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洁先生的德育情怀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论语·先进》

起   航

1997年11月，九江师范专科学校校长、“鲁门”弟子张乐天教授邀请鲁洁老师去江西举办“德育现代化学术研讨会”，地点选在庐山，时值冬季封山，是举行学术会议的理想场地。参会人员有缪建东、张乐天、张胜勇、戚万学、杜时忠、张应强、冯建军和我。先生让我邀请陕师大刘惊铎和上海师大古人伏教授的研究生朱伟参会。11月11日下午3点多，我们从南京下关码头乘坐“江汉号”客轮驶往九江。开闸放客后，旅客们鱼贯而入。我和胜勇陪先生登上三楼，找到头等舱，换好铺位票。先生那年67岁，双眼高度近视，夜间行动不便，我请同舱的女士代为关照。之后弟子们回到四等舱，整理好铺位后，大家陪着鲁老师来到甲板上。

我们沿船舷转了一圈，在餐厅吃了晚饭，送先生回屋后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和衣而睡，“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当早晨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景象跃入眼帘。我跑到头等舱过道蹑手蹑脚地走到先生的舱门口，听到先生干咳，抬头见她从转角处走过来，原来，她早早地便到前甲板平台上活动去了。我说：“鲁老师早！睡得咋样？”她回答：“早！还行吧，就是（机器的）声音有点响。”她问大家都起来了没，我回答说有的起来了，有的还没呢。我和先生去餐厅用早餐。 南京到九江的航程需要23～24个小时，这是“鲁门”弟子首次也是唯一一次集体跟随先生长途出行。先生是那种笃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能跟先生出门游学，弟子们自然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中午在船上大家吃炒菜米饭，饮一滴香酒，刘惊铎即兴做了一首诗念给大家听。《庐山聚义话德育》：自古庐山多传说，宋祖仙人竞逍遥。竹摇新叶露洗尘，雾拥霞光林放涛。云横九派逢盛世，万壑雷音歌圣谣。今朝德者八方聚，群贤匡庐尽舜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评价起来，鲁老师对诗的意境蛮肯定的，提出“歌圣谣”似可再推敲。还说，如果韵脚再明朗一点就更好了。我帮他修改了几处，建议将“万壑雷音歌圣谣”改为“万壑雷音响惊铎”，张胜勇说，铎不就是锣吗，索性就改为“万壑雷音敲金锣”，既押韵又直白，还朗朗上口。刘惊铎连忙辩解：“错了错了，铎不是锣，是铃铛，是大铃铛。我老爸说的，铎五行属金，历代的礼器乐器中都有我这个铎字，木铎金声的铎。”他一番表白引得大家喷饭。在饭桌上，惊铎将诗改成了：自古庐山多传说，骚客文人泼墨多。竹摇青叶松迎客，雾拥霞光涌海波。云横九派逢盛世，万壑雷音鸣金铎。八方德人聚牯岭，七彩匡庐尽婀娜。改毕，他声情并茂地各用普通话、西安话朗诵了一遍，引来旅客围观喝彩。大家谈诗论道、畅所欲言，寂寞的旅途短了许多。下午4点江轮驶入九江港水域。旅客们蠢蠢欲动，准备下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料江面上飘起了大雾，大船笼罩在浓雾里无法靠岸，前来接站的张乐天一行隔水相望。轮船延误了几乎一整夜，直到第三天黎明五点多钟，浓雾散去，船才靠上码头，我们登陆驱车抵达下榻的海宏宾馆时已经是早晨8点多了。吃了早饭，张乐天想邀请先生给全校教师作一场德育报告，因为是临时邀请，鲁老师没有准备，指派我去。下午4点多，专车送大家上庐山，张乐天专门选派了庐山籍教师陈世林陪同我们上山帮做会务。当晚的欢迎宴会上，张乐天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只造型精致的砂锅，鲁老师让缪建东买东西作为回礼，她对乐天说，你不能花公家的钱。张乐天说，请老师放心，我自己给大家买的。

