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西传的背后
2022-01-18朱郁文
朱郁文
乍听书名,以为是关于饮食的游记类散文,但细看副标题和目录,知道自己错了。《饮食西游记——晚清民国海外中餐馆的历史与文化》,显然不是一部流连于美食色香味、抒发小情小调的流俗之作,所以它不是一本适合“随便翻翻”的书。书中分章依次介绍了晚清、民国时期中餐馆在美、英、法、德等国的发展史,兼涉荷兰、比利时、日本等,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近代中餐和中餐馆在西方的传播路径和情况。海外中餐发展得最早也是最好的莫过于美国,从“杂碎”的流行到“唐人”“唐话”之谓的普及,无不彰显中国饮食文化的影响力;中、英之间往来远早于美国,但其中的饮食往事反倒不如中美之间丰富多彩,这跟英国人“刻板无味”、对饮食不重视不无关系;法国人最会做菜,对中餐亦喜爱和向往,无形中抬高了中餐的档次和价格,还连带促销了中国酱油;早期赴德的中国人,无论时限与数量都相对为弱,所以德国中餐相对后起,且时有浮沉。读完此书,近代海外中餐馆的发展史就清晰如昨了。
其实,我读此书,最大的兴趣不在历史,亦不在学术,而是其中的逸闻趣事。此书虽是严肃的学术著作,却不乏掌故,通过掌故勾连历史和人物,读来颇有趣。涉及轶事最多的,无疑是第三章第三节所述的“万花楼传奇”。万花楼是广东爱国华侨在巴黎开设的中餐馆的名字,此牌号源自清代一部影响极大的小说《万花楼杨包狄演义》(又名《大宋杨家将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初传》,写杨宗保、包拯、狄青等忠臣良将抗击外侮、忠君报国的故事),因其主题契合海外华人漂泊受屈思得伸张的心理需要,而声名远播。斯时,凡是到过巴黎的中国名流,莫不与之有交集,像翁之熹、徐树铮、姚锡先、梁宗岱、郑振铎、徐霞村、袁昌英、朱光潜、胡适、傅斯年、吴稚晖、李石曾、邵洵美、蒋梦麟、赵元任、杨步伟等,这些或留学或旅居或考察或公干的名流,在巴黎期间,交流聚会的首选就是万花楼。而且他们之间多有往来,或邀约或偶遇,上演了“故事连篇”。这些都有多位当事人的日记、游记和回忆文章为证。
这些人当中,有几位还被戏称为天天“万花楼”,比如梁宗岱,他不仅喜欢自己去,还热衷于请人同去,很是快活。其弟梁宗恒曾记载,梁宗岱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留法期间,给家里写信,说自己每天到万花楼吃饭,把父亲气得大发脾气,原因是父亲把万花楼当成了妓院。
另有,前北京大学代理校长蒋梦麟,当年作为太平洋会议的中国代表,赴华盛顿途经巴黎时,即用膳于万花楼。初次去时,开始无人搭理,只点了几碟价钱极低的小菜将就吃了一顿,让侍者看不起,吃完了还不肯离去,管事的人想支走他,上去跟他攀谈,才知道他的大名,立马毕恭毕敬。那些挽着法国女人成双成对来的中国留学生,得知他在,颇尴尬,惊惶惭愧之余藏欢而散,直到一星期后蒋梦麟离开了巴黎,他们才敢复来,“实在是非常有意思的万花楼轶事”。
巴黎万花楼之外,美、英、德、荷、比、日等国的中餐馆,亦不断上演着精彩微妙的故事。比如,开在英国伦敦的探花楼,亦有不少名人雅士来过此处,中国著名影后胡蝶1935年访欧时就曾履席此馆,并会见了广东籍老乡、好莱坞第一位华裔女明星黄柳霜,只因黄不大会说广州话,故未深谈。比如在美国费城,有一家叫“南华”的中餐馆,老板是姓李的五十余岁发须斑白的老人,他有三子二女,都受过高等教育,坊间传说他是费城华侨中最富有的一个,但他为人持家极简朴低调,顾客多时他自己兼充侍者,儿子在课余或工作之余都被责令穿上号衣当侍者,他每日起早贪黑不知疲倦,每餐只吃一碗光面,中国人勤劳朴素的美德在其身上体现得令人难以置信。再如,作家陈学昭与郑振铎一块到法国后,在《新女性》杂志发表了一组旅法观察文章,对留学生中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等现象多有揭露,便有巴黎的留学生放话说,如果在巴黎的大学区或者中餐馆遇到陈学昭,一定要揍她。你别说,“揍人”的事还真发生过,还是发生在一位大人物身上,这个人就是曾官拜国民政府总理的交通系首领梁士诒。梁在1924年携子梁定蓟游历欧美期间,曾在柏林京津饭馆被几个中国留学生殴打,原因疑似对方将他视作了“卖国贼”,这事在1924年6月27日的《申报》上有专门报道。梁士诒是广州府三水县人(今佛山市三水区),我来佛山这几年,对此人略知一二,但其被殴一事尚是首次听闻。又如,民国时期的日本人是很喜欢中国菜的,也努力学中国菜,为了探寻秘诀,还鼓励日本女人嫁给中国厨师,差不多每一家中国菜馆的店主妇都是日本人。当年,郭沫若娶的日本妻子安娜,也是“恪尽中馈之责,每日上厨做羹汤”,皆是中国川菜式样,想必离不开郭的点拨调教。
读毕此书,对中餐又有了几点新的认知:
其一,人的“乡愁”始终是跟“口腹之欲”连在一起的。民国时期的中餐馆,在某种程度上,是海外中国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人士的一种共同的“原乡记忆”,从中可一窥海外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唐人”“唐话”的起兴、流传与美国中餐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唐人”“唐话”史,堪称“中国人的一部精神史”。中国人素来重饮食,研究异乡人的情懷,研究国人心态和中国历史,饮食史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其二,海外中餐馆的历史,可以说就是粤菜的传播史和影响史。晚清、民国的海外中餐馆,几乎是广东人的强项甚至专项。美国的中餐馆,老板大都是广东籍华侨,所煮之菜全系粤菜,“唐人”最早是广东人的自称,“唐话”一度指的是广东话;由于广州一口通商,以及后来英国与香港的特殊关系,中华饮食得以进入英国并写下辉煌篇章,主要功劳仍应归于广东人;巴黎的中餐业,也是要等到广东人进去之后才“立得起标杆”;在荷兰,中餐馆仍是广东人的天下,1939年间,有人历数了荷兰的七处中餐馆,均系粤人开设。唯有在德国柏林,中餐馆最没有广东色彩,这一点倒值得一思。
其三,谈饮食,聊中餐,离不开人事。离开“那些味道所附着的人物与情境”,不管多么色香味俱佳的美食,恐怕也要逊色减味。一部饮食史,往小了说就是人情世故的演练场;往大了说,就是人口流动史,是经济社会发展史,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其背后的“故事”耐人寻味。
总而言之,透过饮食,透过中餐西传的历史,可窥的内容多了去了,关键看你是否为有心之人。周松芳先生就是有心之人,他对岭南人文历史有发自内心的兴趣和持续的钻研,以深厚的文史功底笔耕有年,故能开枝散叶,结出硕果。此实为其本人之幸,亦为岭南文化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