、瓷器和漆板等媒材上时,就脱离了漆线雕用于装饰佛像的原始用途,开始作为一种独立的新样式而存在,这就是现代漆线雕。这类漆线雕将漆线装饰技艺与工艺美术品的形状和审美属性相结合。具体来说,就是以工艺美术品为载体,依据其不同的外形、功能用途和美学属性,用漆线进行结、盘、缠、堆、雕、镂,致力于线条的工艺性表现,强调实用性、装饰性和结构性。黄青苗的《幸福和谐》(图7)将漆线雕与玉璧结合,公鸡、母鸡、小鸡和花草、文字紧紧围绕着圆形构图,紧凑饱满又疏密得当,凸显和谐幸福表达的主题。带有金属质感的漆线在温润剔透的玉璧的衬托下,线条的工艺性和装饰性展现得淋漓尽致。漆线雕与玉璧两种工艺相得益彰。

图7 幸福和谐(黄青苗,2019年)

再如,周馨的《多元宇宙》(图8)是作者自己设计并烧制的造型充满现代感的瓷盘,在类似阴阳和黑白两极的世界里,周馨用漆线雕进行装饰,将现代陶艺与现代漆线雕结合在一起,在强调陶艺的工艺性的同时也突出了漆线雕线条的工艺装饰性。

图8 多元宇宙(周馨,2019年)

从图7、图8可以看出,漆线雕工艺美的最大特点便是镂金错彩、雕缋满眼。金波先生以为,漆线雕有三美:一是漆线之美,即线条本身的美感。线条可粗可细,自由盘结。二是色彩之美。漆线雕云舒霞卷、镂金铺翠,将民间传统艺术、宗教艺术、宫廷艺术兼容并包,体现出活泼热情、金银交错的美感。三是图案之美。自漆线雕工艺产生以来,该工艺汇集吸收了各个门类的各种传统图案,保存了传统文化最为典型的样式。漆线雕的花纹图案装饰技巧,真正做到了随类赋形,武将的吞头、龙纹、甲胄凸显的是阳刚健硕之美,仕女的团花牡丹则体现出女性娇柔端庄的美。同时,在载体的不同部位,安排的纹饰、线条都有所区别,各有侧重。

四、构成线条艺术的创新使用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西方的艺术思潮大量涌入我国,随之而来的有德国包豪斯设计学院开创的构成等现代设计语言和造物方式。线条艺术以点、线、面为基本造型元素,通过重复、近似、渐变、发射的规律性构成和特异、对比、密集、肌理的泛规律构成[6],为漆线雕手工技艺的创新注入了崭新的形式,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同时丰富和拓展了漆线雕线条的表现力。

“线”的主体性要求其承载的是人的思想情感,表达的是人的生活体验,线条既要依附于物质载体,又要一定程度地脱离物质载体,从绘画的“线”到工艺美术的“线”,无不追求自由驰骋,出神入化。这是线条作为艺术语言本体的发展脉络,这个发展脉络就是脱离母体进而回到母题的过程。从漫长的艺术史或者工艺美术史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的得到验证,如绘画中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是飘飘欲仙,出水芙蓉;如工艺美术虽为人作,却宛自天开,是天人合一的极致追求;再如书法中的如锥画沙、如屋漏痕、入木三分等,都是线条鲜活的生命冲动。简而言之,“线”从凹到凸,从二维到二点五或三维方向发展。

李光辉的《无极一》(图9)、喻小荣的《回纹》(图10)和陶伟桐的《羊》(图11)等作品正是漆线雕手工技艺与现代构成相融合的佳作。

图9 无极一(李光辉,2019年)

图10 回纹(喻小荣,2019年)

图11 羊(陶伟桐,2019年)

作品《无极一》的作者在色彩斑斓的漆板上,自由地安排大小、聚散不等的点,这些点犹如散落在深邃天空中的星辰,而有规律排列的线条充满了秩序感。作品《回纹》的深蓝色的小瓶身上,整齐均匀的线条构成的回纹营造出极强的秩序感,由自由随性的点构成的带状装饰反衬出回纹的规律性和构成感。作品《羊》的自由随性的点、线、面构成,勾勒出羊的生动形象。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在构成中,线条是最富于表情的,它可以是规整的、刚直的,也可以是自由的、柔美的。线条的运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丰富的变化。用“线”可以轻易地表现出不同的情绪,如庄严、肃穆、崇高的垂直线,静止、安定、寂静的水平线,速度感强烈的斜线等都能轻松表现不同情感。机械的直线和柔美的曲线的充分运用让人们的生活充满了多样的变化。

五、结语

在妆佛到漆线雕的演进发展中,漆线雕匠人创造出形式多样、变幻无穷的艺术之“线”。形式多样、精美绝伦的线条,是漆线雕意蕴的真实写照。这种以线为名的漆线雕艺术传达给我们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它以漆线材料来为雕像作品做装饰的;二是它是漆线工艺本身具备的艺术特征。从材料本身的物质性和物质本身的自觉性这两个方面来说,用浮凸出的线条来盘结成动植物的图案,或直接以抽象的平面图案与三维空间的物体相结合,“线”的运用便是其艺术的灵魂,也是其最核心的表现手段。这些线的粗细搭配,疏密相间,曲折顺畅,柔媚跳跃,具有情绪化,具有韵律感。漆线雕中的线条,是一种“骨法”,篆书中的浑劲也是一种“骨法”,如书法一样,漆线雕也可以用“线”的质量来评判作品的优劣,这更加强调了漆线雕线条的重要性。当然,任何线条艺术都不会孤立存在,它是一切的有机组合,是一切因素集大成的表现,甚至在研究线条美的同时还要赋予其一种不应忽略的精神和情感的价值。然而,在飞速发展的当下,流传千年的艺术瑰宝——漆线雕手工技艺这一民间手工技艺,现已面临市场萎缩和失传险境,亟待传承者知其基因、解其奥秘、承其精髓、扬其精华,以使漆线雕更为金碧辉煌,装饰出更美的生活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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