研   讨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把庐山照耀得分外妖娆，先生早早地就起来散步了。早餐后是学术研讨会，围绕全国哲学社会科学“九五”规划国家重点课题“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德育特点与规律的研究”确定当时会议的主题为“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德育理论创新与模式探索”进行研讨和对话。对学校德育的概念、传统德育的扬弃、德育理论体系问题、西方学校德育模式、我国学校德育模式建构等问题展开讨论。

对德育概念的看法，当时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德育就是道德教育的简称，根据有二：一是从西方德育概念moral education来看，道德就是讲人的行为规范问题，所谓道德教育就是行为规范的教育。二是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儒家伦理思想为核心的，其实质就是伦理道德。所以说学校德育就是指学校的道德教育。反对的观点则认为，从现实的学校生活来看，德育应该是品德教育的简称，德育应该是综合因素构成的“群”概念，含政治教育、思想教育、道德教育、心理教育、法制教育等（后来又加进了环境保护—生态伦理教育）。质疑者认为，政治、思想、道德都是用价值尺度来衡量的，但是心理问题只能用医学的尺度来衡量，所以把心理教育放到德育的框架之内是不合适的。讨论的结果是大家认为德育概念应该有狭义与广义之分。就学术交流的角度来说，用狭义的道德教育比较合适，范围窄、内涵深。但是从学校实践来看，还是用广义的品德教育比较贴切，就是俗话所说的品德教育，含政治品德、思想品德、道德品质、心理品质、守法的品质等等，所以，德育的概念便有了道德教育与品德教育之分。1997年冬季在庐山上的德育学术界的这场讨论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后续的会上大家将西方德育理论梳理成六大模式，对我国中小学校德育的实践探索和理论建构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一是美国道德心理学家科尔伯格的三水平六阶段道德认知发展模式。二是美国班杜拉、米切尔等人的社会学习德育模式。三是心理学家罗杰斯、马斯洛等人的人本主义德育模式。四是美国拉斯、哈明、西蒙等人的价值澄清模式。五是英国的麦克菲尔等人的体谅德育模式。六是为实施道德教育计划的教师提供指导和鼓舞的詹姆斯·谢弗的理论基础建构模式。

有人认为德育理论的研究有一个态度和骨气的问题，虽然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科学理论研究中的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是学者应坚持的治学立场，学术讨论首先要摆正体和用的关系。全国中小学校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进行中国学校德育模式的建构，表现出良好的发展前景，我们作为中国自己的德育学者对此不能不表现出应有的勇气和胆识。在理论建构方面国内比较成熟的有四大模式，即鲁洁老师的生活德育模式、朱小蔓师姐的情感教育模式、戚万学师弟的活动德育模式、魏贤超教授的主体参与模式。大家对这四大模式的具体内容、功能、方法以及特点作分析讨论，结論在鲁洁、古人伏主编的《德育现代化新探索》一书中有专门介绍。

之后的几天里，大家上午研讨，享受精神饕餮大餐。下午参观，接受革命历史教育，游览庐山秀美的风光。有几个细节令人难忘。第五天午饭后，大家参观庐山国共两党会址，之后去花溪参观，到含鄱口时，鲁老师有点累了，与往五老峰去的大队告别。我陪先生驻足含鄱口远眺鄱阳湖，鲁老师说：“毛主席当年在这里拍过一张坐藤椅的照片，你见过吗？”我环顾四野，认出来了。可惜没带相机，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我说，上次登庐山时听讲解员讲过一个故事，说当年蒋介石登庐山时在含鄱口拍过一张和侍从官站立着的照片，结果把江山丢了。毛主席听了，说：“看来蒋委员长是立场不对，站不住啊。”江青提出要给毛主席拍照，主席答应了，但是主席说要坐着照，随从人员去老乡家里搬来一张藤椅请老人家坐下，江青拍了那张著名的《毛主席在庐山》照片。这故事充满演绎色彩，但深刻地反映出人民群众对领袖的爱戴。

父   女

在回来的路上，先生讲了一段她和老父亲的往事。鲁老师的父亲鲁继曾老人曾任上海大夏大学教务长，1949年去了台湾，后来旅居香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困难时期父亲托人给她寄了些吃的东西。当时一心追求进步的她竟然赌气把包裹给退回了香港。用她的话讲就是“我们还没有穷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我们应该有骨气”。父亲知道此事后，老泪纵横地在信上数落了她一顿，“现在已经困难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打肿脸充胖子”。父亲说她，她更加生气，索性不给父亲回信，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老父亲爱女心切，却遭女儿拒绝，其内心的悲伤可想而知。其实当时全国的形势有过之而无不及，衣食住行所有生活用品都要限量凭票证供应。“人这一辈子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子欲养，亲不待’”，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眼睛里闪着忏悔的泪花，哽咽的声音里深藏着对父亲的愧疚之情。为了缓解悲伤的情绪，我讲了一段我和女儿之间的故事，引得先生哈哈大笑。

我们小时候是听着一首可爱的歌长大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那是女儿苗苗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她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日记朗读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今天犯了一桩罪，我向您老人家请罪。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马路边有（枚）二分钱（的硬币），走过去捡起来的时候我偷偷地朝两边看了看，我的心是多么肮脏啊！为什么要张望？说明我有贪污的想法，我太自私了！我是您的红小兵，在这关键时刻是您的伟大教导‘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挽救了我，我毅然走到岗亭把钱交给了警察叔叔，我是多么高兴啊！”听着女儿的朗读，我好尴尬。苗苗问我：“爸爸，这是谁写的？”我拿过本子装模作样地翻了翻，那是我三年级时写的日记，当时兰州水车园小学四年级学生封多佳学雷锋写日记的事迹被登在《中国少年报》上，共青团中央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从那时起我开始记日记。那天捡钱的事记入日记是想告诫自己今后决不再犯此类错误。但悲哀的是当苗苗问我的时候，我却胡诌了一句“可能是爷爷写的吧”来搪塞。“爷爷写这个干嘛呀？”她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无言以对，难堪至极。鲁老师听了开怀大笑，说了一句：“看来，不管啥时候孩子都要比大人真实得多！”那爽朗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中，深深地存储在我的脑海里。

没走多远，我们遇到一个纪念品专卖店，先生看中了一只紫色的铜香炉，店家开价5元并表示不还价，鲁老师准备掏钱买下，我觉得还有还价空间便示意她别急着付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意在逼对方让步，不料鲁老师伸手付了张10元的“大团结”。摊主摆摆手说，封山了，就你们这一拨游客，没钱找。我一听来了气，正要理论，鲁老师瞟了我一眼对店家说：“不是讲5元一个吗，呐，我们拿两个好了。”店家接过钱将香炉包好递了过来，先生拎起来说了声“谢谢”往前走去。我跟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香炉说道：“哼，奸商，看到咱们是笃定要买才咬定价格不肯再让的！”她平静地说道：“人家专门为了我们才开的门，就不要再计较了，大冷的天，他们也不容易，（做）人嘛，总得将心比心吧。”一番话，就像是母亲数落儿子，我没再作声，可我是真的听进心里、刻在脑里、融化在血液里了。然而，最让我诧异的是走回宾馆后，先生给了我一个香炉，说：“拿着，来趟庐山做个纪念。”我说：“这怎么使得？我不要，再说了，我也不信（神）呐。”先生往我手里一塞，说：“这跟信不信（神）没关系，这是文化。别说烧香敬神，就是焚香养心不都得一心一意吗？我要两个做什么？”我只觉得鼻子一酸，恭恭敬敬地接过香炉，顺势给先生行了一个鞠躬礼，转身回屋，已然泪目。

第七天上午下山，缪建东买了两个电子辞典送给乐天和为我们安排食宿的欧阳毛荣先生。下午市内参观，他和鲁老师去了浔阳楼，上到了顶层。傍晚，大家握手告别，我们和先生乘船原路返回南京。举手长劳劳，相别何依依。“鲁门”弟子与先生相约不久的将来举家一起重上庐山。最后以一首小诗告慰先生，结束此文。

古风·忆庐山

——步刘惊铎师侄原韵唱和

庐山烟雨任评说，帝王将相才情多，

香炉峰上紫气浅，前川瀑布欢清薄。

千花凋零余红在，万木逢春再锦帛，

十只金樽斟美酒，廿四回首祭婀娜。

【赵志毅，宿迁学院文理学院教育系教授，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導师】

责任编辑︱李 敏